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岱岳东麓的盐碱滩地,冻土龟裂如巨蟒蜕下的死皮。商军营地扎在裂痕间,草草立起的鹿角木栅在寒风中发出干枯的呻吟。土灶上的烟火羸弱,灰白的烟升不盈尺,便被朔风撕碎,如同商部此刻的士气,稀薄飘摇。

昌若勒马立在营地西侧,望着死气沉沉的商部健儿——不,是一群形容枯槁的人。矛杆歪斜靠在冻得梆硬的木栅上,青铜矛头布满坑洼与暗红的锈迹,在惨白日头下不见半分凶光。握矛的手干瘦皲裂,冻疮像暗红色的鳞片覆盖指节。一面兽皮旧旗挂在最高处,有气无力地抖动着边缘,旗面旧孔遍布,被针线歪歪扭扭缝补多次,针脚粗糙,像一道道新生的、难看的疤痕。风里混着铁锈、马粪、还有盐碱地特有的那种如同腐烂骨头的呛人气味。

昌若那张酷似父亲相土的刀劈斧削的面容上,没有多余表情,只余刀锋入骨般的沉冷。目光扫过那些无力耷拉着的武器,最终落在一名靠坐地上喘息的老卒手中。那是他父亲当年的旧部,阿莽叔,年轻时膂力惊人。此刻,老人费力地摩挲着一支矛头边缘严重的豁口,坑洼深处嵌着暗褐色的、无法剔除的污血和泥土碎末。他的目光呆滞麻木,像蒙了厚厚一层盐霜的枯井。

昌若的马蹄在老人身旁停下。他弯腰,伸出带着硬茧的手掌,无声地拿过那支沉重的断矛。入手的分量依旧,却失了当年那份无坚不摧的感觉。昌若的指腹抚过那个巨大的豁口,粗糙的卷刃如同野兽豁开的獠牙,刮得皮肤生疼。他将断矛猛地往脚下冻得发白坚硬的盐碱壳上一顿!

锵!

一声刺耳的刮擦,火星在矛尖与冻地相接处炸开!那卷了刃的豁口,竟只在这片土地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白痕。

昌若垂眼看了那白痕片刻,又抬眼环顾这片死寂的营地。远处枯黄的芦苇丛在风里打着旋儿,像无数被无形之手扼住脖颈、无力扑腾的草虫。他沉默地将断矛递还给阿莽叔。老人浑浊的眼珠动了动,接过去,费力地将它重新靠回木栅,仿佛交还的是一个过于沉重的、不属于他的宿命。

就在这时,营盘东侧陡然爆发一片压抑不住的骚动!混乱的人声夹着战马的嘶鸣,刀矛金属撞击声刺破了营地的死寂!

“东莱人!是东莱的狗杂种!”

“抢粮!他们抢粮车!”

轰!

如同沸水滴入滚油!原本昏沉如死的营地瞬间炸开!无数士卒如同惊散的蚂蚱,衣衫褴褛地从四面八方向骚动中心扑去!哭喊!咆哮!兵器撞击的闷响!马的惊嘶!混杂一片!

昌若猛地抬眼,目光如淬冰的箭矢,瞬间钉在营地东门口!

混乱中心!七八个东莱部族的汉子,身形矫健如豹,裹着混有湿泥和血污的狼皮,像一群闯入羊圈的恶狼!他们的武器很怪,是整根削尖的硬木长棍,前段捆着沉重的磨尖石斧,形制笨拙,却异常沉重。领头一个脸上涂着赤红油彩的壮汉,正将手中沉重的石斧木棒野蛮地抡开,动作看似大开大合,却带着一股极其蛮横野性的力量!

砰!一声沉闷到令人牙酸的撞击!

一支仓促刺来的青铜短剑被石斧砸得弯曲变形!握剑的商卒惨嚎一声,虎口崩裂鲜血直流,短剑脱手而飞!

“噗嗤!”另一个商卒鼓起勇气,挺着青铜长矛扎向一个东莱人的小腹!那人竟不闪不避,石斧带着厉啸,直劈商卒握矛的臂膀!

咔嚓!骨骼断裂的脆响与青铜矛杆不堪重负的扭曲呻吟同时响起!长矛被巨力砸得弯折!商卒整条臂膀呈诡异角度扭曲,整个人被砸得倒飞出去,重重摔在泥地上,溅起大团冻土和污雪!

“我的腿!”又一商卒惨叫倒地,足踝被石斧边缘擦挂,瞬间血肉模糊,深可见骨!

东莱人的石木棍棒,虽无青铜兵刃锋锐,然而大开大合,每一击都带着劈山断石般的恐怖蛮力!商部那些锈蚀单薄的青铜兵器根本无法格挡,稍一触碰便扭曲、脱手、刃口崩裂!

营地东门很快被这群如入无人之境的东莱人撕开血口!其中一人一个翻滚,避开仓促刺来的矛尖,手中粗糙石斧狠狠砸在装载粮粟的独轮车车轴上!不堪重负的朽木发出断裂呻吟,捆扎的绳索被崩断,粗糙的兽皮粮袋轰然滚落,金黄的粟米混着地上的泥雪,泼洒一地!那几个赤红油彩的东莱汉子,如同恶兽终于嗅到血腥,怪笑着扑上去,用狼皮包裹着尽可能多地抢掠撒落的粟米!

混乱中,昌若如山岳般的身形骤然出现在最前沿!他的动作并不快,却带着一种精准无比的压迫感!几乎在瞬间,他已站定在一名正挥舞石斧、逼得两名商卒节节败退的东莱壮汉面前!

那人刚将一名商卒手中的青铜短戈扫得弯折飞旋,溅起几点火星!他猛地看到眼前竟有一人空着双手!狂妄狞笑在他脸上绽放!手中石斧带着沉闷的破空声,如同铁匠的重锤,轰然砸向昌若左肩!

时间仿佛凝滞!

昌若的脚步甚至没有挪动半分!就在那裹挟着风压和巨力的石斧临身的刹那!他垂在身侧的右臂骤然化作一道模糊的黑影!没有风声,唯有皮肉筋骨急速伸展挤压的沉闷颤音!他的右手,如同自九幽寒潭中抓出的玄黑长鞭,猛地抽向上方劈落的石斧木杆!五指并非握,而是以一种奇异的、如同巨蛇绞杀猎物般的怪异姿势,精准无比地——钳住了石斧柄后半段!

没有巨力碰撞的轰鸣!没有火星!只有一种令人牙酸的、如同牛筋被瞬间绞紧到极限的刺耳摩擦!

那东莱壮汉志在必得的一击竟如同陷入凝滞的泥潭!那劈山断岳般的力量仿佛瞬间被无形的漩涡吞噬!他的狞笑僵硬在脸上,手臂的肌肉因骤然爆发的反作用力而猛烈抽搐颤抖!他本能地疯狂扭动、试图抽回武器!但昌若那五根黝黑如铁的手指,仿佛焊死了石斧长杆!纹丝不动!

与此同时,昌若的左臂已然划出一道疾电般的弧线!依旧是空手!那修长如豹爪的五指瞬间攥紧、收拢、屈如鸟喙!如同一柄蓄力千年的铁锤!自下而上!精准狠辣、毫无花巧地捣进了那壮汉毫无防备的、因奋力抽斧而向前挺出的小腹之上!

“呜呃——!”

一声无法压抑的、如同闷在狭窄陶瓮里爆裂般的痛极闷哼!那壮汉脸上的狂野与暴戾瞬间碎裂!被纯粹的、窒息般的剧痛完全取代!他强壮如熊的身躯如同被无形巨锥贯穿!猛地向上弓起!眼珠凸出!喉头剧烈翻滚!哇地喷出一大口混合着碎肉的腥咸污血!身体如同被抽空所有力量,轰然软倒下去,手中沉重的石斧脱手!

这一切发生在兔起鹘落之间!

剩下那些正在抢掠的东莱汉子被这突如其来、凶悍绝伦的反击惊得猛地抬头!眼神中的嗜血贪婪瞬间冻结!取而代之的是深切的恐惧!那个连武器都不用、一招便废掉他们最强同伴的商人!其貌不扬,动作无奇快,力量却如此恐怖、凶悍!如同地底爬出的铁尸!

他们对视一眼,喉咙里爆发出几声杂乱短促的呼哨,哪里还顾得上去抓那些滚落混泥的粟米,如同受惊的土狼,猛拖起地上那个如同烂泥般蠕动的同伴,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向营地外溃退!转眼消失在枯苇深处!

营地里骤然死寂!只剩下粗重紊乱的喘息、伤者压抑的呻吟以及地上泼洒的粟米和点点刺目的鲜红。寒风卷起雪沫,刮过每一个商部士卒惊恐未定、写满震惊的脸。

昌若缓缓收回双臂,垂在身侧。手指关节微微活动了一下,发出细微的骨节轻响。他低头,看了一眼右手手背——刚才徒手硬接石斧巨力之处,四道深深的勒痕如同丑陋的烙印,皮开肉绽,深可见骨,鲜血正缓慢地浸透出来。他面无表情,仿佛那痛楚并非生在自己骨肉之上,只随意地将那血淋淋的手背在冰冷的皮袍边蹭了一下。

他走到那支被崩飞、此刻歪斜插在泥雪里的青铜短戈旁,弯腰拾起。戈援(钩刃)已经严重变形卷曲,连接戈头的木柲(戈柄)断裂处木刺嶙峋。更刺目的是,在那卷曲变形的青铜戈援表面,竟残留着一点极其细小的、闪烁着冷硬黑光的碎屑!那是刚才碰撞时,从东莱人粗糙石斧上崩下的碎末!

昌若粗糙的指腹抹过那点冰冷的金属碎屑,触感沉重、坚硬、刺手,带着一种纯粹的冰冷感。他将残戈抛给身旁尚未从惊骇中缓过神的阿鲁:“埋了吧。”声音没有起伏,如同扔开一件破布。“所有……卷刃的、豁口的矛头戈头……全埋了。”他抬眼环顾这片在寒风中瑟缩的营地,目光所及,所有士卒都下意识地避开了视线,“埋掉!”

……

岱岳深处,寒风如同鬼魅在幽暗林间穿行,刮过粗粝的岩石,发出呜咽般尖啸。谷坳尽头,几处天然的巨大岩洞如同沉睡巨兽半开的喉腔。浓烈得令人窒息的烟火气带着矿石粉末的刺激、以及金属熔炼所特有的、带着死亡意味的甜腥,混杂着硫磺灼烧的呛鼻味道,如同有形的幕帘,从洞口汹涌而出!洞内壁上沉积着厚重漆黑的烟炱,如同流淌凝固的油脂,在巨大的熔岩火塘喷出的明灭火舌映照下,闪烁着粘腻幽冷的光泽。

巨大炉膛深陷在洞穴中心。滚沸的铜汁在坩埚内翻腾不休,如同即将喷薄的地心熔岩!金红色的光芒在洞壁上投下无数跳动扭曲的魔影!一群赤膊的精壮匠人如同从地狱熔炉里爬出的鬼影,在高温蒸烤与浓烟煎熬下,动作却如同上了发条的机关。汗滴如雨般落下,尚未沾地便在灼热岩面呲然化作白烟!

咚!咚!咚!沉重的夯击声在灼热气浪中有节奏地震荡!

巨大炉膛旁,一支刚浇铸成型的矛柲(矛柄)石模被打开。通体赤红、冒着热气、流淌着熔融金属光泽的青铜矛坯滚落在湿冷石台上!

匠首“锷”佝偻着筋肉虬结如岩块的脊背,巨大的身形在火光下如同移动的山峦。他口鼻被厚麻布层层包裹,只有一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暴露在外,布满血丝却死死盯着石台上新生的铜矛。抡起沉重的巨大铁锤,干硬起皱的皮袄袖子勒紧贲张的肌肉。他每一次夯砸都精准落在矛身!沉重的锤头如同捣药巨杵,带着沉闷如雷的撞击声,砸落在通红灼热的矛柲之上!

咚!沉重的金属锤头狠狠夯进赤红的矛柲坯子!高温金属在巨力下发出沉闷而扭曲的呻吟!

“停手!”昌若低沉的声音如同淬冰的铜矛,穿透了炉膛的咆哮和铁锤的轰鸣!

锷抡锤的手臂猛地凝滞在半空,肌肉因巨大的力量积蓄而微微颤抖。他布满汗渍的麻布面罩上方,那双锐利的眼睛猛地抬起,隔着一室翻滚的热浪,望向岩穴入口阴影处伫立的高大身影——昌若。火光在他脸上投下半明半暗的轮廓,如同铸牢边冰冷的铁。

昌若缓步踏入洞内,浓烟与硫磺味瞬间包裹了他。对那足以让常人窒息的高温置若罔闻,目光如刀锋般扫过石台上那支散发着滚滚热浪与刺鼻金属腥气的矛柲。矛柲是青铜本色,尚未精细打磨,表面流淌着凝固的波浪纹和细微砂眼。在靠近尖端一处、锷刚刚大力夯砸的位置,金属甚至开始显露出一丝白痕——那是过度捶打即将破裂的征兆!粗砺、脆弱!与东莱人石斧上那点沉坠幽冷的碎屑,完全是天地之别!

“还不够硬。”昌若的声音比洞外寒风更冷,穿透轰鸣锤音。他弯下腰,无视石台滚烫的余温,一根黝黑如同铁铸的手指伸出,精准地抵在那片因过度捶打而泛白的青铜矛身上!指尖硬茧瞬间被灼红,发出细微的焦糊味!

“要什么样的硬?”锷扯下脸上污黑呛人的麻布,声音嘶哑如同两块锈铁在摩擦,带着被质疑的暴躁与常年烟熏火燎的狂气,“夏人!还有那批东莱蛮子的石头棒子!商部的刀……劈得开!矛……扎得穿!能杀人!还不够?!”

他指向炉膛深处巨大的青铜坩埚:“千年的方子!相土爷定下的铜、锡、铅!不差分毫!火候!时辰!哪一次不是我拿祖宗的魂看着!怎么不够?!凭什么不够?!”

锷的声音越来越高亢,甚至压过了炉膛的轰鸣!他狂猛地抄起旁边一柄刚刚冷却不久、刃口闪烁着青白色光芒的厚重长斧!寒锋对准洞壁上一块青黑色、异常坚实的巨大岩包!双臂肌肉贲张,如同拉动巨弓!

呼——咔嚓!

斧光闪过!沉重冰冷的青铜刃锋深深嵌入青黑巨岩!石块爆开!碎屑如同流矢向四周激射!巨岩裂开一道深可见底的可怕豁口!然而——就在斧刃被锷强行拔出岩缝的瞬间!那青白森冷的斧刃尖部,赫然崩裂了一小块!露出了里面的材质——不再是纯粹的青铜冷光,而是带着令人心悸黑点的、如同铁屑杂质的暗沉!脆弱在强悍之下陡然暴露!

“看见了吗!”锷狂暴地用斧背指着那点微小的崩口,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昌若脸上,“崩了!见铜点子了!可那破石头呢?!裂了几道纹,照样能垒营寨!照样能砸碎人的头盖骨!”他猛地将那豁了口的重斧扔在石台上,发出刺耳撞击,“祖上传下的铜!能裂!能卷!能豁!但能杀!够杀!杀完了补!补完了再杀!!”

岩洞里死寂了瞬间。只有炉火在巨大铜釜里兀自翻滚,发出沉重的扑扑声响。

昌若的目光落在那柄青铜重斧崩裂的边缘。暗沉的黑点如同针尖刺出的血,扎眼。他从冰冷的皮袍内兜里,缓缓掏出一样东西——一块半掌大小、边缘尖锐不平的墨黑石片。正是前次混战中,从东莱人那些沉重石斧上崩落下来,被他特意收存的那点碎屑!石片表面坑洼不平,却透着一股纯粹到极致的、如同凝冻了整个深渊的冰冷沉重!即使离炉火如此之近,依旧散发着一种不属于人间焰火的寒意。

他将这冰冷的石片,毫无怜悯地扔在滚烫的、散发着高温铜腥的石台上。金属与岩石接触,发出一阵极其细微却令人牙酸的“滋滋”声。

石片未碎!只是在滚烫的石台上激起几缕微不可见的白烟。

昌若抬眼看向锷,那双深陷在眉骨阴影下的眼睛锐利如铁凿:“东莱人的石片……够硬吗?”

锷所有的怒火像是被浇了一桶滚烫的铜汁!凝固!扭曲!他的目光死死钉在那块不起眼的墨黑石片上,瞳孔深处第一次流露出近乎惊悸的光芒!作为世代操持炉火的匠首,他最懂!那声轻微的“滋滋”异响,那石片在如此高温下纹丝不动、甚至只留下微渺烟气的姿态……那冷硬幽光……不是普通的石头!这硬度……这质地……

“……够……”锷干裂的嘴唇艰难地翕动了几下,喉咙里如同塞满了热碳。目光艰难地从石片挪回炉膛内翻滚的铜浆。那熔金般的赤红光芒,此刻竟像一团浑浊不堪的血污,再也无法点燃他的狂傲!一种从未有过的、如同神坛倾塌般的巨大震动瞬间席卷了他!祖先的荣光在这一刻似乎化作冰冷的阴影。

……

“呜——呜——”

沉重的螺号声如垂死的巨兽在深秋的盐碱滩回荡,苍凉穿透凝固的铁锈与血腥气。

营地中央空旷处。所有卷刃豁口的青铜矛戈已被深埋在冻土之下。此刻被昌若喝令集合于此的商部残兵,神情惊恐茫然地立在原地。面前不再是随意堆砌的木栅灶口,而是被无数沉重石墩分割出的数块方正区域。其中一块区域,新挖掘的壕沟呈尖锐角度,沟沿垒土。

风卷起黄沙般的碱末,拍打在士卒们沾血带汗、疲惫不堪的脸上。阿莽叔拄着那支裹了好几圈粗布、勉强固定的断矛,站在队列最前,眼神空洞。

“站好!”负责演武的“师氏”阿鲁枯嗓咆哮,如同破鼓。他焦躁地在场边踱步,手中一根打磨光滑的硬木短棍在空中划过,带起破空厉响。“入阵!进进退退的腿!给我练!眼盯死前矛尖!耳听清号令鼓!”

话音未落,螺号再响!尖锐急促数声!震得人耳膜生疼!

“前阵!列锋——!”阿鲁狂吼,手中木棍猛地指向面前模拟着锐角沟壕的区域!

士卒惊慌失措!仓惶间脚步凌乱地向前涌去!最前排刚踏入预定位置,脚下便是那道深挖的壕沟边缘,泥雪混杂边缘松散,几个士卒脚下不稳,惊叫着向前踉跄扑倒!后排被带动挤撞上来,队列瞬间乱成一锅滚沸的热粥!长矛前伸得歪七扭八,像一片被风吹倒的芦苇丛!几个摔倒地被踩踏,发出痛苦的哀嚎!

“乱!乱葬岗的鬼也比你们齐整!”阿鲁气得胡子都在颤,枯瘦的身子因狂怒微微发抖。他几步冲到队伍一侧,手中木棍带着呼啸风声,劈头盖脸就朝一个挤撞乱窜的年轻士卒背上狠狠抽下!

“砰!”

一棍!声音沉闷!年轻的士卒皮袄被撕裂开来,口中痛哼一声,踉跄一步!阿鲁棍势未收,怒吼道:“眼!给我睁开!”

又是凶狠一棍砸在旁边另一个因紧张而闭眼缩头的士卒肩膀上!

砰!“脊梁骨呢!”

砰!“列阵!不是羊粪挤堆!”阿鲁状若疯虎,枯瘦手臂抡起木棍,不分青红皂白向混乱人群中胡乱抽击!每一次沉闷的棍响都伴随着一声压抑的惨叫!

终于有人忍不住了!一个同样精悍的中年汉子猛地丢下手中的长矛!他刚才被后面人推挤得撞在木栅上,头上撞起青紫一块!“操他祖宗的!老子们饿着肚子在前头替商部顶东莱狼崽子刀子!回来还要被你个老干柴棍子抽?!练阵?!练阵有他娘的屁用!那点破铜片见了东莱人的石头棒子照样开花!”

有人带头,瞬间如同火星点燃干草!更多被连日饥饿、挫败与棍棒抽打刺激得失去理智的士卒跟着咆哮起来!队伍彻底炸开!

“对!阵是死的!人是活的!”

“挡得住石头锤子吗?!”

“有这挨抽的功夫,不如吃饱了上阵拼命!”

混乱中,有人猛地将手中卷刃的青铜短戈狠狠砸在地上!如同一个信号!几支同样豁了口的矛戈也被愤怒地掼在地上!锋镝撞击冻土的钝响此起彼伏!士卒眼中最后一丝仅存的火光被凶戾的绝望彻底覆盖!

整个演武场一片狂躁绝望!叫骂、哭喊、丢掷武器的闷响搅成一团!阿鲁气喘吁吁,脸色煞白,手中犹自染血的木棍再也落不下去,只是微微颤抖地指着眼前失控的士卒。他扭头望向高台。

昌若笔挺的身影兀自立在演武场边缘的高坡上,寒风卷动他身后深色的兽皮大氅,猎猎作响。他沉默地看着场中失控的喧嚣与愤怒,看着那些被丢弃在冻土上、沾满污泥的残破兵器。深陷的眼窝里,寒星般的光没有丝毫动摇,反而更加沉凝。那如同凝铸铁块般的颧骨轮廓下,缓缓地,极其轻微地,浮现出一抹冰冷到令人心悸的冷笑。仿佛那片狂躁的血肉场,只是一锅等待淬火的滚烫铁汁。

……

深冬的暴风雪如同白色巨兽,席卷了东疆每一个角落。东莱矮岭的营寨,粗糙的石块垒叠在避风崖壁下,厚厚的积雪堵住了大部分缝隙。寨内点着火塘,木头潮湿,劈啪作响,散发出浓烈呛人的烟。

东莱首首领“山虎”裹着一张巨大的、带着刺鼻气味的生熊皮,魁梧身躯倚在石壁上。粗壮的臂膀上数道新愈的紫红伤痕格外醒目,如同一道道歪扭的蜈蚣。他面前粗木桌上堆着被啃光的野羊骨架,陶碗里倒着浑浊辛辣的水酒。脸上粗野的油彩在火光下跳跃。几个部族战士在火塘边烤火,低声交谈,目光闪烁。

山虎的副手,一个脸上同样涂着赤红油彩、但眼神更为阴沉狡诈的汉子——被称为“毒蝎”——正凑近山虎低语:“大哥,昌若那小子派来的人,又来了……”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浓重的怨恨和一丝不安,“还是老话!要粮!”

山虎猛地灌了一大口浑浊的酒液,喉咙里发出野兽磨牙般的咕哝声,眼中的火光跳跃着仇恨与残暴:“又来!这冷鬼天,想冻死老子?让他滚!”

毒蝎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大哥!探子说……昌若那小子把商部残兵全拉出营盘了!就扎在咱们寨子南面三十里那片野石滩!那鬼地方连兔子都冻死……他在玩什么邪的?”

“呸!管他玩什么!”山虎烦躁地挥手,熊皮滑落一截,露出肌肉虬结的肩膊,“大雪封山,饿不死老子!让他在石头上冻成冰棍!滚!”

“……可是……”毒蝎欲言又止,眼神阴晴不定,“……商部再弱,那昌若……”他脑中闪过营盘外昌若徒手硬接石斧、废掉最悍勇兄弟的场面,一股寒意无法抑制地窜上脊背,“……邪性得很……”

就在此时!

轰——!!

一声沉闷异常、却又带着撕裂冰层力量的巨响,猛地从营寨入口方向炸开!紧接着是数声短促、带着极度惊恐的惨叫!

“敌袭——!!是……是商人!!”岗哨凄厉变调的嘶吼穿透风雪!

山虎猛地推开毒蝎,庞大的身躯如同被激怒的巨熊轰然站起,抓起靠在墙角的巨大石斧长棒!三步并作两步冲向寨墙箭孔!

目光穿过漫天飞舞的暴雪!瞳孔骤然缩紧!

商军!如同早已在风雪中蛰伏许久的鬼兵!已然扑至寨下!没有呼号!没有战鼓!唯有一个个沉默的人影在狂舞的雪片中高速向前涌动!诡异的是,他们没有顶着盾牌冲锋!所有人的身上、头顶,都覆盖着一层厚厚的、颜色斑驳的黄泥!那泥浆显然是在极低温下被匆匆覆上,此刻在暴风雪中迅速冻结,覆盖了衣甲,覆盖了原本的颜色!整个冲锋的队伍!在漫天白茫茫的雪幕和幽暗的夜光下!变成一片迅速移动、无声扩散的沉黯污渍!

黄泥遮体!销声匿迹!是石滩下的碱土!他们竟用了石滩下那种粘腥冷硬的碱土糊满全身!

东莱岗哨的几支仓促射出的箭矢,裹着风雪呼啸而至,却在接近商军队列时被冻硬泥甲所阻,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后,歪歪斜斜地插入泥甲或被弹开!根本无法形成有效杀伤!

暴雪掩盖了商军的接近,泥甲削弱了箭矢威力!

“放倒鹿砦!拦住他们!泼火油!”山虎狂吼!几名反应过来的东莱战士提着粗糙沉重的陶罐,疯狂地向寨墙下猛泼燃点极高的兽脂浓油!

嗤啦!

燃烧的火把紧随其后从寨墙上扔下!滚热的油脂瞬间被点燃!一道炽烈的火墙腾空而起!爆发出令人窒息的浓烟和灼人热浪!试图阻挡这片迅速移动蔓延的泥潮!

然而!火光升腾的瞬间!雪与火的交织里!异变陡生!

冲在最前方的数十名商军黄泥悍卒!面对冲天而起的火墙!竟然丝毫未停!!

他们如同无视了焚身烈焰!只是猛地伏低身躯!如同一排沉默冲锋的滚石!直直撞入那片炽烈的火焰之中!火光舔舐着他们泥甲的边缘,腾起青烟和焦糊的气味!但他们依旧埋头猛冲!

轰!轰!轰!

沉重的、裹满泥甲的躯体如同攻城冲锤!凶狠地撞在了阻挡在营寨缺口处的沉重鹿砦之上!那用整根巨大带刺原木捆扎的鹿砦底座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刺啦!数支刚刚点燃还沾着油脂的火把,从冲撞者黄泥覆盖的头顶或肩背滚落下来!瞬间引燃了他们泥甲上沾染的油脂!几团人形火焰在风雪中爆燃!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皮肉焦臭!但那几道烈焰缠身的身影发出非人的嘶吼!竟借着前冲的惯性,整个人如同燃烧的火炬,更猛烈地合身撞向鹿砦!

咔嚓!轰隆!

坚韧的原木捆扎处在这悍不畏死的人肉撞击下,轰然崩开撕裂!整片沉重的鹿砦被撞得向寨内倾覆倒下!营寨大门被硬生生撕开一道血肉模糊的破口!

风雪涌入!火墙被撞得散乱!

在这血肉撞开寨门、烈炎散逸的瞬间!一片冰冷的寒意,如同自九幽升腾!瞬间覆盖、压倒了那短暂的烈焰灼热!

一队披着沉重泥甲的商军悍卒如同决堤的洪水,沉默地撞开了烈焰缺口!扑入东莱营寨!

为首的,正是全身黄泥覆盖只剩双眼如刀的昌若!

他目光没有去看那些被烈焰焚身、犹自扑在倒刺鹿砦上惨叫扭曲的商族士卒的火焰!没有丝毫停留!身形如同一道撕破风雪与烈焰的泥色电光!手中紧握的并非青铜长兵!

那是一柄……形制古怪、通体呈现出一种纯粹到令人心悸的、如同凝冻了整个寒夜的厚重墨黑色泽的长柄利器!外形似钺似铩!厚重的刃身呈现出暗沉的墨玉质感,刃脊处却流动着比炉火更幽冷内敛的寒光!与寨中燃烧的火光相映,竟呈现出青幽的异色!它握在昌若手中,沉重无声,每一次挥舞都搅动风雪,带起奇异的低鸣!所过之处!那些仓惶举起石棍格挡、或是刚刚摸到武器的东莱战士!

咔嚓!咔嚓!咔嚓!

令人齿冷的碎裂声密集响起!无论是东莱人用来拼命、或是挡格的沉重石木棍棒!还是在火光照耀下仓惶举起的劣质青铜小刀!

在那柄墨黑重器的劈斩挥扫之下!

犹如脆弱的朽木被巨斧劈开!如同凝固的冰凌被铁锤砸碎!沉重坚韧的石木棍棒崩裂!冰冷的黑色金属碎片如同炸开的冰花,激射入风雪!劣质的青铜短刃甚至直接从中断裂、扭曲成奇形怪状的铜片!锋利的刃口在那墨黑重器的切割下如同泥捏!

刀光雪影!血花四溅!那纯粹冰冷的重器每一次斩落!都伴随着兵刃碎裂和血肉骨骼被轻易撕裂的可怕声响!

东莱营寨瞬间成了血肉炼狱!绝望的嘶嚎被风雪裹挟!

混乱中,昌若的身影已破开火场和慌乱的人潮!高大的身影携带着砭骨的寒风与浓烈血腥,一步、一步,踏过营寨中央燃烧的杂物与倒毙的尸骸!墨黑的重器垂在身侧,漆黑的刃口不沾丝毫血迹,只余幽冷的煞气!

最终,他停在火塘旁!

东莱首领“山虎”喘着粗气,壮硕身躯因剧痛微微佝偻,胸腹间一道被墨黑重器划开的巨大伤口,皮肉狰狞翻卷!鲜血泉水般涌出,染红了脚下的污雪!他左手仍死死握着那支断裂了大半的石斧棒头,石斧杆被齐根削断,断口平滑如镜,泛着幽暗的光泽!此刻那棒头沉重地垂落在地面!仿佛耗尽了生命最后重量。

他难以置信地瞪着眼前人,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剧痛与巨大的力量反震让他半个身子都麻木了。这商人的力气,竟比他这个公认的东莱第一蛮力还要强悍凶残!

“降?死?”昌若冰冷的声音在燃烧与风雪呼啸中异常清晰。那柄墨黑重器的尖端,轻轻点在山虎胸口那道汩汩流血的巨大伤口边缘。

山虎浑身剧烈一震!那冰冷的锋尖接触到滚烫血液的瞬间,一股无法形容的寒意直透肺腑!他巨大的眼珠因剧痛和屈辱死死凸出,死死瞪着眼前这张在火光与风雪中显得异常沉静酷烈的面孔。嘴唇翕动几次,终于,那紧握着石斧残柄的手指,无力地松开了。

沉重的石斧棒头哐当一声砸落在冰冷的地面上。如同宣告。

……

巨大的火塘在砥石城中央主殿轰烈燃烧,驱不散深冬透骨的湿寒。昌若踞坐在主位上,脊背挺直如铸牢的铁柱。墨黑的重器——那柄融入了神秘黑色矿物的陨铁兵器,此刻倚靠在宽大石椅旁。火光跳跃在它墨玉般冰冷幽邃的刃脊深处,寒气森然。殿外风雪狂暴拍打着巨木门户。

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殿门被轰然推开!狂风暴雪夹杂着浓重血腥与污雪气息猛地涌入!

阿鲁在前,枯瘦的脸上被风雪和干涸血渍染得沟壑纵横。他身后紧跟着两列商军士卒,押解着东莱人的使者进来。使者头领脸色灰败如同冻土,眼神惊惶游移。

殿内两侧侍立的商部各氏族长老们,目光复杂。震惊于前两日风雪中石滩突袭的狂暴消息,更惊异于眼前这全身毫发无伤、却带着令人窒息压迫的昌若,和他旁边那柄墨黑凶兵!殿内只有火舌吞舔木料的噼啪声在死寂中格外清晰。

阿鲁的声音干涩嘶哑,却努力维持着姿态:“东莱使者献降!奉马百匹!野牛二十头!粟米二百担!兽皮三百张!” 他枯瘦的指节紧攥成拳,努力控制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身体,“并求商部宽延三日,再奉上铜……青铜锭五百斤!”

五百斤青铜!整个砥石城全族熬上一整年也未必能攒下如此分量!

殿内瞬间爆发出一片压抑不住的、难以置信的抽气声!如同寒风撕裂冻湖!

“允。”昌若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如同巨鼎顿地,瞬间压过所有杂音。一个字!斩钉截铁!没有一丝波澜,更没有丝毫讨价还价的余地。

使者头领眼中闪过一丝混杂着惊愕与屈辱的光芒。他张口欲言,却在触及昌若身后那柄墨黑重器幽冷的煞气、以及昌若那对毫无情绪的眸子时,所有话语都冻结在喉头。他猛地低下头,用尽全身力气挤出颤音:“……谢……少族长开恩……”

风雪在殿门外狂啸,仿佛不甘的嘶鸣。

使者仓惶离去后,殿内气氛微妙。一名须发皆白、脸带风霜刻痕的长老,捻着胡须打破沉默:“五百斤青铜……东莱这次……真真是掏空了箱底……”他瞥了一眼那柄凶兵,“此等神兵……当……”

昌若缓缓起身,殿内所有人都随之一凛。他径直走向殿中巨大炉膛的边缘。那炉膛日夜不熄,火焰在黑暗中发出嘶吼。昌若探出右手——那只手背,几道被石斧杆勒出的狰狞疤痕虽已结痂,皮肉却虬结凸起,在火光下如同古藤,记录着刻骨的搏杀。

炉膛深处,滚沸的铜液在坩埚中吞吐着不祥的金红光芒。而在那令人心悸的高温旁,静静躺着几块形状天然诡异、通体幽暗如同凝结了地心之墨的巨大矿石。矿石边缘棱角狰狞,色泽幽沉,在跳动的火光下,表面甚至能短暂反射出墨玉般的奇异冷光。

昌若在炉膛边站定。炉火炽烈的光芒投在他沉峻的脸上,明暗交界如同铁铸。那只布满狰狞疤痕的右手抬起!悬停在滚沸铜汤蒸腾出的致命热浪之上!炉火舔舐着手背上扭曲虬结的皮肉,火光将每一道深刻的勒痕染上诡异的橙红!然而那只手,稳如磐石!

他的手并未伸入铜汤。却猛地向下——一把抓起了炉膛边缘那几块冰冷沉重的黑矿石!

嘶——!

一阵极其细微、却令人心悸的烧灼声从肌肤与矿石接触处传来!灼热瞬间传递到指掌!手背上那几道虬结的疤痕在高温下瞬间呈现出更为深沉的暗红!一股皮肉焦糊的细微气味瞬间腾起!

昌若恍若未觉。他紧握着那几块滚烫的黑矿,如同攫取着命运的脊骨!缓缓转过身,面向死寂一片、目光凝固的大殿!

滚烫沉重的黑石在掌中!狰狞的疤痕在炉火下灼红!

那墨黑重器立于侧畔!如同深渊的倒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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