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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古老的歌谣在寒风中凝结成冰。

深冬的寒风,仿佛被神只遗忘的怒兽,提前降临并狂暴地扫荡着易水之畔。万物凋零,河流凝滞,连空气都似乎冻结成细密的冰针,刺穿着每一寸裸露的肌肤。有娀氏族长的身躯,裹在那件油亮发黑、仿佛吸尽了岁月油污的老熊皮里,像一块风化了千年的岩石。皮子的边缘早已被漫长岁月和凛冽风霜磨得辨不出毛锋,露出底下枯槁如深冬枝桠的手肘。他佝偻着,以一种近乎虔诚的、却又被重负压弯的姿态,站在部落石围子里那道最为宏大的石砌火塘边缘。浑浊而专注的目光,如同两道沉重的锁链,死死扣在火焰正中唯一燃烧的物体上——那根碗口粗、此时仅剩半臂长短、通体乌沉发亮、似铁非铁、似木非木的硬木巨薪。

这不是凡木。这是从有娀氏先祖的篝火中一代代守护传承下来的火种之躯!是将祖灵血脉、部族魂魄凝结其中的圣物!是这片冰雪荒原上,他们熬过漫长寒冬、抵抗无尽黑暗的最后凭依!火舌无声地、带着一种既温柔又贪婪的意态舔舐着它焦黑龟裂的躯干。焰心在最中心跳跃、搏动,散发出惊人的光和热,明烈得刺眼,像一颗被剥离出胸腔、仍在顽强搏动的赤红心脏。围绕着巨大火塘的十几双眼睛,也如同被无形的钉子钉在了原地,直勾勾地倒映着摇曳挣扎的火光。粗重压抑的呼吸被刻意地压低、沉浊,凝滞在冰冷的空气中,仿佛稍大一点的气流,就能将这仅存的命脉彻底吹断。巨大的石厅空旷而冰冷,唯有火塘中央偶尔迸裂的柴薪,发出极其细微却清晰得令人心悸的“噼啪”爆响,以及火焰舔舐虚空时发出的低沉呜咽,如同大地深处的叹息。

石厅中央,紧邻火塘,简狄盘膝跪坐。在一片令人窒息的、如墓穴般凝结的寂静中心,她的背脊挺得笔直,像石壁上亘古不变的岩画浮雕,线条坚硬而永恒。素白如初雪的整张羊皮祭袍,宽大的下摆如冰莲般铺展在她身下的冰冷石地上,与被火光映照也依旧沉肃如古井的面容,形成一种惊心动魄的鲜明对比。她的左手捧着一个硕大粗粝的深陶盆,盆沿厚重如同岁月本身,里面盛满了刚从冻土深处挖掘出的黏稠如油膏、散发着清冽刺鼻松脂气息的猛犸油膏——这是部族积攒的至宝,是维持火焰的最后血脉。她的右手,则紧紧执着一柄打磨得如同月光般光滑、长度堪比手臂的白骨针——那不是寻常的骨针,那是由部族上一代牺牲的火正,在其油尽灯枯、投身圣火以延续薪火之际,由其脚踝骨精心雕琢而成的圣物,是勇气与奉献的骨血传承!此时,跳跃的火焰投射在她无波无澜、灰如铅云的眸子里,光影明灭不定,却映不出一丝一毫的喜悦、恐惧或是期盼,只有一种近乎冰冷的、与火焰融为一体的专注,以及对那跳跃燃烧的火种近乎痴迷的虔敬——那是支撑着她灵魂存在的基石。

她动了。动作缓慢得如同冰雪融化,却又精准得如同历经千锤百炼。那柄冰冷的骨针被她缓缓探出,针尖沉入深陶盆中黏稠的油膏里。她的手腕平稳得不带一丝涟漪,如同一位绝世的老陶匠,正将毕生心血灌注进一件注定不朽的陶胚。粘稠的琥珀色油脂在光滑的骨针尖端缠绕、汇聚,凝结成一颗浑圆欲滴、沉重得如同凝固阳光、眼看下一瞬就要坠落深渊的油珠。整个石厅里,所有族人的心跳仿佛都被这根针尖牵引着、悬停着。简狄的手,纹丝不动,仿佛与那悬坠的命运浑然一体。她稳如磐石,将这凝聚了全族最后希冀、甚至燃烧着她生命本质的沉重“火血”,凌空移动到那跃动火焰的上方,悬停在乌沉巨薪的最边缘——一处被贪婪火舌舔舐得凹陷下去、炭化得如同焦黑琉璃、结构已至极限、濒临崩溃的脆弱节点上。

骨针尖端的油珠,在下方升腾的热浪中摇曳闪烁,牵动着下方十几颗几乎要停止跳动的心脏。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她手腕轻轻一压——油珠,坠落!

没有预想中的轻微“噗”响,也没有火焰因油脂滋养而瞬间爆发的雀跃光晕。那颗饱含全族希冀、凝聚着简狄全部生命力与信念的油珠,划出一道微光,精准地落向那脆弱的焦黑炭化处!

然而,不可思议的、令人灵魂冻结的一幕发生了!

油珠!竟诡异地、毫不着力地、从那焦黑木皮的边缘——滑开了!如同顽劣的雨滴从荷叶上滚落,仿佛那黑炭表层裹着一层无形的、冰冷的拒斥之膜!它无声无息,甚至带着一丝嘲弄般的轻盈,坠向了下方早已灼红炽热的炭灰之中!

嗤——!!!

一股怪异、尖锐得如同冰棱刺破耳膜的急促气雾,猛地从炭灰中窜起!原本稳定、炽烈跳跃的橘红色火焰,如同受到无形的巨力扼制,骤然向内猛烈萎缩塌陷!焰心那颗蓬勃搏动如生命的炽亮核心,瞬间被压缩得只有鸽卵大小!原本足以照亮整个石厅的明黄光芒急速暗淡、消褪,如同血液从濒死的伤口飞速流失!浓密如墨、带着刺鼻焦糊与窒息气味的黑烟,霎时间从崩塌的火焰内部狂涌弥漫开来,如同垂死巨兽临终前喷吐的最后、也是最浓烈绝望的吐息,瞬间吞噬了所有的光和热!

“啊——!”人群中无法抑制地爆发出短促凄厉的、如同幼兽被踩断脊梁般的惊叫!撕裂了死寂!

简狄盘坐的身体,如同被九天神雷轰然劈中,狠狠一震!那张永远如同深秋湖泊般沉静、连族中长老亡故也无法搅扰其分毫的面孔,第一次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深潭——骤然扭曲!灰暗的瞳孔瞬间放大,密布上蛛网般的殷红血丝,巨大的、足以摧毁一切的恐惧如同灭世的海啸,在她眼底掀起从未有过的惊涛骇浪!捧在左手中的、沉重如山的油盆,再也无法被那僵硬麻痹的手指紧握,“哐当”一声刺耳巨响,从她失控的手中滑落,重重砸在冰冷的、铺展着她素白祭袍下摆的石板上!粘稠如血的油膏泼溅出来,在象征纯净的雪白祭袍下摆上、在坚硬冰冷的石地上涂抹开一片狰狞刺眼、散发着绝望气息的油污狼藉!

死寂!

比先前更深沉百倍、如同液态铅块倾泻而下的死寂,瞬间扼杀了所有声响!一只无形的、冰冷彻骨的大手,牢牢地、窒息地攥住了每一个人的心脏,仿佛巨大的冰坨猛地塞进了每个有娀族人的胸膛深处!

巨大的石砌火塘中央,那片被供奉数代、被视为部族生命源头的神圣之地,此刻只余下几缕比初生婴孩呼吸还微弱的灰白烟气,从焦黑冰冷的、彻底失去所有光与热的炭烬灰堆上,无力地盘旋挣扎了几下,如同最后一丝不甘的灵魂,终究——彻底消散。一片如同九幽深渊升起的、死灰般的冰冷寒意,如同无声无息探出的魔爪,带着粘稠的死亡气息,瞬间攫住了整个巨大的石厅,迅速蔓延、渗透进每一个有娀族人僵硬的骨髓最深处!

火焰——熄了!

有娀氏世世代代由火正以生命守护、在血脉里炽烈燃烧、象征着延续与希望的火种——彻底熄灭了!

……

刺骨的寒风如冰刀般刮过冰封千里的莽莽雪原,发出呜咽般的咆哮。族长裹紧了那件在寒风中越发显得褴褛陈旧的黑熊皮袄,佝偻的脊梁像一棵被风霜反复摧折、却又不肯倒下的老松。雪花无声地、冷酷地飘落在他灰白稀疏的发髻上,不再融化,堆积如早生的惨淡霜华。在他身后,有娀氏仅存的百余名族人,男女老幼,排成了一条歪歪扭扭、步履蹒跚的长蛇,在惨白色的无边死寂中艰难蠕动,朝着传说中拥有大邑和充足食物的高辛氏方向。

没有驮兽,连最温驯的矮脚雪地犬也在上次寻找火种的山谷里冻毙了大半。沉重的家当——几件粗陶罐、几张薄得透光的陈旧兽皮、几捆硬如石块的粟米饼,全都压在了族人瘦弱多骨的肩膀和后背上。那几块仅存、尚存一丝微末温热的烤粟米饼,被视若珍宝般贴肉藏在最里层单薄的兽皮坎肩下,像滚烫的铁块一样灼着他们冰凉的心口,提醒着生与死的边界是如此脆弱。

简狄走在队伍靠前的位置,离老族长仅数步之遥。身上那件单薄破旧的旧兔皮坎肩,在如此酷寒前形同虚设,根本无法阻挡那刺骨钻心的寒风。她紧紧咬着牙关,下颌线条绷得像拉紧的硬弓弦,脊梁挺得如同插进寒冰里的石矛杆,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壳。那些落在她身上、身边的低语和啜泣,如同冰锥般尖锐刺耳,却又被她自动过滤到遥远的天际之外:

“命根子……祖宗的根子,让她亲手弄丢了……”一个裹着破麻片的老者,佝偻着背,喘息带着破锣般的痰音,怨毒的低语随风钻入简狄的耳朵。

“还火正呢……火都守不住,祖灵都要震怒……”

“老族长……为甚不把她献祭给雪神?留她在这雪地里喂那白蟒山怪不好吗?”一个抱着怀中婴儿的妇人,声音尖利,带着哭腔和一丝疯狂,婴儿冻得连哭泣声都发不出,像只将死的小猫。

“就是……就是喂了白蟒,咱们祖宗的根子也请不回来了啊……”另一个老妪附和着,声音嘶哑绝望。

人群里压抑的哭声和诅咒如同风中的细碎雪末,冰凉而执拗地刮擦着简狄每一寸裸露在外的皮肤。

老猎人岩,骨架高大却空瘪,像一张被风吹松的旧弓。他背着族里最小、也是最虚弱的男娃,那孩子缩在他枯瘦单薄的脊背上,冻得小身体不停地打着哆嗦,连哭泣都显得气若游丝,只发出微弱如小猫哀鸣般的呜咽声。岩浑浊的老眼掠过队伍前方那个挺直的、仿佛任何风雪都无法压垮的孤单背影,重重地、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喉咙里滚出的声音粗嘎干涩,如同钝刀在朽木上费力地摩擦:“……少说两句吧……省点力气赶路吧……”他费力地喘息着,看向那孩子冻得青紫的小脸,语气沉重而悲凉,“……没她分粮时塞给咱的油饼……走前那几块多出来的肉干……咱们这些快散架的老骨头,还有这些抽抽噎噎的小崽子,也未必……未必能活着走到西水边……”

岩的话沉重得如同压在每个人心上的巨石。人群里那低低的啜泣声和咒骂声,终于短暂地息了下去,只剩下寒风呼啸和脚下积雪被挤压的“嘎吱”声。

一直紧跟在简狄身后,几乎要与她身影重叠的建疵,突然从姐姐投下的阴影里探出头来。她头发眉毛都结了一层厚厚的白霜,冻得通红的脸蛋像是被风吹透后又迅速僵硬的野枣,布满细小的血丝和龟裂的口子。听到那些刻薄之词,她猛地转头,两道目光如同淬了寒冰的短刀,狠狠剜了一眼人群里那个缩着脖子、躲在丈夫身后的刻薄老妪。建疵冻裂红肿得如同胡萝卜的手指,像掏取稀世珍宝般,艰难地从怀中那最贴近心窝子的地方,小心翼翼地摸索着,掏出一块仅有半个巴掌大、同样冻得像砖头般硬邦邦、甚至还沾着几根干草屑的烤米饼。没有任何言语,她用尽力气将那硬邦邦的冰疙瘩,猛地塞进简狄冰冷僵硬到几乎失去知觉的手里!

简狄像是被烧红的烙铁烫了一下,身体轻轻一颤,手指下意识地退缩,那块硬饼失去了支撑,差点就滑落在冰冷的雪地里。“……你吃……”简狄的声音被冻得沙哑变形,嘴唇乌紫,翕动着发出微弱的气声,“……我不饿……”

“冻傻了么你?!”建疵的声音猛地拔高,像被石头砸中的兽夹,带着哭腔和一股被逼到绝境的蛮横嘶力,狠狠劈开呼啸的寒风,“叫你吃你就吃!”她一边骂着,一边猛地伸出手指,指甲缝里全是冻疮裂开的血痂,狠狠地、几乎带着发泄般戳在简狄那张冻得煞白、如同死人般毫无血色的脸颊上!那冰凉的、带着粗砺感的手指,用尽全力地往下压着,似乎想把那僵硬的肌肤按得恢复一点生气,“给我吞下去!快点!嚼!我要你那张脸……给我热乎起来!”

简狄被建疵这粗暴到近乎疯癫的动作戳得身体猛烈一僵,微微颤抖了一下。她迟缓地转动眼珠,看着建疵那张冻得更红更肿、却偏偏绷得紧紧、眼眶也冻得发红、如同愤怒又惊恐、随时要扑上来撕咬她的小狼崽般的脸。混乱的感官中,脸颊上那近乎疼痛的戳弄,却又传递来一丝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却固执到令人心碎的暖意。那暖意像一根细针,刺破了她脸上的冰壳。她终于,极其缓慢地垂下了厚重的眼睑,掩住灰色的瞳孔,然后近乎机械地、木然地张开冻得麻木的嘴,将那块冰冷得几乎要割伤嘴唇的米饼塞了进去。牙齿磕在坚硬的饼上,发出一声细微却清晰的脆响,她用力咬合下去,仿佛咬着的不是食物,而是命运本身。每一口咀嚼都异常沉重而僵硬,干涩的碎屑混合着粗糙的草末在口中摩擦,带来一种真实的、活着的痛苦滋味。她用力地咀嚼着,试图从这痛苦中榨取出对抗严寒的微末热量。

队伍在令人窒息的沉默和难以言喻的悲戚中,又机械地行进了小半个时辰。铅灰色的天空仿佛一块巨大的、毫无生气的铸铁板,沉沉地压向大地。寒风卷着细碎而锋利的雪粒,如同无数冰冷的、饥饿的白蛆,无情地抽打在每一个族人裸露的皮肤上,留下钻心的刺痛和麻木。脚步拖沓而沉重,喘息声粗重得如同拉动千钧重的破风箱,每一个人的脸上都笼罩着一层灰败的死气。饥饿的爪牙和酷寒的利齿如同跗骨之蛆,一点点啃噬着身体内最后残存的力气和支撑下去的生之气息。

队伍前头,一个背着沉重布包袱的壮实妇人,脚步突然一个踉跄,仿佛被无形的大地之手绊了一下,她挣扎着想稳住身体,但透支的身体早已背叛了她。她如同断线的木偶般直挺挺地向前扑倒,“噗”的一声闷响,在厚厚的雪地上砸出一个浅坑,激荡起一片迷蒙的雪尘。背上那沉重的包裹绳索崩断,滚落出来——里面没有粮食,没有御寒的毛皮,只有几块冰冷的青石和几把枯黄的、干硬的草根!

她的丈夫,一个同样憔悴不堪的汉子,喉咙里发出一声绝望的嘶吼,猛地扑过去,想用自己的身体拉起妻子,可他自己也已到了油尽灯枯的边缘。几番徒劳的尝试后,他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抱着不再动弹的妻子,像两尊被瞬间冻僵的冰雕,绝望地蜷缩在冰冷的雪地里。妻子喉咙深处只剩下“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抽气声,每一次抽动都像在抽取丈夫的生命。

人群爆发出一阵混乱压抑的骚动和惊呼。孩子们再也压抑不住的恐慌啼哭、妇人们绝望无助的低低呜咽、夹杂着男人们沉重的、野兽般的粗喘,瞬间搅碎了沉默,汇成一股凄厉绝望的寒流。无边无际的绝望,如同这望不到尽头的铅灰天空沉沉的压迫下来,要将这雪原上唯一的微末生机彻底碾碎。

仿佛是为了印证这末路的悲怆!

极其突兀地——如同鬼魅撕裂天空!

一阵高亢、尖锐得几乎要刺穿耳膜、又凄厉绝望如同泣血的鸟鸣声,猛地、狂暴地撕裂了寒风呼啸、死气沉沉的天幕!

嘶——嘎!嘶——嘎!

嘎——呜!嘎——呜!

那声音如同成千上万把生满绿锈的青铜薄刀,在冰面上相互刮擦,在骨头上反复磨砺!凄厉得让人头皮炸裂、灵魂战栗!

所有人在那瞬间都如遭雷击!本能地、齐刷刷猛地抬头!无数双被死亡和麻木占据的眼睛,惊恐地望向天空!

只见铅灰色的、低垂欲坠的阴沉天幕下,东面那片被冰霜冻成死灰、无边无际的莽莽雪原尽头,一小片墨绿色的、低矮残败的针叶林上空——骤然腾起了一大片如同浓得化不开的死墨在疯狂翻滚的乌云!

不!那不是云!

那是……鸟!是无数只通体漆黑如最深沉的午夜、只有巨大的翼展边缘在稀薄惨淡的天光下,隐隐约约透出暗沉、诡异、如同腐朽铜器般锈绿光泽的巨鸟!它们正以一种完全失控的、失魂落魄般的、混乱狂暴到令人心胆俱裂的姿态,疯狂地互相碰撞着、啄咬着、哀嚎着,发出方才那刺破天穹的绝命嘶鸣,如同被一股无形而庞大的恐怖力量从空中狠狠掼下!它们歪歪斜斜、东倒西歪、如同被箭矢洞穿心脏的群兽,接二连三、密密麻麻地从那片针林稀疏的树冠上空……悲鸣着、翻滚着、无可挽回地——沉重地坠落下来!狠狠地砸进冰冷的雪地!

如同神只从空中泼下了一场绝望的黑色血雨!

“啊——!”建疵最先从巨大的震惊中挣脱出来,发出一声更胜寒风的尖叫,嘴巴因为极度惊骇而张大得能塞进一颗鸟蛋,指着那片疯狂降落的死亡墨云,“那……那是什么?!妖邪的怪鸟?!要祸害我们吗?!”

老族长布满冰霜雪花的灰白眉毛剧烈地耸动着,浑浊的老眼如同最老练的猎鹰,死死地钉在那些砸进雪地、扑腾翻滚的混乱黑色身影上,干裂脱皮、不断渗出血丝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玄……玄鸟……?”他喉咙里发出模糊不清、带着巨大震撼和强烈不祥预感的低语,干裂的唇皮豁开更大的口子,渗出鲜红的血珠也浑然不觉。

队伍中几个曾经跟随他远赴南方、参与过盛大部落大会的年长老者,瞬间脸色惨白如雪,嘴唇灰白颤抖,眼中交织着对神物的本能恐惧和一种被不祥彻底笼罩的诡异敬畏!

那是……是传说中,商地高辛部族世代敬奉的图腾灵鸟!预示着天命降临的神使!

怎么可能?!怎么会在这蛮荒的绝境之地,如此不祥地、如同死去的蝗虫般纷纷陨落?!巨大的疑问和恐慌瞬间攫住了他们衰朽的心脏!

枯瘦如骨架的老巫婆,原本被族人搀扶着勉强行走,此刻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那件包裹着她嶙峋身体的破麻片仿佛被瞬间抽走了所有血色,呈现出一种僵死的惨白。她沟壑纵横的干瘪老脸上,瞬间沉淀下深如古井的惊骇阴影,浑浊的眼睛里映照着那不断坠落的玄影,仿佛看到了末日图景。枯枝般的手指如同中了邪风般,神经质地蜷曲、抖动,痉挛地指向鸟群不断陨落的方向,喉咙深处发出短促尖利、“嗬嗬”的倒气声,像被无形的绳索勒住,她拼尽全力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带着彻骨的寒意:“……玄……玄兵折翼……亡神之……之兆……血……血……大凶……灭……灭族……”

混乱的群鸟如同黑色的石子,终于纷纷砸落尘埃,在雪地上溅开一片片不祥的墨点。绝大多数的鸟尸都诡异扭曲地僵硬着,脖颈折断,尖喙半张,露出里面凝固的暗红冰渣。只有零星几只体格格外雄壮、羽毛呈现出更炫目金属光泽的大鸟,还存留着一丝微弱的生机,在冰冷的雪地里徒劳地、疯狂地挣扎扭动,发出更加凄厉、如同用血在啼鸣的尖锐哀嚎!但这最后的挣扎转瞬即逝,赶去的几个青壮年猎手,脸上带着惊疑和一丝狠厉,举起沉重的木棒,毫不留情地朝着那些扑腾的鸟头狠狠砸下!

噗!噗!噗!

沉闷的撞击声夹杂着骨头碎裂的轻响。最后一丝微弱的挣扎彻底消失。

血腥的气息开始在寒冷的空气中弥漫开来,混杂着鸟类羽毛的腥膻,冲撞着每一个人的鼻腔。

简狄的身体在混乱的人群中,极为轻微地晃了一下,如同风中残烛。她没有去看那些惊骇议论的族人,也没有去看那死寂的血腥场面,只是沉默地、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脚步踩在深及脚踝的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细微声响,在一片诡异的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所有人的目光,无论是麻木、恐惧、憎恨还是茫然,都聚焦在她身上,如同一根根冰冷的针。

雪地里,场景触目惊心。几十只巨大的黑色尸骸散乱地铺陈开来,深墨色、曾如金属般光亮的羽毛此刻沾满了泥污和冰冷的雪粒,凌乱不堪地覆在尸体上,如同被粗暴撕下的华丽裹尸布。大部分的尸体都呈现出极其怪异的姿态——翅膀以不可能的角度向后反折,脖颈歪斜得几乎扭转了180度,尖锐如铁钩的长喙半张着,露出喙腔内粘稠的、已经凝固成暗红色冰渣状的血液和破碎组织。那双在传说中被赋予“看穿天地”神性的巨大鸟眼,此刻只剩下一种灰白的、石化的空洞茫然,僵硬地、毫无焦点地瞪着铅灰色的、仿佛也在垂死的苍穹,如同在一瞬间被某种更强大的意志彻底抽取了鲜活魂魄。

浓烈得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混杂着羽毛内脏的腥膻气味,如同腐烂的沼泽爆发般,在冰冷的空气中快速弥漫、发酵,刺激着每一个人的神经。

建疵离得最近,被这景象和浓烈的气味猛地冲击,身体本能地剧烈打了一个寒噤,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想后退逃离,脚后跟却踩进一个雪下的软坑,一个踉跄,反而更近了几分。

简狄在她身边蹲了下来。那件早已不复净白的旧兔皮坎肩,不可避免地被污秽的血雪浸染,落下几点刺目的黑红印子。简狄没有丝毫的犹豫和恐惧,脸上甚至没有多余的表情,仿佛在处理一件寻常的猎物。她伸出被冻得通红、微微肿胀变形的手指,精准而有力地拨开一只尤为硕大、头部被木棒砸得凹陷下去的玄鸟那僵硬冰冷的头颈。

她的动作快得近乎专业,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效率。布满裂口和老茧的手指沿着巨鸟冰冷的颈部顺滑而下,摸索到硬挺胸骨的下方,那里覆盖着相对厚实紧密的肌肉。她的指腹微微用力按压下去,感受着皮肉下那种冰冷弹韧的硬度。同时,另一只手的指尖——那用来点油的指甲虽未刻意修剪锐利,却在此刻如同最轻薄锋利的石刃,精准地、果断地刺入脖颈与胸腹连接处的羽毛缝隙和冰冷的皮肉之间!

“嗤啦——!”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如同撕裂厚布帛的撕裂声响起。一小片黏连着漆黑光滑羽毛的皮肉,被她指尖的力量巧妙而利落地连根撕开,露出了下面一小块沾着丝丝暗红血丝的、饱满结实、呈现出深樱桃红色的精肉!一股极其浓郁、带着新鲜野兽气息和强烈铁锈味的生肉腥甜气,如同炸弹般爆发出来,直扑近前的建疵和周围人群的面门!

“唔……呕……”离得最近的几个妇人忍不住弯腰干呕起来。

人群里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骇然声音!

“疯了!简狄!你这孽障!神使的肉你也敢碰?!!”一个穿着稍整齐些、显然是族中资深老者的老婆子,发出歇斯底里的、如同猫头鹰夜啼般的尖利叫声,“黑沼的诅咒才刚过去几十年!尸骨还没烂透!你这妖邪附体的东西,又想给我们整个有娀招来血光灭族之灾吗?!!把她绑起来!献给玄鸟亡魂!”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如同一锅滚沸的污油!沉寂的恐惧被彻底点燃,变成了汹涌的诅咒和排山倒海的敌意!

“那是高辛氏的神使!动不得啊!动不得啊!”

“亵渎神鸟!天雷会劈死我们所有人!”

“快!把她手里的东西扔掉!扔到雪里埋掉!快啊!”

“就是她弄熄了圣火,惹怒了祖灵!现在又来招祸害!杀了她祭神!现在就杀!”

狂乱的声音里充满了最原始的恐惧和驱逐“不祥”的狂热。

然而,风暴中心的简狄仿佛没有听见。她灰蒙蒙的眼睛只专注地盯着自己指下那块被撕开的、纹理清晰的肌肉。动作没有丝毫迟滞,两根沾着粘稠血浆的手指用力一扯,那块散发着血腥诱惑的精肉被她狠狠撕扯了下来!温热的血珠顺着她冻僵的手指滴落,在纯白的雪地上砸出一个个深褐色的小圆点。

她稳稳地站起身。那块生肉在她掌中微微颤动。血顺着指缝蜿蜒流下。她的目光如同冰锥,缓缓地、冰冷地扫过面前一张张因恐惧而扭曲、因厌恶而狰狞、或是只剩下麻木茫然的脸孔。刺骨的寒风吹动她凌乱结霜的鬓发。

“……神使?”她的声音低沉到了极点,带着严冬留下的冰冷沙哑和不置可否的嘲弄,却奇异地带着一种冰封河面被重石砸开时发出的第一道裂响,压过了所有喧嚣的咒骂与恐惧。她的目光像铁犁一样,缓缓掠过地上那些扭曲、僵硬、姿态极其不体面的巨鸟尸体,“看看它们……”她的声音陡然提高了些许,如同寒风中的冰棱相击,“……告诉我,高高在上、天命所归的神使……会像被恶狼追赶、失足摔死的野兔一样,毫无尊严地暴毙在雪地里吗?会……如此狼狈不堪地……成为这冰天雪地里,一堆堆冻僵的、任人宰割的饿殍吗?!”

老族长浑浊的、布满血丝的眼珠猛地一缩!仿佛被什么无形的重锤击中!一直缩在角落里、喃喃诅咒的老巫婆,瘦骨嶙峋的身体在这一刻难以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那“嗬嗬”的喉音戛然而止,只剩下一双恐惧而闪烁的眼睛死死盯着简狄手中的肉块。

“剥皮!!!”简狄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战场上的号角刺破长空,带着一种足以击碎绝望的、金铁交鸣的轰鸣!她布满血污的手指直指雪地上那黑压压一片尸体!“取肉!剔骨!就在这里!生火!熬过今天!!活下去!!!!”

沉默!死一般的、凝固的沉默!仿佛连呼啸的寒风都停滞了一个刹那,只有冰冷的雪粒无休止地打在人们的脸上、肩上。

老猎人岩,这个从简狄幼时就看着她在火塘边长大的老者,深深地吸了一口冰冽刺骨、夹杂着浓烈血腥味和雪沫的空气。那腥气像针一样刺着他的肺。他佝偻着背,用尽全身力气挺直了一点,越众而出,颤巍巍地抽出了腰间那把边缘已经磨得圆钝、仿佛随时会断裂的石刀。他动作有些僵硬迟缓,但还是毫不犹豫地、深深看了简狄一眼,蹲在了离他最近的一只巨大玄鸟尸体旁。石刀并不锋利的钝刃,艰难地切割开冰冷僵硬的羽毛和皮肉,用力刮蹭着紧贴在冻硬骨头上的冰凉筋肉,发出一阵刺耳、嘶哑、令人牙酸的刮擦声。

这声音,在凝固的雪原上,如同一个沉默而坚定的信号。如同第一道冰封的泉眼被凿开!

紧接着,更多的身影动了。一双双布满冻疮和老茧、枯瘦或粗壮的手臂伸了出来。一把把同样被雪水冻得冰冷僵硬、边缘被岁月磨得有些发白的石刀、几柄粗劣的木矛尖、偶尔能见几片打磨得较为锋利的燧石片……开始在僵硬的尸体上笨拙地切割、撕扯、撬动!贪婪与生存的本能,在浓烈的血腥气息中,短暂地压倒了虚无的恐惧!

寒风的呜咽中,刺鼻的血腥与一种原始的蛮力混合在一起,奏响了荒原上最野蛮也最真实的生存乐章。

……

寒风依旧在空旷的雪原上肆虐呼号,卷起细碎雪粒,如同无数冰冷的蛆虫抽打着世间万物。人群分散围绕在几处刚刚点起的、摇摇欲坠的枯草堆旁,每一丛火焰都渺小得如同鬼火,在狂风中剧烈摇曳着细弱的腰肢,仿佛下一瞬就会彻底熄灭。但此刻,没有人再理会这火焰的微弱,所有人的心神都被口中那块来之不易的肉块所占据。

人们大口吞咽着分到手里的、粗糙的、带着未化冰碴和浓烈禽类腥膻的黑色生鸟肉。牙齿啃咬冻肉发出的“咔嚓”声、艰难撕扯坚韧筋膜的“嘶啦”声、喉咙里粗糙的吞咽声以及骨头被嚼碎吮吸骨髓的“咯嘣”声,在冰冷沉寂的空气中刺耳地汇成一片饥饿的交响曲。这一刻,神只的尊严被生存的欲望彻底碾碎在冻土之上。

老巫婆裹紧身上那件仅存的、几乎就是几根布条的破烂麻片,牙齿打颤地接过一块连着尖锐骨茬、还带着冰冷血霜的玄鸟大腿肉。她用枯瘦如同鸡爪的手捧着,凑近嘴边,枯黄的牙齿使劲咬进那块冰凉的深色肉里,用尽力气撕扯下一小条带着明显纹理和冷硬脂肪的生肉。冻得发白的腮帮子剧烈鼓动着,费力地咀嚼着这粗粝冻硬的“神肉”。然而那浓烈的生腥气和滑腻冰冷的触感瞬间冲上喉咙!她再也无法忍受,猛地弯腰剧烈干呕起来,枯瘦的肩膀不住抽搐,却只呕出少许带着腥气的酸水和血沫。

她旁边,年轻的建疵却异常凶悍。她一边用被冻裂的牙齿猛烈撕咬着手中那块同样坚硬冰冷的鸟胸脯肉,动作像一头护食的幼狼,一边还在含糊不清地骂骂咧咧,声音混合着咀嚼声:“呸!……这该死的鬼鸟……呸……肉腥得要死,比冻死在林子里的老刺猬肉还难吃十倍!……”然而她那双在火光映照下显得圆亮异常的眼睛深处,却分明燃烧着一簇与饥饿寒冷对抗的、倔强而不屈的烈焰,那撕咬的狠劲,仿佛在撕裂命运本身。

简狄独自坐在一小堆快要燃烬、只剩下微末余温的枯草灰烬边缘。火光微弱地跳跃着,勾勒出她孤寂僵硬的侧影。她没有参与这场血腥的盛宴,只是背对着族人,安静地坐着,怀中紧紧抱着一个用自己那件破旧羊皮祭袍下摆临时裁剪、歪歪扭扭缝合成的粗陋布囊。布囊被塞得鼓鼓囊囊,形状坚硬,像装着几块沉重的石头。她的手指不时隔着那层布满污迹油渍、又沾着新鲜血污的布料,伸进去缓缓地摸索着,摩挲着布囊内部的坚硬物件,动作极其轻微,却带着一种近乎抚慰的专注,如同母亲在静夜中抚慰陷入噩梦的婴孩。跳跃的微光在她那双永远是灰蒙蒙的瞳孔表面流转,映照出瞳孔深处一丝难以察觉的、如同万年冰层般凝结的深重疲惫与无边的沉寂。

老族长的目光艰难地穿透稀薄呛人的烟气,长久地、复杂地落在阴影中那个抱着鼓囊布囊的身影上。他看着那个被祭袍布紧紧包裹、显出坚硬轮廓的布囊,看着简狄那近乎守护神只般绝对专注的姿态,浑浊的眼底深处,惊疑、不解、一丝微弱的敬畏、与部族前途的沉重忧虑疯狂地翻滚、搏斗着。最终,他还是默默地、沉重地转开了视线,重新投向风雪依旧肆虐的南方——高辛氏巨大都邑的方向。一种更强烈的、混合着屈辱、无奈、以及在绝境中不得不押下最后赌注的决绝,取代了之前的所有情绪,沉淀在他佝偻的脊背上。那里,只剩下孤注一掷的沉重。

……

沉重的木轮碾过冰雪消融后形成的、泥泞如同污血烂泥般的道路,留下一道道深陷扭曲、如同狰狞伤疤的车辙印记。帝喾的都邑——那巨大、粗糙、由无数夯土包堆叠累加而成的土黄色高墙轮廓,终于穿透南方地平线上灰蒙蒙的低沉云霭,显露出了它威严而粗砺的身躯,如同一条由上古巨神遗落在荒原的灰黄色骨脊,带着一种沉默而厚重的力量感蛰伏在望不到边际的原野之上。

空气中弥漫着潮湿泥土、腐烂植物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汗臭、牲畜粪污、以及烹煮食物气息混杂发酵后的庞大浑浊气息,与北方雪原那纯粹凛冽的酷寒截然不同。简狄穿着单薄、早已褪色发灰的粗布旧衣,微微仰头,望着那些在高耸城墙上蚂蚁般缓慢向上攀爬的黑色人群——他们肩扛着、背负着沉重的土包,麻木地踩踏着临时搭起的斜坡,向着天空堆砌那厚重的防御壁垒。刺骨的寒风并未因南迁而减弱多少,它沿着巨大的城墙根呼啸卷起尘土、细碎雪末和垃圾的碎屑,如同无数细小的冰屑劈头盖脸打来。城门口行人往来,各种嘈杂的人声、牲畜嘶鸣、车轴吱呀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庞大混乱的喧嚣。

简狄下意识地用袖口——准确地说,是那块一直被她随身携带、沾染了玄鸟血污和猛犸油膏的破旧祭袍布角——紧紧掩住了口鼻,那粗糙的布片带着残留的松脂和淡淡血腥气味,让她纷乱的心绪微微一滞。灰蒙蒙的眼睛深处,一丝难以名状的波动如流星般划过,仿佛因眼前这庞大造物带来的压迫而感到一丝恍惚或惊异,但瞬间,那湖泊便恢复了冰封般的平静。她只是本能地、更紧地将臂弯里那个鼓鼓囊囊的旧布囊搂在胸前,如同搂着另一个孱弱的自己。

穿过厚重沉闷的城门甬道,内里的景象豁然开朗,却又截然不同。高大的夯土屋舍如同沉默的巨兽,排列在泥泞的道路两旁。空气依然混浊,却少了些外间的尘土飞扬。帝喾的宫殿——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他的主庭,并非想象中金碧辉煌的模样,却深广、厚重、弥漫着岩石般沉凝的力量感。巨大的、用坚硬青石块砌成的石火塘如同整个空间的核心与灵魂,盘踞在庭院的中央位置。粗壮的青松木在塘内旺盛地燃烧着,跳跃出金红色的庞大火焰,将偌大的空间烘烤得温暖而干燥,炽烈的火光在四周简单却粗犷的石壁上投下跳跃的、庞然的巨影,充满了一种原始而磅礴的生命力。

帝喾本人踞坐在石火塘稍后侧、一块略显高出的、铺着斑斓虎皮的硬石矮榻上。他并未穿着华丽或繁复的冕服,仅一身同样粗粝的深赭色粗麻袍服,领口和胸前随意地敞开一部分,露出一片如同古铜锻造、线条清晰健硕的胸膛,其上纵横交错着几道暗红醒目的疤痕,如同战士的勋章。他的面容英挺,骨相分明,眉骨高耸,一双眼睛沉稳深邃,如同能穿透浮尘直抵本质的燧石,不怒而自威。一头浓密如墨的粗硬黑发未经束冠,随意披散在宽阔的肩膀上,反而更添一种野性与威严浑然天成的气度。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石碾,平稳而精准地掠过并排立在巨大火塘前方不远处的简狄和建疵。眼神深邃平静,无悲无喜,如同审视两块需待雕琢的粗矿玉石,辨其优劣纹理。这份审视在扫过简狄怀中那个显眼的、紧紧抱着的鼓囊旧布囊时,极其不易察觉地、在极其短暂的瞬间里,微微一顿!那锐利的目光深处,仿佛有火星一闪即逝,随即又归于深邃的平静。

站在简狄身侧的建疵,双手用力地、紧张地搓弄着自己身上那件——临行前老巫婆用仅有的一点点新织麻布赶制、浆洗得异常挺括发硬、却又带着明显的粗糙针脚缝补痕迹的——简陋嫁衣的下摆。崭新的粗麻布质地摩擦着她稚嫩的掌心,带来一种陌生而令人烦躁的刺痒感。她努力挺直背脊,却抑制不住身体细微的瑟缩,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皮,只敢用眼角的余光,怯怯地、带着强烈的好奇与不安,打量着帝喾那张充满力量感的侧脸轮廓。年轻的脸上泛着不自然的红晕,不知是被火塘的巨大热浪烘烤所致,还是初临深宫的羞怯与陌生压迫感使然。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身旁简狄散发出的、那种如同岩石般坚硬沉重的沉默和深不见底的、几乎能将空气冻结的寒意。这寒意让她更加不安,身体忍不住又往旁边暗暗挪动了一寸,试图避开那无形的冰冷气场。

石庭内,火舌舔舐松木发出的“噼啪”声是唯一的背景音,沉凝的气氛仿佛带着重量压在每一个侍立在旁的低阶巫者肩头。

“……火正简狄。”帝喾低沉浑厚、如同大地深处传来的声音终于打破了这沉滞,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心神。他的视线如同两根无形的青铜柱,牢牢落在简狄身上,带着一种源自血脉力量、不容置疑的分派力量,“你,即日起执掌此庭火塘。薪木当如脊骨不断,油膏若血脉长流。永明之誓,自汝始守,始于今日。”话语简洁如刻契,却字字千钧,是责任亦是束缚,是生存下去必须背负的烙印。

他的目光随即转向一旁神情局促、手脚仿佛不知该往哪里放的少女:“妹妹建疵,”话语同样简短明确,如同给器物命名,“协助你姐,司掌此间往来女眷事务。”再无多余赘词,甚至没有一句对新纳妃嫔该有的安抚或询问。

建疵脸上那抹因紧张而生的羞赧红晕,瞬间被一股巨大的迷茫和浅浅的失落冲刷得干干净净。她下意识地低下头,试图掩饰眼中涌上的水汽,绞紧的手指无意识地将那件崭新的粗麻嫁衣下摆揉出了几道难看的、无法复原的褶皱。期盼?荣耀?似乎都没有到来,只有冰冷的指派。

简狄仿佛早已预料,脸上无悲无喜,只是缓缓躬下了腰,背脊弯折的弧线带着一种古拙的沉重,以一个无声且古老的火正觐见之礼回应了帝喾的任命。礼毕,她没有丝毫犹豫或停顿,径直开始解开臂弯中那个从不离身的旧布囊。

她手指沉稳地解开系绳,动作一丝不苟,像是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小心翼翼地,如同对待初生易碎的雏鸟,从中取出了三个拳头大小的物件——它们坚硬冰冷如石,呈现出一种深沉、凝重、如同历经千年地底的墨玉般的青墨绿色泽。其中两个表面,还清晰可见残留着的、已经干涸成暗沉黑褐色斑块的新鲜血污痕迹——那是玄鸟之血,此刻如同狰狞的符文烙印其上。

没有解释,没有献祭的祷词,没有任何祈求神眷的仪式话语。在这个巨大火焰跳动的空间里,在这无数双或惊诧、或探究、或敬畏的目光无声注视下,简狄只是用那双灰沉沉的眼眸凝视着眼前汹涌燃烧的火塘。然后,她极其缓慢而庄重地——将这三枚冰冷沉重、蕴含着北方荒原血腥与死亡气息的墨绿色“石卵”——轻轻置放在了自己宣誓将日夜守护的火塘边缘——那块被千年火焰烘烤得滚烫、泛出隐隐暗红色泽、仿佛吸收尽了世间光和热的坚硬石板之上!

三枚沉甸甸的石卵,就那样冰冷地卧在炙热的石板上,仿佛寒冰与火焰亘古的对峙,无声地宣示着一个时代的楔入。

时光如同缓慢流淌的粘稠松脂,在燃烧中悄然滑落。冬雪终于尽了,都邑外围厚重的土墙下,零星的绿意如同冲破禁锢的野草,倔强地探出头来。石质的宫壁饱吸了日光与火塘的暖意,不再冰冷刺骨,空气中弥漫着复苏与隐隐躁动的气息。又是一个严冬即将耗尽它最后一丝威力的时节。

巨大的石砌火塘里,火焰依旧跳跃奔腾,源源不断散发出足以炙烤空气的澎湃热浪。然而,就在这象征着永恒力量的热源边缘,简狄侧躺在那块被火焰长久烘烤、即使隔着一层薄薄旧衣也依旧温热的巨大平滑石板上,正经历着生命之火另一种形式的狂暴燃烧和撕扯。

巨大的、如同要把骨头生生掰断、把五脏六腑强行撕裂翻搅的剧痛,正一浪猛过一浪地席卷她的身体!汗水早已浸透了她身上那件褪尽颜色的粗布单衣,湿漉漉、冰凉地黏贴在额角、鬓边、以及因痛苦而扭曲的颈项皮肤上。每一次撕心裂肺的喘息都像是拉动着身体深处一场即将爆炸的风箱,喉咙里无法抑制地溢出破碎而沙哑的呻吟声,仿佛一只濒死的兽。

建疵死死抓住简狄那同样湿冷粘腻的手,自己的指甲不知何时已深深嵌入姐姐冰冷粘腻的皮肉里,留下紫红色的月牙形凹痕。她的小脸煞白得几乎透明,嘴唇不住地哆嗦,眼睛里盈满了滚烫的、分不清是惊恐还是心疼的泪水,声音带着哭腔和变调的嘶哑:“……姐……姐……你……你撑着点……很快就好了……巫娘说快……”

简狄猛地将头扭向一侧,灰蒙蒙、仿佛笼罩着铅云的眼珠因极度痛苦而扭曲、凸出!原本如同冰封湖面的平静彻底碎裂!她的目光,如同被一股无形的、强大的吸力攫住,死死钉在火塘边缘,那三枚在跳跃火光映照下、如同深潭古玉般光滑冰冷、岿然不动的墨绿色“石卵”之上!那石卵外壳坚硬冰冷,反射着幽暗而拒人千里之外的、亘古不变的冷硬光泽,对眼前这场惊心动魄的生命诞生仿佛……冷眼旁观!

一股混杂着无边剧痛、面对未知的庞大恐慌、以及一种被命运、被神只、被这冰冷的石头彻底嘲弄的巨大屈辱感,如同沉积已久的地底熔岩骤然爆发!瞬间撕裂、烧穿了简狄长久以来用以护身的、近乎麻木的平静!

她的喉咙如同被无形的烈火烧灼穿透,积蓄的力量骤然冲破束缚,爆发出凄厉尖锐、足以划破整个石庭无边沉滞的绝叫!

“啊——!!!呃……”

这一声嘶吼,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对抗的力气,也彻底打开了身体深处的阀门。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血腥沉寂后。

随着一声穿透性极强的、带着崭新生命活力的响亮啼哭骤然在石庭中响起!

一个健硕的黑瘦巫妇,那常年侍奉火塘、沾满烟灰油污和灰尘草屑的手,此刻却无比虔诚而小心地托举着一个浑身覆盖着黏稠温热血污和白色油滑胎脂的小小生命,递向躺在汗水血污中、仍在微微喘息着的简狄。

婴儿小小的身体裸露着,激烈地起伏着,仿佛要挣脱束缚拥抱空气,哭声响亮得如同宣告。跳跃的火焰光芒,如此清晰地映照在婴儿瘦小滚烫、满是粘液的前胸——就在那剧烈搏动的幼小心脏边缘,左乳下方一点——赫然烙印着一小块深青如墨玉、边缘带着细微、如同被炽热火焰舔舐过般呈现焦灼痕迹的印记!

一个奇异的、无法言喻的墨印!

它的形状,如此清晰、如此触目惊心——如同一枚缩小凝固的、承载着无尽预言的鸟卵!冰冷!沉实!带着一种超越凡铁的坚硬质感,如同来自另一个时空的烙印,牢牢地、永恒地镶嵌在了这新生命无比鲜活、无比柔嫩的肌肤之上!

简狄布满汗水、早已失去血色的脸庞,在看到这印记的瞬间,如同被抽走了所有筋骨,彻底失去了最后一点血色!灰蒙蒙的瞳孔猛地、骇然地缩成针尖般的细微黑点!她的视线如同被无形的锁链拴缚住,死死地钉在那一小块深青刺目的墨痕上!

这冰冷诡异的印记,仿佛烙印在了她的灵魂深处。它不是疤痕,不是胎记,它是……那个雪原寒夜、那群陨落玄鸟、那冰冷如石的三枚卵……最后的回响!

……

又是几度寒暑,在火焰的跃动与石壁的沉静中悄然轮转。火塘内,炽焰永不疲倦地燃烧着,跳跃的金红色光芒将高悬的石壁映照得如同流动的熔岩。这巨大石厅的核心,永远是那永不熄灭的火焰。

帝喾站立在巨大的火塘边沿,火焰在巨大的铜盆内恣意张扬,爆裂的火星如同飞舞的金屑。跳跃的火光将他一向挺拔高大的身影投射在后方高高的石壁上,拉扯扭曲,形成更加威仪雄浑、仿佛沟通天地之力的神只轮廓。他伸出宽大粗粝、布满无数细小伤痕如同古树表皮的手掌,沉稳而厚重地放在跪伏在自己脚边不远处、一个刚过总角之年、身躯虽单薄但肌肉轮廓已显坚实、充满原始生命力的少年肩胛骨之上。

少年契的身体,被这带着无法违逆力量的手掌一触,骤然绷紧!每一寸肌肉都如同被拉到极限的弓弦般瞬间凝滞!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只大手蕴含的,是山峦般的重担和无边的期许!

“契。”帝喾的声音如同巨大的青铜洪钟,骤然在空旷的石壁间敲响,回荡不止,带着大地深处涌动的低沉回响,字字清晰,如同凿刻在石上,“汝母所遗,烬火未尽!”他的目光深邃如星空,穿透少年的发顶,望向那永恒不熄的火焰源头,“今命你,承其火正之职!”手掌猛地用力往下按了一按,仿佛要将某种意志压入少年骨骼血脉之中!“以神火——煅你骨血!燃你心神!佑我高辛氏族——”他浑厚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裂,“——薪火永燃!!”

话音如同实质的、重达千钧的青铜锤音,重重地、无可抗拒地砸在契那仍显单薄、却已绷得如钢似铁的脊梁之上!

话音落下,帝喾缓缓收回了按在契肩头的手掌,转向旁边侍奉的巫人。一名年长巫者恭敬地双手捧起一物,递到帝喾面前。

那是一柄沉重宽厚、通体泛着古老幽暗青黑光泽的石刃火刀!刀身宽大,刃口并不锋利,反而显得浑厚钝重,刀脊之上,是岁月摩挲与无数油脂浸润后深沉油亮的包浆!——那是历代火正的身份铁证,是守护之责与无上荣耀的铁血象征!曾在无数个寒冷的夜晚,被简狄那双布满了油污和老茧的手,紧紧握住,日夜守护着那维系生息的火种!

帝喾将这柄沉重无比、凝结着历代火正生命和意志的石刃火刀,极其郑重地、如同交付部族命运般,放进契那双微微有些发颤、指节却已如石般分明的年轻手掌之中!

契猛地低下头,身体因为瞬间涌起的、混杂着巨大荣耀与沉甸甸责任的激流而剧烈地颤抖着,年轻却棱角分明的脸因激动而胀红。他伸出双手,如同拥抱生命般,用尽全身的力气,牢牢地、死死地攥紧了这柄沉甸甸、冰凉又带着火焰余温感的石刃火刀!炽烈的火光映照在他年轻又异常坚毅沉静的眼眸深处,仿佛瞬间点燃了两簇永不熄灭的火焰!

在石火塘巨大的、永恒燃烧跳跃的金红色光晕投下的最深邃一角阴影里,简狄无声地伫立着,像是嵌入了古老的石壁纹刻,身体被黑暗无声吞没了一半。她的脸隐藏在石壁粗糙褶皱与火焰明暗交织的光线之后,被剥离了任何人类可以解读的情绪波动,如同千万年沉默无言的山岩,冰冷而遥远。只有那双垂于身前、交叠在旧袍下的手——在无人可见的阴暗处,锋利坚硬如刀的指甲,深深地、带着倾注了全部怨愤与力量的绝望,死命地……掐进了掌心那温热的血肉之中!指甲的边缘甚至已经刺破了皮肉,深深陷入肉里!一丝极其微末、却带着生命温度的粘稠殷红,正悄然地从紧握的指缝边缘,倔强地……渗出!如同她对那冰冷石卵的执着,也如同她对这无法逆转的命运,最沉默也最血腥的控诉!

然而,就在她指甲深陷、血珠将现未现的阴影深处,在那块支撑着这座巨大石火塘、最为古老沉重、早被无数昼夜燃烧的烈焰舔舐得通体乌黑如墨、几乎与黑色磐石融为一体的巨大基座深处,在那不引人注意的石缝凹陷之中……

那三枚深青如古玉、墨绿若深渊的“石卵”,正静静地、如同三枚不灭的种子般,倚靠着坚硬冰冷的石壁。它们被永恒不息的地底之火般炽烈的温度包围着、温养着。

亘古不移的,唯有它们那坚硬无比的表层上,在跃动火光的映照下,流转着的、仿佛来自幽深水脉中的奇异光泽。那冷光,无声地注视着石庭中央被赋予新使命的少年,也无声地注视着角落阴影里渗出血痕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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