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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声是部落的心跳,一下,一下,重重砸在商丘冬日灰冷的空气里。那是古老的节拍,混合着焚烧牺牲的焦糊气、牲口粪便的湿腥味,还有一种更原始的气味——对神灵的畏惧。高台上,大祭司身披厚重的、缀满陈旧贝壳的鹿皮袍子,脸涂抹得如同幽暗的溪谷底部挖出的泥土,干裂的嘴唇开合,吐出苍老而单调的祈词,每一个音节都沉甸甸地坠入跪伏在地的众人心底。

“禹王……息壤……庇佑吾族……”

王亥就站在祭坛的边缘,像一截被硬生生楔入古老壁画的新木桩,显得突兀而格格不入。他身上是粗糙但耐磨的麻布衣,沾着新鲜草屑和几点可疑的泥点,与周遭虔敬跪拜、一身洁净祭祀装束的族人形成刺眼的对比。他腰间象征权力的青铜短钺并未离身,沉甸甸地坠着,仿佛提醒着在场所有人他“王子”的身份,却又同时加剧着他今日逆流而行的罪孽感。他的背挺得太直,在一群低伏的身影中,那挺直的脊骨是无声的反抗。

风,带着凛冽的寒意,打着旋儿卷过祭坛前的空地。也带来了那不该存在的声音。

“当啷……当啷……当啷……”

清脆,生涩,带着某种奇异的碰撞节奏。这声音细微,却像无形的刀片,准确地切入鼓点的缝隙,撕裂着仪式编织出的肃穆帷幕。所有人的脊背都僵了一下,随即响起一阵不安的骚动,宛如平静水面骤然掠过一阵风压。许多头颅并未抬起,但眼睛却惊骇地向上翻动,努力地向声音源头——王亥的身后——窥探而去。

“王子……”跪在他近旁的一位老人,面如枯树皮,眼含浑浊的泪光,嗓子因极度恐惧而干哑破裂,“您……您这是亵渎神灵啊!神牛……那是供奉先祖的东西,您怎么敢……敢把它们牵进这神圣的地方来啊!灾祸……这是招引天大的灾祸啊!”他枯瘦如柴的手指死死抓住王亥的麻布下摆,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身体筛糠般抖动着,每一次呼吸都扯得肺叶呼呼作响,如同被惊扰了巢穴的老鼠。

王亥没有低头看他,目光越过那不断试图拉扯他的手臂,直直地投向祭台中央。那里,大祭司的动作停滞了一下,那双被沉重赭石粉末包裹的浑浊老眼,刀锋般刺了过来。冷,比这腊月的风还砭人肌骨。

“当啷啷——”

声音又起,带着牛脖不耐烦的扭动,显得更响了些。

王亥的手伸向身后,拍了拍那正发出声响的庞大身影。安抚,也是坚持。

两根粗大的山木被削出浅浅的凹槽,稳稳嵌在一起,中间横跨一根更加粗壮的圆木作轴。这原始的底盘,在王亥手下那些巧手族人的反复打磨下,显出令人生畏的坚硬和稳定。连接处用厚实的、浸透了油脂的坚韧兽皮条反复捆扎,系紧,浸水的牛皮在日光下绷得死紧,干透后便是近乎钢铁的牢固。

车轮成了最耗心血的所在。圆盘是用三块厚实的硬柞木板火烤塑形后拼接而成,接缝处开凿榫眼,打入坚硬的楔子,再用兽筋反复缠绕勒紧。边缘处更是用铁蒺藜般带凸起的滚烫青铜套环紧箍。这庞然大物滚动起来,每一寸碾过地面,都带着一种沉重而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仿佛大地在痛苦地呻吟,宣告着某种旧秩序被碾压的不可避免。

“喏……喏……”王亥的嘴里发出温和但清晰的短促指令,同时将一把磨得粗糙却香气浓郁的干苜蓿,送到一头毛色深褐、体型格外雄健的公牛嘴边。那牛低头轻嗅,温热的鼻息喷在王亥掌心。它巨大的头颅,宽阔强健的肩胛隆起的肉峰,在阳光下泛着油亮的深色光泽。两根弧度优美但尖端锐利的巨角,像是青铜匠人精心磨砺出的杰作。它的眼睛沉静,甚至带着点温顺的愚钝,在食物面前,那曾令人心悸的庞然野性,此刻被一种驯服后的专注所覆盖。粗韧的皮缰绳绕过它隆起的肩峰,连接着后面那个笨重而坚固的木质怪物。

“阿牛,稳当点儿,今天远路呢。”一个脸庞红扑扑、手上布满搬运东西新磨出老茧的小伙子,兴冲冲地将一摞整齐捆扎的丝帛搬到车板上。阳光将他脸颊上的绒毛映成了金色。丝帛堆叠在车板上,泛着一种与周围粗砾环境格格不入的柔顺的光。那曾是部落最珍贵的储藏室深处的宝物,此刻却要被运出去交换外族的食物。“这东西,能换多少粟米回来啊?”他眼睛里闪烁着冒险的光。

另一个年纪稍长的族人正小心地摆放着一些青铜小件:几把短剑的剑坯、几只粗糙但实用的小鼎、几条带精致兽面纹的腰带扣。青铜的光泽冷硬而凝重,与丝帛的柔和形成强烈反差。“少啰嗦,王子说了,换了粮,冬天人人都有饭吃!”他回头应道,声音带着笃定。王亥的目光扫过牛车上堆叠的货物。粗糙的土陶罐里密封着黑亮的黍米浆,粗大的麻袋中隐约可见鼓鼓的粟米粒,一捆捆崭新的苎麻布匹散发着植物的清气,还有色彩鲜艳但图案略显稚拙的部落织造毛皮……它们曾代表了商丘族人的储藏室深处。他看向森林的方向,眼神锐利如鹰。“启程!”

鞭梢在空中轻轻划过,发出微不可闻的“啪”一声。两头体型几乎一致的深色壮牛默契地同时发力,脖子上的铃铛轻响。沉重的轮轴在施加的力量下发出令人牙根的“嘎吱——”呻吟,随即开始缓缓滚动。那些滚烫的青铜轮箍碾过地面新鲜的泥土,留下清晰深刻的辙印。

车轮的轮箍是滚烫的青铜,沉重地碾过地面,留下清晰深刻的辙印。王亥和他的第一批货物,踏入了无边墨绿色的森林。

森林深处的风立刻包裹上来,带着枯叶腐烂的醇厚气息、土壤深处的湿冷,还有某种难以言喻的、亘古存在的静谧压迫感。车轮碾过铺满厚厚落叶的地面,不再是单调的硬响,而是沉闷的“噗噗”声,被森林吸走大半。阳光艰难地从高耸的乔木枝叶缝隙中投下,形成光柱,细碎的尘埃在其中狂舞。

“哗啦——”右侧的灌木突然剧烈抖动。

“戒备!”王亥的声音陡然绷紧,手迅如闪电般按在腰间沉重的青铜短钺上。其他几个随行者也都紧张起来,抄起了手中的木质长矛。拉车的两头牛也停住了脚步,警觉地喷着粗重的鼻息。

一个魁梧的黑影猛地从灌木深处冲出!体型如半大牛犊,通体覆盖着黑亮的粗硬鬃毛,一双小眼睛凶光四射,口中滴着涎液,两根弯刀般外翻的粗壮獠牙在昏暗中闪着森白的光。

“是野彘!别让它冲车!”有人失声喊道,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

那庞然巨物显然被突然闯入的车辙和刺耳的轮轴声惊得狂怒无比,它粗壮的鼻孔剧烈翕动,锁定了队伍和那奇怪的木轮巨物。它粗壮的后腿猛地一蹬枯枝败叶,整个庞大的身躯像块投石机砸出的巨石,裹挟着腥风和碾压植被的巨响,狂暴地直冲车队中央撞来!

空气瞬间凝滞。

千钧一发之际,王亥眼中精光暴射,非但没有退避,反而朝野彘方向猛踏一步,同时口中发出一声极短促、音调却陡然拔高、近乎撕裂喉管的尖利啸音:“嗬——嗤!”

那两头刚才还略显受惊的巨牛,在那尖锐的命令入耳的瞬间,眼中凶性陡然大盛!像被无形的巨鞭抽中,它们竟不再顾忌那狂冲而来的野彘,巨大的头颅猛地转向野彘的方向,发出低沉而充满威胁的“哞——”吼。尤其是那头褐色的领头公牛,巨大的前蹄暴躁地刨了一下地面,鼻孔喷出两道粗壮的白气,喉咙深处滚动着低沉如雷的咆哮!牛脖子上那枚新挂上的青铜小铃铛,随着它们猛然摆首的动作剧烈震荡,发出“叮当”乱响,竟在野彘狂暴的吼叫和蹄声中硬是撕开一片充满力量感的刺耳声场。

疾冲的野彘堪堪冲到车队前不足十步之处,被这猝不及防的两股巨大牛吼正面一吼,那双被原始的凶怒烧红的小眼睛,竟罕见地闪过一丝困惑与惊骇。狂奔的势头硬生生地顿了一下,蹄下枯叶飞溅,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充满野性威压的墙。就这微不可察的一顿!

“呼——呜!”

一根粗壮的长矛从侧面呼啸着飞出,准确地擦着野彘的颈部厚皮掠过,矛尖撕裂了空气。它没扎中,却也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野彘喉咙里发出一声夹杂着惊怒与不甘的尖利嘶嚎,竟猛地一拧庞大的躯体,四蹄狂暴地蹬踏着松软的腐殖土,泥块和枯枝被高高掀起,它庞大的身影瞬间折向,一头撞进另一侧的密林深处,枝叶剧烈折断的“咔嚓”声夹杂着渐行渐远的愤怒咆哮,很快被森林深邃的吸音屏障吞没。

“呼……”王亥绷紧如石雕般的肩膀缓缓松了下来,但按在钺柄上的手依旧没有离开。汗水沿着他的鬓角滑落。一个刚才掷出长矛的健壮青年心有余悸地喘着粗气,跑到野彘最后停顿的地方,从湿软的泥土里费力地拔回自己的长矛。“它……怕了?这牛……”

王亥拍了拍领头巨牛坚实的脖颈,目光深深投向它沉静的眸子:“畜生也认得真正的力量。”他抬手指向前方密林深处隐约透出的一线开阔地,“走。他们……在等。”他顿了顿,像是在咀嚼一个全新的概念,一个字一个字清晰地吐出,“商队,来了。”

车轮再次发出粗重的呻吟,碾碎了刚才被野彘刨出的凌乱痕迹。铜箍上的泥土被甩开,铃铛继续在密林中清越地响着,比之方才,似乎更添了几分无形的凛然之气。队伍重新动了起来。

夕阳的余晖慷慨地为有易氏部落边缘那片新辟出的开阔地铺上了一层厚重的金箔,几乎每一颗被脚步踩踏得结实的砂砾都熠熠生辉。但这片耀眼之下,汹涌着一场无声的风暴。人群像受惊的溪鱼群般聚集又散开,围绕着空地中央那两头沉默的巨兽和它们身后那座堆满奇怪珍宝的小山。空气像是灌满了浑浊的泥沙,每一次吸气都带着震惊和贪婪的灼热。那是被阳光点燃的、无数赤裸裸的目光汇聚成的无形之火。

“看那皮毛的光啊……比最滑溜的河鳗还要闪……”一个裹着半旧羊皮袄的老妪,昏黄的眼睛死死粘在车板一角随意堆放的几卷暗红色泽、纹样奇异的皮草上,粗糙得像老树皮的手指无意识地反复揉搓着自家那件早已磨损得失去了毛尖光泽的破旧毛皮衣,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秋风吹过废弃的苇杆。

“天爷爷!那……那铜刀子……铜做的!比我们这石刀好用多少倍?”几个猎人模样的精壮汉子挤在一起,他们粗糙黝黑的手指几乎要控制不住地戳向车板上几把长度不过小臂、却有着极其锐利流畅线条的青铜短剑。那是王亥带来的试探性货物,却已足够引爆这些猎手对武器的原始渴望。他们腰间挂的石刀在日光下粗糙笨拙,与青铜那森冷的、内蕴杀气的光泽形成了天壤之别。其中一个眼神锐利如鹰的年轻人,目光如钩子般死死锁在一把剑格处微凸、饰以粗犷猛兽纹的短剑上,喉结不受控制地上下滚动着。

“轻点!别挤!”一个臂上套着好几个兽骨臂环、体格格外魁梧的光头壮汉,粗鲁地用肘子撞开挡在身前的人,脸几乎贴到了一摞码得整整齐齐的素色麻布上。他伸出粗壮的手指,捏起布匹一角,用力搓捻了几下,又凑到鼻子下嗅了嗅,布满粗硬胡茬的脸上先是露出惊疑,随即转变为难以置信的暴怒:“娘的!比我家婆娘费一年力气捶打出来的粗麻布软乎这么多?还这么轻?”他猛地回头,对着远处自家草棚子方向吼了一声,眼中闪动着难以名状的复杂光焰。

而在人群边缘,几个穿着相对完好、戴着骨制项饰的老人,他们的惊骇更甚于周围的喧闹。他们浑浊的目光扫过那些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丝帛——那轻薄如雾、光华流转的织物!他们亲眼见过部族最灵巧的手如何用粗纺的毛线织出最复杂的图案,但眼前这些东西,轻盈得不像凡间之物!其中一个最年长、颈间挂着象征地位的大颗野猪獠牙的老人,颤抖地伸出一根枯瘦的手指,指向车板一角那两只不起眼的土黄色陶罐,喉咙里咯咯作响:“里……里面是黍浆?他……他们把神灵赐的食水……也装得这么好……”他身旁另一个老人立刻用力扯了下他的胳膊,眼中充满恐惧地低声喝斥:“老糊涂!闭嘴!这是贡品!商人是会招……灾祸的!”

人群中爆发出最大的骚动突然来自另一个方向。几个年幼的孩子正缠着一个皮肤黝黑的高个商部落青年。那青年背着一个鼓囊囊的兽皮袋,脸上努力保持镇定,可眼神却慌乱地在人群中寻找王亥的身影。他在催促下,手忙脚乱地从袋子里摸出几片用细薄软木雕刻并染上拙劣颜色的奇怪小人形轮廓。他笨拙地用手指捏着其中一个小木片的皮线系绳,贴着石壁,在傍晚斜射而变得格外明亮的光线下抖动了一下手指。

一道清晰的、展翅欲飞的鸟形影子猛然投射在石壁上!栩栩如生!

“哗——”围着孩子们发出惊天动地的惊呼,更多的族人被这从未见过的光影戏法吸引过来。一个头上插着彩色羽毛、显然是附近小部落头领儿子的小男孩激动得满脸通红,他猛地从腰间的简陋皮袋里摸索着,掏出一大把圆润光滑、色彩斑斓的淡水珍珠贝!“换!这个!全换!”

那负责展示皮影的青年显然没料到会引起如此轰动的效果,捧着那些粗糙的影偶,脸涨得更红,结结巴巴地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喧闹声中,一个略显尖锐的高亢声音如同冰锥般刺破这混乱的热浪:“都给我退开!让道!”

人群如水般向两边分开。一道目光穿透人墙的缝隙,牢牢锁定在空地中央的王亥身上。那目光的主人,身材并不特别魁梧,但每一步踏出都带着绝对的威势,压迫着周遭的空气。他身上的皮袍是深得近墨的玄色,打磨光洁的黑曜石项链沉甸甸地压在他厚实的颈项上,反射着夕阳最后的一点余焰,如同冰冷的火焰。

有易氏族长绵臣。

他径直走到牛车前。那两头褐黑色的巨牛感受到了某种无形的压力,巨大头颅下的铃铛无声地颤了一下。绵臣的脚步停在车边,目光先是扫过那些在族人眼中惊为天物的货物。他的眼神掠过精美的皮草、锋利的青铜短剑、柔软的麻布、流转的丝帛,甚至在几件做工异常精巧的彩陶刻花小罐上停顿了片刻……然而,那张如同山岩雕刻般冷酷的脸上,不见一丝惊叹,只有眼瞳深处一层难以化开的寒霜。这寒霜在扫过商部落众人腰间、甚至王亥本人手中握着的那把青铜短钺时,骤然加深。青铜,远比任何石刃锋利的金属!一种被强力锁死、只在族长或少数最勇猛战士死后陪葬才能见到的矿石!如今,却能被陌生人这样随意交易?

他的目光最终像被磁石吸附一般,死死钉在那两根承载着整个牛车重量的粗糙木轴和那包裹着滚烫青铜箍的巨大车轮上。他的视线沿着木轴复杂的榫卯结构,爬上缠绕得如同活蟒的浸油皮条,最终落在那边缘微微发烫的青铜轮箍上,一丝不察地眯紧了瞳孔。良久。他像一尊冻结的雕像,一动不动。只有太阳穴旁微微跳动的青筋,暴露着内心那场巨大的风暴。

“王子,”绵臣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金铁交鸣的冰冷,压过了周遭尚未完全平息的喧闹。他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扯了扯,形成一个绝对称不上笑意的纹路,目光如铁钩般再次死死拽住那几把闪耀着冷光的青铜短剑,“刀,是好刀。只是不知……驾驭这等好刀,需要何等力气?驾驭能拉走一座山的牛,又需要何等技艺?”他向前缓缓踏了半步,高大的身影在铺满地面的金黄暮色中投下浓重的阴影,将伫立车旁的王亥整个人笼罩其中,声音压得更低,每个字都像是在冰冷的岩石上摩擦,“我这粗鄙地方的人,怕是连牛身上那股劲头都抓不住。买卖公平是好,”他故意停顿,深潭般的目光紧锁住王亥的眼睛,似要窥探他灵魂最深处的秘密,“就怕……有人想用这些金贵的玩意儿,骑到别人脖子上去抽鞭子啊。”

他那双如同生铁铸就的眼瞳深处,一片森寒。原始的猜忌和一种面对绝对降维优势力量时本能的危机感,在这具躯壳内无声地炸开。

王亥清晰地接收到了那目光中近乎实质的重量。这重量比任何一头暴怒的野彘冲撞都更令人心悸。他感觉到商部落同伴们身体瞬间的绷紧,握住武器的手收得更紧。王亥的面容沉静得像潭深水,迎向那片能冻裂顽石的阴影,他没有退后半分,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近处几个竖起耳朵的有易氏长老听到:“力,不生于刀锋,生于握刀之心。车重如山,”他微微侧身,示意性地拍了拍身边一头巨牛沉稳如磐石的肩背,“因牛心甘。绵臣族长是雄踞一方的俊杰,能看到的,自然不只是几卷布、几块铜。”他刻意略过了那个危险的“骑脖子抽鞭子”的比喻,话锋一转,带着不容置疑的坦然,“公平,是最简单的绳结。我出货物,你愿意,就用我需要的东西来换。两清,如江河奔流入海,各自走各自的道。没有骑脖子,没有鞭子,只有两头情愿换来的安稳。”

他目光扫过绵臣身后那些虽然畏惧却也掩不住好奇和渴望的眼睛,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仿佛在空旷的山谷中回荡:“盐,可有缺?缺的是不是这交易,让缺盐的部落不再用三条壮汉的命去换?粟米收成差时,可有活路?难,是不是缺了这条路,把有易氏的毛皮和鱼干送到饥荒地的商队?我们走的这条路,”他手掌平伸,指向那片刚刚被牛车碾过、痕迹深刻的土地,“不是刀劈斧砍出来的血路,是车轱辘印子和铃铛声铺出来的!是拿商丘的丝,换有易氏的渔获;拿有易氏的角弓,换大河那边的陶!大家吃饱,穿暖,手里的家伙趁手!这才是商道!”每一个掷地有声的字,都敲在夕阳熔炼的沉默之上。

那“叮当”的轻响在人们头顶盘绕。

绵臣脸上的肌肉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那片浓重的阴影里,似有什么东西无声碎裂。他身后一个干瘦的长老急促地吸了一口冷气,眼神在王亥和那些货物之间飞快扫视着。几个抱着孩子、原本躲在男人后面的年轻女人,也探出头来,目光在柔顺的麻布和绚丽的丝帛上流连不去。

王亥感到自己肋间的青铜钺无声地释放一股微弱的压力。商队首领的直觉比野兽更敏锐。他捕捉到有易氏人群中升起的某种被诱惑后的迟疑。

“好!好一个‘吃饱穿暖’!”绵臣猛地抬起头,发出一阵突兀的、毫无温度的干笑,甚至抬起手“啪啪”拍了两下,“王子好口舌!”他的目光像冰冷的楔子,再次狠狠钉在王亥腰间的青铜钺上,“我们族里有个老规矩,远客来了,定要喝足三大碗新酿的粟米浆!这才算是有易氏的礼数!天大的生意,也等我们尽了礼数再说!如何?”他不等王亥回答,仿佛刚刚那浓烈的敌意不过是假象,侧过身,对着身后高声喝令,“黑石!把棚子里最好的新酿抬出来!大罐抬过来!”

名叫黑石的壮硕卫士低沉应了一声,立刻转身奔向村寨深处。王亥身后的商族战士明显都松了口气,紧握武器的手指悄悄松开了一些。一个商部落小伙子和旁边一个有易氏青年目光对上,在紧张过后释放的那一丝空气中,竟相互咧开嘴尴尬地笑了笑。

夕阳彻底沉落,只在地平线上残留一线熔金,很快也被暮色吞噬。晚风穿行在低矮草棚间的空隙中,带来森林边缘植物深沉的潮气。一大团篝火在临时用作待客的大茅屋前的空地上熊熊燃起。火焰舔舐着新劈的松木,发出噼噼啪啪的爆裂声,升腾起的浓烟带着油脂气,混合着酒气和汗味,在低矮处弥散不去。

王亥坐在火堆旁一块铺着兽皮的大石上。面前的石案上,几只笨重的木碗盛满了粘稠的土黄色粟米浆,浓重的发酵酸味混杂着一股隐约的谷物甜香扑鼻而来。他身侧,那位红脸膛的小伙子和另外几名重要的商队成员,每人面前也摆着一只硕大的木碗。黑石,那个魁梧如铁塔般的护卫,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神般矗立在离王亥不远的地方,抱臂而立,古铜色的脸庞在跳动的火光下毫无表情,只有在王亥每次端起碗又放下时,他那鹰隼般的视线才会不引人注目地扫过对方握碗的手指。

绵臣坐在王亥斜对面。他没有像王亥那样刻意放缓节奏。每次举碗,便豪爽地一饮而尽。粘稠的、带着发酵谷渣的浆液顺着粗壮的胡须滴落在他胸口结实的皮革护甲上。几碗下去,他那双锐利的眼睛染上了一层浓浊的火光。他用碗底重重地顿了下石案:“王子!喝……喝起来!粟酿里……有我族勇士的胆气!”他那带着三分醉意、七分强硬的声音穿透火堆的喧嚣和人们酒后的喧嚣,刺向王亥,“你商丘的牛车……拉山岳如平地……好啊……真好!”他突然身体前倾,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王亥的眼睛,声音陡然压低,带着某种近乎疯狂的压迫感,“可你……你带着两部落的胆气!带着那些寒光照骨的铜家伙!带着能让一族人一个冬天都饿不死的粮食!”他那蒲扇般的大手猛地拍在石案上,粗陶碗里的浆液都溅出些许,“你告诉我,王亥!你车后面……这深林里,藏着多少条你走过的车辙印子?印子里藏着你收服了多少人心?你还告诉我……你下一次车轮子,会不会直接开进我绵臣的后屋?!”

火光猛地一跳,映得王亥半边脸忽明忽暗。碗中浑浆表面平静如死水。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将最后一口粟米浆咽了下去,那浓稠发酵的酸涩感从喉咙一路灼烧到胃里。他能感觉到自己身后几个正在喝酒的年轻随从瞬间绷紧了脊背,其中一个攥着木碗的手指关节发白。绵臣那如同猛兽盯住猎物般的目光,混杂着酒精的迷狂和一种冰冷的、穿透灵魂的杀意。

这不是醉酒失控的咆哮。这尖锐的质问,已经撕破了试探的伪装,露出了恐惧滋生的锋利獠牙。王亥感到一丝寒意悄然蔓延到四肢百骸。那寒意并非源于恐惧自身,而是源于一种清晰无比的认知:眼前这个手握大权的族长,其内心的堡垒,并非能用普通的货物交易敲开。那堡垒由根深蒂固的狭隘和面对绝对优势力量时被激发的原始暴戾筑就。

王亥放下手中的木碗,碗底在粗糙的石案表面发出沉闷的一声轻响。他没有立刻回应绵臣那燃烧着狂怒与恐惧的质问,反而转过头,目光沉静地扫过火堆旁那些仍在喧嚣、只是动作和声音都放缓了的有易氏族人。有人的目光与他们短暂相接,立刻惊慌地移开。一种无形的、紧张的沉默渐渐弥漫开来。

“车辙印?”王亥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有一种奇特的穿透力,仿佛在嘈杂的背景音中开辟出一道寂静的通道。他的目光重新落回绵臣那张在火光阴影下扭曲的脸庞,“那印子,不是刀尖划下的血道子。”他微微向前倾身,避开对方喷出的浓烈酒气,每个字都清晰如石,“那是大地的纹路,是盐商的路,是粮商的路,是皮货商的路……它们各自奔流,最后汇进一个地方——”他摊开厚实的手掌,掌心朝上,在跳跃的火光中做了一个承托的动作,“部落的口袋!口袋里有盐,有粮,你绵臣族长的脊梁骨,才挺得比这山林里的青冈树还要直!车轮子不是碾进你的后屋,车轮子是碾出一条路,一条能让有易氏的鱼干、兽皮、角弓,送到那些捧着粟米和铜块、翘首以盼的远方部落眼前的路!这不是车轮子,”他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带着一股劈开混沌的决断,“这是活路!是天下部落所有人生存的活路!”

短暂的死寂。篝火跳跃的毕剥声、远处村寨偶尔传来的狗吠声似乎都被放大了。篝火噼啪一声爆响,炸出一蓬璀璨的火星,映亮了在场每一张表情各异的脸。一个原本站在后边、偷偷用脚拨弄着地上小石子解闷的有易氏少年,突然下意识地松开了手,石子滚落。几个抱着陶盆偷偷议论的妇女也闭上了嘴,目光复杂地投向王亥。甚至那个叫黑石的壮硕护卫,如同铁铸雕像般凝固的身躯,眉头极其细微地蹙了一下,那鹰隼般的目光掠过王亥的脸,似乎想看清他言语之下的骨骼纹路。

绵臣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扭曲了一下,那醉酒的赤红色泽几乎要烧透他的皮肤。王亥的话,如同滚烫的烙铁直戳向他心底最深的恐惧——被取代的恐惧。一股更深的、夹杂着被人戳破心事狂怒的戾气猛地冲上他的头颅。他想大笑,想唾骂,想掀翻眼前这该死的石案!但他强行压制住了,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嘶哑短促的音节,像是被卡住的冷笑:“呵!”他的手掌猛地扣在身旁一只半空的大陶罐边缘,粗大的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似乎要将那粗糙的陶壁捏碎。那充满复杂兽性光芒的视线越过火堆,如同淬毒的钩索,缠在了正抱着陶盆、试图回避这边紧张气氛的那个红脸膛的商族青年身上——那青年的腰侧,一把打磨锋利的青铜短剑在兽皮腰带的束缚下若隐若现。

“活路……”绵臣的舌尖抵着上颚,品味着这个词,从齿缝里磨出的声音冰冷而粘稠,如同深冬封冻的泥沼,他死死盯着那把短剑,“好一张……能劈开石磨的嘴!”

篝火燃得更旺,将两人的影子拉扯得巨大而摇晃,如同两只在暗壁角力的凶兽,无声对峙。

夜更深了。篝火的余烬如同巨兽垂死的眼睛,猩红中带着化不开的浓黑,徒劳地散发着最后一点温热。浓烟裹着未燃尽木屑的焦糊气,沉甸甸地压在众人头顶,与酒肉蒸腾后的浑浊腻味混在一处。有易氏简陋的草棚招待所里,横七竖八地瘫倒着许多身影。深重的酒意和整日紧张带来的疲惫早已征服了大多数人,鼾声此起彼伏,夹杂着几声意义不明的模糊呓语,仿佛是夜的背景噪音。

王亥侧身卧在角落一块铺着干燥茅草的兽皮上,双眼紧闭。他没有醉倒,身体却异常沉重,像是浸透了冰冷河水的生皮,沉甸甸地坠着。胃里那几碗粘稠冰冷的粟米浆翻腾搅动,带来一阵阵冰冷的酸胀和隐痛。这不适感并非源于那寻常的发酵谷酒力道,而是一种带着尖锐锯齿感的异样,每一次翻搅都牵扯着紧绷的神经。黑暗中,绵臣那双布满赤红血丝的眼睛,在摇曳火影下那扭曲的表情,以及那死死盯住商族青年腰间青铜剑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刻刀一遍遍在他脑海中复现——那不是贪婪,不是寻常的忌惮,那是困兽濒死前嗅到陷阱时孤注一掷的疯狂!

心头警兆如同烧红的针,刺破浓重的麻痹感。

“叮当……”

一声极轻微、几乎被鼾声吞噬的铃铛声,像冰冷的针尖扎破沉重的空气。是牛铃!

王亥的眼皮倏然睁开,眼底一片清明的锐利,几乎带着金属般冷硬的反光,睡意被彻底驱散。他身体没有任何移动,仿佛依然是沉睡的姿势,但全部感知如同苏醒的蛛网,无声张开,捕捉着草棚外最细微的动静。

脚步!不止一个。

脚步踏在松软泥土上刻意放轻却依然带起的黏滞的“噗噗”声,混杂着极其压抑粗重的呼吸,贴着潮湿土墙根,如同蜿蜒的蛇潜行而来。黑暗是最好的掩护,却也暴露了来者方向——棚外拴牛的地方!

王亥的手指以肉眼难以察觉的速度,悄然收拢,抓住了垫在兽皮下靠近肋间的青铜短钺冰冷光滑的柄。钺的纹路清晰地烙印在他灼热的掌心。他的呼吸变得极其深长缓慢,每一次吸气都沉入丹田,身体肌肉在放松的表象下重新凝结成随时可爆发的弓弦。

棚子那扇用几根弯曲树干勉强捆扎成的“门”,极其轻微地“吱呀——”一声,缓缓被向外拉开一道足以容身的缝隙。门轴干涩的声音如同垂死的哀鸣。月光惨淡,如同漂洗过多次的白布,被冰冷的夜露濡湿了,吝啬地流淌进一道模糊的影子——一个弓腰缩脖、动作敏捷的身影潜了进来,手中紧握着一柄反射微弱月光的石斧刃口!那影子落地无声,像一团浓稠的墨汁渗入地面的黑暗。

棚内浓重的鼾声和酒精气味提供了最好的掩护。潜入者没有丝毫停顿,反握着沉重的石斧,如同精准扑向目标的野兽,径直扑向墙角王亥所在的那个明显高于其他人的兽皮铺位!他漆黑的眼睛在昏暗中适应了片刻,精准地锁定了兽皮上那个沉睡的身影轮廓!石斧带着死亡的沉重风声扬起——

就在斧刃带着必死的杀意劈落撕裂空气的刹那!

王亥的身体如离弦之箭,猛地向侧面翻滚!不是退避,而是迎着凶器的方向悍然撞了过去!蜷缩的身体瞬间爆发出全部力量,如同一块被压缩到极限后猛然释放的硬木。兽皮在巨大力量下哗啦一声被掀飞。

“当!!!”

沉重的闷响炸开!不是骨头碎裂的声响,而是硬木被巨力击中、又瞬间被另一股巨大力量格开碰撞的巨响!

一柄闪动着冷厉月光的青铜短剑,突兀而精准地架住了石斧下劈的弧线!剑身发出低沉的嗡鸣!剑的主人——是那个本应在酣睡的红脸青年!他原本憨厚的脸上此刻如同覆了一层寒冰,眼中燃烧着近乎野兽般的狠戾,死死架住了这夺命一斧!青年手中的青铜短剑,正是白天吸引了无数贪婪目光、连绵臣都死死盯住的那一把!

这兔起鹘落的格挡不过一瞬,却如同火星溅入了油锅!

“杀!!”棚子外面,一声粗哑的、如同兽吼的咆哮猛然炸响!棚顶和墙边堆积的厚厚茅草几乎在同时被“哐当”撞开数个破洞!几个同样如同恶鬼般蒙面的精壮身影,裹挟着冷硬的夜风和浓重的杀气,挥舞着粗糙但致命的石矛、骨刃甚至是绑在硬木棒上的锋利燧石片,破开草墙的脆弱屏障,凶猛地捅了进来!

目标明确——直指王亥!那瞬间暴露的身影成了黑暗中唯一的活靶!混乱的攻击夹杂着“噗嗤”、“嘶啦”的沉闷撕裂声,那是矛尖、刃口穿透垫铺的厚厚茅草和兽皮的声音。

黑暗中骤然响起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哼!紧接着一声凄厉的惨叫撕破了所有伪装——“王子!”

一个离王亥最近的商部落战士为了保护翻滚中尚未完全起身的首领,用自己的身体猛地撞开一支刺向王亥背心的石矛,却被侧方捅来的另一支粗骨刃贯穿了肩膀!剧痛让他忍不住叫出声!

“夺车!走啊!”那红脸青年双目赤红咆哮,手中的青铜剑拼命挥砍,格开另外两柄从不同方向刺来的石矛,冰冷的金属与沉重的石器碰撞摩擦出刺耳的声音与短暂的火星。

“走!”王亥口中爆出低沉短促的命令,如同滚过岩石的惊雷。他身体早已调整完毕,在翻滚卸掉冲击力的瞬间,手中青铜钺带着全身力量和生死之际的暴戾,“呜”地一声划破黑暗沉重的空气,沉重的钺身毫无花俏地横斩而出!

“噗!”

一声沉闷得令人牙酸的骨肉碎裂声。一个刚刚撕开茅草钻进棚子、正狞笑着将手中嵌着燧石片的粗木棒劈砸下来的偷袭者,脖子侧面突然爆开一团温热的血雾!他甚至来不及看清是什么袭击了自己,整个身体就像被攻城锤击中般打着旋横飞出去,狠狠撞在侧后方另一个刚刚破洞而入的黑影身上,两人在惨呼中滚作一团。青铜钺开刃处溅染着浓稠的暗色液体。

王亥根本无暇去看结果。借着这一斩撕开的短暂空档,他猛地发力蹬地,如同扑向猎物的黑豹,朝着刚才潜入者拉开的那道门缝方向猛冲而出!

“拦住他!”棚外指挥的嘶吼透着狂怒。几个黑影立刻舍弃入口处的目标,如同嗅到血腥的鬣狗,从两侧包抄着扑向门口王亥冲出的方向。月光下那柄还在滴血的青铜短钺,成了移动的杀戮图腾。

王亥猛地一个俯身矮冲!动作快如鬼魅!不是后撤,而是不退反进,扑向最前方一个手持长矛、正狞笑着刺来的刺客。那刺客显然没料到目标会如此亡命直冲,长矛刺空的下落弧线慢了致命的一拍。就在长矛掠过头顶的刹那间,王亥借着冲势已欺身撞入对方怀中!

“呃!”

沉重的撞击声中夹杂着骨裂的轻响!青铜钺冰冷锋利的钺刃斜向向上,毫不留情地从对方肋下的皮甲缝隙没入!力量之大,让那刺客连惨叫都发不出完整,身体如同被抽掉了脊骨般软倒。

青铜钺冰冷锋利的钺刃斜向向上,毫不留情地从对方肋下的皮甲缝隙没入!力量之大,让那刺客连惨叫都发不出完整,身体如同被抽掉了脊骨般软倒。夜风里瞬间弥漫开浓重的铁腥气。

“别让他上牛车!”绵臣的声音在后方破风箱般咆哮。几个蒙面刺客如同受到鞭笞,红着眼睛不顾一切地扑上,石矛带起的风声尖啸,硬生生将王亥再度逼退一步。

“阿牛——过来!”王亥对着牛栏方向嘶吼,声音因为剧烈的喘息和冲撞而撕裂。他手中的青铜钺再次暴烈地横向挥出,沉重的破风声逼迫两个扑上来的刺客不得不狼狈闪避。钺刃切开空气的呜咽声,带着一种古老乐器的肃杀质感。

拴着两头巨牛的木栏方向,响起一声高亢嘹亮的长鞭破空声!

“啪!”

一鞭如同毒蛇的吐信,撕裂夜的寂静,结结实实地抽打在最健硕那头褐黑色巨牛的肩颈结合部!那厚韧的牛皮被打出一道瞬间鼓起的血痕。原本因为血腥和杀戮气息正烦躁不安刨着蹄子的巨牛,猛地发出一声高亢凄厉的、仿佛来自洪荒的剧痛咆哮:“哞嗷——!!”

兽类被无端剧痛点燃的原始凶性瞬间被这血腥的一鞭彻底激发!那双在黑暗中如同巨大琥珀的眼珠瞬间被狂暴的赤红彻底浸透!什么驯服,什么主人,全都被纯粹的力量怒火烧成灰烬!牛头上那两根粗壮如同攻城锤的巨角,在它疯狂甩头摆动的动作中,带着劈开一切的巨力,狠狠撞向面前那根粗大的、拴住缰绳的木桩!

“咔嚓——轰隆!”

木头爆裂的巨响撼动地面!整根成年人小腿粗的木桩应声碎裂!另一头同样拴着的巨牛也感受到了同伴那山崩般的狂暴,狂躁地挣扎起来!两条缰绳瞬间崩得笔直!

“不好!牛惊了!”刺客群中响起惊恐的惨叫。原本将王亥围在核心、准备扑杀的几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兽暴走硬生生阻断了攻势,仓惶地向后闪避!一刹那间,原本严密的包围圈被撕开一个巨大的缺口!烟尘弥漫!

机会!

王亥如同鬼影般,借着弥漫的烟尘和那头狂牛巨兽制造的混乱空档,猛地一个矮身冲刺!他没有冲向缺口,反而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斜着从侧面避开正面牛角冲撞的方向,身体擦着那头狂牛的后腿掠了过去!目标正是木桩碎裂后失去束缚、正被同伴狂暴拖曳着歪斜欲动的牛车!

他矫健的身影一步跨上车辕,手中缰绳猛地甩开死结,脚在车板边缘重重一蹬,口中厉喝:“驾——!!!”声音穿透嘈杂。

“叮当——当啷!——”

铜铃如同被赋予生命,在剧烈的晃动中发出狂乱的撞击声!

惊牛拖拽着沉重的车身,如同挣脱了锁链的山怪!失去理智的蛮力驱动着车轮,疯狂碾过地上的残木碎片和人惊慌失措的腿脚!那沉重的车身如同洪荒巨兽失控的犄角,轰然撞开几个躲避不及的惊骇身影,巨大的冲击力将他们如破布般撞飞出去,凄厉的惨叫声瞬间淹没在车轮雷霆般的轰鸣中。车上堆放的一些陶罐“哗啦”碎裂,粘稠的黑亮黍米浆泼溅一地,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微光。

“拉住牛!砍缰绳!”嘶喊已经变了调。几柄石斧、骨刃疯狂地劈砍向狂奔牛车两侧!

但惊牛之怒如同决堤的洪流!沉重的车轮碾压着任何挡在面前的障碍——低矮的篱笆墙在木头碎裂声中轰然倒塌!几个试图正面拦截的刺客被巨大的冲击力撞得骨断筋折,瞬间被卷入车底,只留下短促的惨呼和一片血肉模糊!

王亥半跪在剧烈颠簸、如同随时会散架的牛车车板上,左手死死拽住其中一根如同即将断裂的弓弦般猛烈震颤的皮缰绳,每一次车轮碾压坑洼或障碍带来的巨震都几乎将他抛飞出去!他每一次紧握缰绳的手都在巨大力量的撕扯下被粗糙的皮索割破,温热粘稠的血顺着冰冷的缰绳渗入牛皮深处。

“王子——!”那红脸青年的嘶吼带着绝望的哭腔,从后方混乱中追来,“等等我——!”他的声音很快被风扯碎,被身后密集的破风声掩盖。几支在月光下闪着死亡惨白的石矛呼啸着刺破了空气,其中一支带着致命的尖啸狠狠扎进他肩胛,将他钉死在距离牛车几步之遥的湿冷地面上!

“走!!”王亥眼角的余光瞥见青年倒下瞬间眼中那凝固的惊恐和祈求,牙齿几乎咬碎,一声咆哮如同滚过喉咙的血雷!他右手紧握的青铜钺向后猛力一挥,不是为了格挡,而是用尽全力劈斩砍在束缚着后面那头稍小的巨牛头上的缰绳结上!青铜刃砍断粗厚皮索的沉闷切割声响起!

一头牛获得了自由!它脱离了车套的束缚,却并未逃离,反而因剧痛更加狂暴,发疯般嘶鸣着,扬起巨大的蹄铁,朝着追来的刺客群狂冲过去!瞬间冲散了追兵!

但王亥驾驭着剩下那头疯狂暴躁的领头巨牛和它拖拽的沉重车身,正沿着森林边缘开辟出的那条泥路亡命狂奔。月光惨白,车轮裹挟着湿泥和碎草,如同泼墨般不断砸向车后的追兵!

车轮滚过溪流中松软泥泞的浅滩时,速度被拖慢了一些。追在最前的正是那个沉默如铁、速度惊人的护卫黑石!他每一步踏在泥泞的水中,都带起大片浊浪!他低吼一声,全身肌肉绷紧如同拉满的巨弓,借着脚下反蹬之力,身体猛地腾空!如同一支离弦的漆黑箭矢,双手紧握着一柄沉重而粗糙的厚背石斧,以泰山压顶之势,朝着驾车的王亥后心扑杀而下!空中那道黑色的、带着风声的轨迹,凝结着最原始的杀戮意志!

冰冷的腥风瞬间灌满了王亥的后领!那是死亡紧贴脊背的窒息感!他甚至来不及回头,身体凭借着无数次在蛮荒狩猎中锻炼出的本能,猛地向左侧车板全力倾倒!

“呼——嘭!!!”

沉重的石斧几乎是擦着王亥右边肩胛砸落!没有砍中他的身体,却结结实实地劈在车板边缘一根用于加固框架的粗硬横木上!木头发出垂死的爆裂哀鸣!无数巨大的木屑如同炸开的烟花,混合着冰冷的泥点猛烈迸溅开来!

车板剧烈一震!连带着王亥身体因为惯性向外猛地一晃!他的脸颊被几片尖锐的木屑划过,留下灼热的痛感。但他握缰的左手,在身体几乎失去平衡的刹那,用尽最后的力气向内侧死死回扯!同时,他的右脚在车板上狠狠一跺!

两头因剧痛而疯狂的牛,在这微弱的牵制力和巨大恐惧的驱使下,爆发出骇人的巨力!沉重的车身在刺耳的轮轴摩擦声中猛然向右侧急转!

站在车辕边,身体因巨大惯性还保持着下劈姿势、试图拔出卡在横木中的石斧的黑石,猝不及防!那庞大的身体瞬间被这急转弯产生的恐怖离心力硬生生甩飞了出去!

“啊——!”黑影如同巨大的破沙袋,沉重地摔进道路右侧冰冷的溪水中,“噗通!”一声巨响,溅起浑浊的巨大水花,瞬间被奔腾的溪流卷向黑暗的下游方向。

车轮发出刺耳的尖啸,再次恢复了之前的疯狂节奏,拖拽着千疮百孔的车身和浑身浴血的王亥,如同一匹失控奔逃的受伤巨兽,撞破稀疏的灌木,轰鸣着冲向森林深处不可知的黑暗。铃铛声在剧烈颠簸中断续,狂乱而不屈。

“追上去!杀了他!!必须杀了他!!!”身后,绵臣歇斯底里的咆哮撕裂了寒夜,“活要割头!死要见尸!!”那狂吼中带着无法磨灭的恐惧和焦躁。王亥的不死,那载着重货还能飞驰的牛车,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死死压在他心脏跳动的位置上。

夜的黑已经彻底浸透了无边的墨林。浓稠得如同凝固的墨汁,泼洒在每一片翻卷的阔叶上,在粗粝的树皮沟壑里淤积。王亥记不清这是第几次车轮碾过盘虬暴露的树根发出的颠簸了。每一次巨震都如同野兽啃噬着他的脏腑,眼前阵阵发黑,喉头持续翻涌着腥涩的铁锈味。肩窝处的剧痛早已化为一片持续灼烧的麻木,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碎裂开般的痛楚。那根该死的骨矛尖,一定深深扎在了骨头里!

他强撑着最后一丝清明,驾驭着两头速度已经明显慢下来的惊牛,一头撞进了这条隐秘的溪谷。水声瞬间清晰起来,空气里那股潮湿的、带着浓郁苔藓和腐殖质的气息扑面灌来。溪水冰凉刺骨,带着山石的气息。车轮碾过溪流边缘的碎石滩,发出噼啪破碎的脆响,溅起的水花打在滚烫的青铜轮箍上,腾起细密的白色烟气。疲惫欲死的牛似乎也感受到了水汽带来的凉爽刺激,又或许是王亥用尽最后力气不断收紧、放松缰绳传递的微弱安抚,脚步竟奇异地稳了一些。牛脖子上那只已经布满泥浆和血迹的铃铛,在相对平缓的溪滩上前行时,偶尔还会发出一下清脆的“当啷”声,如同某种脆弱的心脏搏动。

这谷底是他数年前在追逐一头罕见的雪狐时偶然发现的。两面是陡峭得几乎难以攀爬的、布满湿滑苔藓的巨大石壁。入口处极其狭窄,只有一道仅容一辆牛车艰难挤进的豁口,常年被从崖壁上垂下的厚密藤蔓遮蔽。对逃亡者而言,这简直是最完美的天然堡垒。他记得这条溪流在深处几处巨大山岩的转角后,会有一些浅浅的凹陷,足以让车和人暂且隐藏。

前方,那两块如同对合巨掌的黝黑山岩裂口,已近在咫尺。藤蔓被车辙拨开的声音沙沙作响。

紧绷的心弦,在车轮碾上更坚实一些的溪底鹅卵石滩、铃铛微弱地发出一下轻响的瞬间,似乎松懈了微不足道的一丝。

“哧——”

一声绝对不属于自然的、锐器撕破空气的尖啸,毫无征兆地从斜上方的峭壁浓荫深处骤然射下!那声音短促致命,快到王亥的神经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

他甚至没有感觉到清晰的痛。

一股巨大、冰冷的钝力,带着无可抗拒的势头,猛然撞在他左侧肩背偏心脏的高处!

“呃!”那短促的声音哽在喉咙里。王亥身体猛然向前一栽,像瞬间被抽走了所有支柱的木偶!握着缰绳的手瞬间脱力松开!视野猛地被浓得化不开的猩红浸没!滚烫的、粘稠的液体瞬间从胸口炸裂般涌出,浸透了麻布,顺着身体流淌而下,滴落到冰冷的溪石上,发出轻微而持续不断的“嗒…嗒…”声。

他努力地想转头去看那力量射来的方向。峭壁上浓密的黑暗里,只有岩石嶙峋的轮廓和厚重得令人窒息的藤蔓阴影在视野里扭曲旋转。

视线在急速模糊、溃散。眼前所有景物都如同水中的墨迹般晕开、摇晃。

车轮碾过一块深陷的卵石,车身剧烈地晃了一下。王亥的身体失去了最后的支撑点,带着最后一丝微弱的惊疑,如断线木偶般,从剧烈颠簸的车板上无力地侧翻而下。坠落的过程极其短暂,却又仿佛无比漫长。

“噗通。”

他重重地砸进溪水湍急处一处不算太深的小潭。冰冷刺骨的水流瞬间淹没了他口鼻,强烈的窒息感袭来。身体最后残存的求生本能让他挣扎了一下,试图抬起头,但那力量如同山岳般沉重。右臂伤处的剧痛和被贯穿胸背的致命伤口搅碎了他的所有力量。他只能感觉身体像一截沉重的朽木,被冰寒彻骨的激流卷动着,撞击着水底坚硬的石头。每一口吸入的,都是冰冷浑浊、带着自己浓重血腥味的水。黑暗和冰冷汹涌地包裹吞噬上来。

意识如风中残烛,在彻底熄灭前的最后一瞬,他眼前似乎闪过一点极其微弱的、在水中折射的、仿佛来自上方的什么冷光。以及一声轻得几乎不存在的叹息?

铃铛的声音再次响起,在溪流急促的哗哗声中扭曲、变调,渐渐遥远。那头失去控制的巨牛拖着沉重的、歪斜的木板车体,沿着溪谷水流的方向,在黑暗中盲目而倔强地继续奔去。车轮碾过溪滩的卵石和烂泥,发出的声音越来越沉闷,如同古老而笨重的计时器在黑暗里苟延残喘地前行。

那沉重的木板车体歪斜着,在月光流泻的溪滩上留下了两道被水流反复冲刷、最终却顽强凝固下来的深深辙印。辙印中间,有一抹浓稠得化不开的暗红,正如同被惊散的墨团,在冰冷的溪水中缓缓晕染、弥散开来。水流徒劳地一遍遍冲刷着那道不断扩散的猩红印记,却始终无法将它彻底抹除。那辆承载着惊世创意的木轮牛车,连同它所象征的一切,连同它那在黎明前戛然而止的创造者王亥,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块,在历史的溪流中只留下一圈短暂而惊心的涟漪,很快又被冰冷的、奔流不息的时间之水吞没。

几天后,有易氏的寨门在晨风中吱呀作响地敞开。一队形容狼狈、带着风尘与疲惫的战士穿过门洞,回到了自己熟悉的土地上。队伍中间被严密守护着的,是几辆样式简陋、由人力和瘦弱牲畜拉动的原始排子车。车轮是粗笨的圆木切割,毫无箍铁痕迹,滚动起来沉重而缓慢。车板上,堆放着一些还算新鲜、却被胡乱挤压在一起的兽皮,几捆粗硬的毛毡,几筐浑浊腥气尚未散尽的腌鱼。这正是绵臣带去的“贡物”中的一部分,剩下的则在路上丢弃或被沿途部落强夺一空。

队伍最后,几个强壮的战士步履艰难,肩上横扛着一条沉重结实的粗壮树干。树干中央,用粗麻绳紧紧捆缚着一根巨大的、呈弯曲弧形的、边缘套着沉重青铜的物体——赫然是王亥那辆惊世牛车的一根关键车轴!巨大的青铜轮箍包裹在两端,虽沾满干涸的泥污和深褐色的可疑污迹,却在初升的阳光下,依然反射出一种粗犷而锐利的光芒。它的存在,突兀而锋利地切割着原始排子车带来的沉闷滞重感。

扛着车轴的战士汗流浃背,面色却异常沉凝,动作带着一种近乎仪式的僵硬和肃穆。车轴擦过地面时,发出金属剐蹭的刺耳锐响,像铁片刮在所有人的神经上。

围观的族人被这沉重的、散发着异样力量的战利品震慑住了。窃窃私语声低了下去,无数道目光畏缩又贪婪地粘在那冰冷的金属光泽上,如同被磁石吸引,又不时警觉地扫过车轴中央那道暗红发黑、早已干涸却异常刺目的血迹。那是一条凝固的生命之河的最终终点。

绵臣独自站在寨门内巨大的空旷地上,如同一尊被风霜侵蚀了千百年的石像。几天未见,他脸上的横肉似乎更加僵硬,眼窝深陷,那双曾如猎鹰般的眼睛此刻布满了蛛网般细密的血丝,目光空茫而阴鸷地直勾勾盯着那根越来越近的车轴。人群下意识地向两边分开,让扛着车轴的战士径直走到他面前几丈远的地方,方才停下。

沉重的车轴被“咚”的一声闷响,垂直砸在他面前的夯土地面上,激起一圈微尘。青铜轮箍撞击地面发出一声短促的金属哀鸣。末端干涸凝固的血迹在强烈的阳光下暴露无遗,那深褐偏黑的一块斑痕,如同某种巨大毒虫干瘪的尸骸,狰狞地烙印在粗糙的木纹中。

空气凝滞得令人窒息。

“哈……哈……哈哈哈哈——”绵臣突然爆发出一阵嘶哑的狂笑!笑声扭曲癫狂,在空旷地上空回荡,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却没有一丝温度,比最深的谷底更寒冷。他大步上前,魁梧的身躯带着巨大的压迫力,猛地伸出一只骨节粗大如铁钳的手!

所有人都以为他要抚摸那沾血的车轴,或是那令人畏惧的青铜轮箍。

那只蒲扇般的手掌,却猛地落下!

重重地拍在了车轴中央、那暗红血迹旁边的粗糙木面上!

“嘭!”

沉闷的拍击声响起。木屑和干涸的血痂粉末簌簌震落。

“看到了吗?!”绵臣狂笑戛然而止,他猛地抬头,布满血丝、深不见底的眼瞳像两道冰冷的探针,凶狠地扫过周围每一张或惊惶或麻木的面孔,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铁器的腥甜和冰冷的泥腥味,从齿缝里喷溅出来,“那个该死的商人!他用木头加了铜,就想让我们都变成他车下的虫子!想把我们祖祖辈辈的路碾断!”

他猛地收回手,在自己同样沾了些许木屑和灰土、散发着马汗与血腥味的厚实皮袍上擦了擦,仿佛沾到了什么极其污秽的东西。随即,他转向自己几个最核心的战士头目,嘴角咧开一个嗜血的、冰冷僵硬的弧度:

“明天!把这堆木头和铜,劈开!砸碎!每一块,都给部落里最有力的勇士做护身符!沾过商人之血的神木和神铜,定能护住我们有易氏!让所有敢打这主意的人——”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夜枭啼鸣,手指狠狠指向地面上那根象征着毁灭性力量源头的车轴,“都像那个不知死活的王亥一样!把脑袋和心血!都烂在车轮子碾过的烂泥坑里!”

他身后的寨墙高大森严,却在黎明的光线下投下浓重阴影。车轮的辙印从寨门一直延伸到他的脚下,如同他心中那道无法跨越的鸿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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