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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槐帝在冬日的第一场雪覆盖宫城时停止了呼吸。那雪,初时如羽轻盈,继而变得厚重、凝滞,仿佛天穹倾倒的铅屑,一层层将金碧辉煌的陶寺宫阙压入一片死寂的苍白。芒跪在铺满云母石的冰冷地面上,那碎碎的、闪烁着星点微光的石头刺得他膝盖生疼。掌心,却像烙铁般紧紧贴在父亲尚有余温的手背上。那只手,枯硬、干瘪,爬满了如陈旧地图上标记般的褐斑,冰冷坚硬如同被岁月和无数血腥浸泡得腐朽不堪的兽甲。空气里,浓烈的死亡气息弥漫开来:混合着泥土的深重腥气、无数珍稀与剧毒草药熬煮后残留的腐朽味道,一丝若有若无、令人牙酸的槐花膏香气——那是父亲最爱的熏香——最后,是一缕难以捕捉、却执着钻入鼻端的咸腥,微弱,顽强,如同隐伏在骨髓中的痛楚。它来自龙榻下被重重锦缎遮掩的暗格深处——那里,藏着一小罐东海深处涌出的原初卤水,未经煮炼,暴烈异常,如同蛰伏的毒龙,父亲至死,也未能彻底驯服这股来自深海的野性力量。父亲阖上了眼睑,眉峰蹙起时留下的三道深壑,即使在失去生气的松弛中,依然隐隐紧绷着,那是权力刻入魂魄的最后印记,如同祭鼎上永不磨灭的铭文。

父亲的眼皮盖上仅仅三日。

那是一个黎明前最幽暗的时刻,天光被厚重的云层和积雪压得喘不过气。突然,整个陶寺宫阙中所有槐树的枝桠开始渗出一种奇异的液体。不是树汁常见的乳白黏稠,而是真真切切的、浓稠的暗红色!那红,浑浊、粘滞,如同劣质青铜器生出的铜绿锈迹般沉郁诡异。血珠从树干的皲裂处、从嫩枝的断口处,悄然沁出,汇聚、滴落,砸在初雪覆盖的、如同冰铁般坚硬冰冷的宫廷大地上,瞬间凝结成黑红色的、触目惊心的冰渣,像一粒粒冻结的、绝望的瞳孔。

巫史们从阴影中涌出。他们穿着灰褐色的粗麻混织祭袍——麻线中混杂着某种未曾驯化的坚韧野草茎叶,仿佛裹着大地的苍老皮肤。他们在散发着浓郁铁锈腥气的槐林间失魂落魄地徘徊,手指颤抖着拂过滴血的枝干。苍白的指尖沾染上的,不是植物的汁液,而是刺骨冰寒的铁腥气。风,不再是寻常的北风,它尖啸着刮过宫城高耸厚重的黄土夯筑城墙,声音凄厉得撕心裂肺,如同无数被坑杀活埋、肢解献祭的异族亡灵,在风雪中汇聚起的怨毒怒嚎,要撕裂这禁锢他们的宫阙高墙。

殿堂最幽深的角落,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臣,喉管发出“咯咯”的痰音,用低得几乎被风声吞噬的气声颤抖道:“……先帝……之血,化入槐木了……” 他颈侧松弛的皮肉随着每一次艰难的吞咽而颤栗。这血树之兆映入芒的瞳孔,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凉气流瞬间沿着他的脊椎蔓延而上,冻结了他的五脏六腑。那决不是寻常的悲哀,更像是一种猝不及防下被一双藏在九幽深处的冰冷眼眸死死窥破隐秘的彻骨寒意。父亲的血,融于这片他耗费一生征伐、统治、榨取的土地,化作冰冷的晶体——这凶兆,恰似一个巨大得能笼罩天地、幽深得能埋葬轮回的巨型陶瓮的阴影,无声无息地罩下,将他连同这座矗立在黄土高原上的宏伟城阙,一同纳入瓮中。

父亲的葬礼在墓穴深处举行。那不是寻常的安息之所,而是一座象征征服者终焉的地狱陈列馆。层层堆叠的不是随葬的珍宝,而是九夷各部象征性呈献的颅骨:有些保持着原始风化的粗糙,有些则被精心打磨抛光,空洞的眼窝里凝固着永恒的惊惧。颅骨下方,是同样失去了主人的兵甲残骸:东边,畎夷残破的蒙革战车铜轭扭曲着,仿佛仍在承受冲阵时的猛烈撞击;西边,风夷贡奉的巨大鹰羽失去了昔日的光泽,断裂的羽片如同他们失去的天空;玄夷磨制的、惨白如深海冰鱼刺骨的箭簇泛着死寂的冷光……所有曾经被八方象征“收纳”与“同化”的陶瓮吞噬的征服印记,如今都随着槐帝那被金缕玉衣严密包裹的遗体,被永远地封印在这片冰冷、潮湿、没有任何阳光的黄土底层。当墓门封堵的最后一块千斤巨岩在工匠们力竭的号子声中“轰隆隆”地滚落、严丝合缝地卡进狭窄的门槽时,那沉重的回响伴随着巨石边缘挤压新鲜泥土发出的、沉闷的、带着湿润血腥气的声响,如同一记丧钟,彻底断绝了生者与这冢中魂灵的最后联系。

肃穆得令人窒息的宫殿大殿之上,云母石铺就的地面反射着冬日惨淡的天光。芒的目光缓缓掠过眼前匍匐如黑色潮水般的夏邦老臣和被迫俯首的九夷使节。所有人都卑微地低伏着头颅,紧盯着地面冰冷的反光,无人敢直视那位刚刚踏过父亲尸骨坐上王座的新君。然而,芒那经过十数年严苛储君训练所锻炼出的敏锐感官,却清晰地捕捉到了人群深处几道非同寻常的视线:来自右侧下方,风夷使者那矮小佝偻的身躯宛如一块沉默的顽石,但那岩石般的脊背肌肉微微绷紧,流露出近乎蛮横的忍耐;左侧更后方,玄夷使者脸上覆盖着鲛鱼皮制成的、光滑到几乎没有任何表情缝隙的面具,面具下两个狭窄的孔洞,射出的目光冰冷、坚硬,如同万年玄冰下的深海水流,拒绝任何探寻与沟通的尝试。他们的视线,如同无形的尖刺,根根扎在他脚下这座由父亲尸骨与无尽牺牲垒就、而他尚未能坐稳的王座之下,带来阵阵隐秘而持续的痛感。

就在这时,他那一直紧攥在左侧袖袍深处的手指终于松开了。

触感坚硬冰寒的物件自父亲咽下最后一口气时便被他悄然取出,贴身深藏于内袍夹层之中。三天来,它的棱角轮廓几乎已经被他掌心绝望又渴望的灼热熨烫得滚烫。这是一块长约半尺、阔不过三指、边缘被打磨得极其圆润光滑、表面黝黑如最深沉夜幕的古物——大禹玄圭。沉甸甸的墨玉质地奇异得仿佛能吸噬祭台上所有摇曳的烛光,唯独在它墨色的核心深处,一道天然形成的、宛如河流奔涌般曲折蜿蜒的白色玉髓纹路贯穿其中,如同被封印在永恒黑夜里的闪电。这便是舜帝所赐,象征着大禹治水、平定九州、奠基夏朝的无上神物,是夏王权柄最初涌动的源头,亦是父亲临终前,那枯爪般的手死死抓住他的手腕、用尽最后气力塞入他掌心的唯一物件。此刻,玄圭冰冷的表面轻触着袖内同样冰冷的云母石碎片,幽光竟在芒的掌心深处产生一种诡异的、仿佛来自灵魂核心的灼烧感。它是权柄的明证,更是一副注定要伴随终生的沉重枷锁。

“陶寺——” 芒的声音骤然响起,带着一种初掌至高权柄时刻意绷起的、模仿父亲洪钟般声线的庄重洪亮,然而尾音处那一丝难以完全控制的、源自内心深处巨大动荡的微颤,却出卖了他的紧张。

“…此土此水,不堪承我祖禹之神圭!” 话语如同千斤巨石砸入冻结的冰湖!冰面轰然开裂,瞬间在死寂的大殿激起一片极力压抑却依旧清晰的抽气声!侍立的老臣们脸皮抽动,如同被无形的鞭子抽过。他猛地抬起右臂,衣袖带风,指向宫城之外那片被凛冽北风卷起无尽黄尘、在天际线描绘出狂暴翻滚轮廓的浑浊大河:

“当沉玄圭于河洛最深、最浊之处!祭告天地河神,自此水脉畅通,社稷承平!亦告慰我先祖禹王之英灵!”

“沉圭!告水!承平!” 几位白发苍苍的老臣反应迅捷如狐,立刻扯着嗓子,用尽全身力气呼喝响应。如同在死水中投入巨石,巨大的鼓点般的呼喊迅速从大殿每个角落轰鸣而起!芒用眼角的冰冷余光极快地扫过那两个关键角落:风夷使者的头颅似乎极其谦卑地又向下低垂了半寸,嘴角却抿出刀刻般的僵硬纹路;玄夷使者那双隐藏在冰冷鲛鱼皮面甲后的眼孔位置,没有变化,但那两点黑暗仿佛瞬间凝结了两道能冻结魂魄的幽暗寒渊,冷冷地注视着沸腾的臣民。

沉圭祭河的仪仗由两千名身着镶嵌薄铜泡暗色皮甲的精锐步卒护卫。仪仗中央,一架由十六名大力士合力牵拉的黑漆重木大车,承放着那盛放大禹玄圭的精美黑檀木匣,沉重地碾过通往黄河西岸的黄土大道。车轮深陷冬日干裂的辙沟,碾过枯草,发出“嘎吱”的呻吟。车马、步卒身上扬起的淡黄色微尘,如同尚未散尽的亡魂,漂浮在苍白无力的灰白日头下,将这支庄重又诡异的队伍笼罩在一片朦胧的不祥之中。

黄河西岸,高耸的祭河土台如同一个巨大的覆斗,突兀地矗立在浊浪翻腾的岸边。刚伐下的新鲜松木还带着湿润的生命气息,散发出浓烈刺鼻的树脂气味和被粗暴剥离树皮后渗出的、淡淡的腐烂甜腻味道,混合在凛冽的空气中,形成一股呛人的浊流。十二头精心挑选、膘肥体壮、毛色如同涂了油脂般闪亮的牛、羊、猪,被粗大的麻绳牢牢捆绑在巨大的木桩上。它们因死亡的临近而极度恐惧,排泄物浸透了身下的泥土,浓郁的恶臭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滞,形成一片挥之不去的污秽屏障。然而,高台中央,最令人心悸的并非这些牺牲,而是一具刚刚被涂抹上新鲜、黏稠、如同永不凝固血液般的黑色矿漆的巨大椁木。它像一具被提前打开的巨大黑棺,内部已被一种名为“赤泥”的浓稠浆料厚厚涂绘——那是用从赤夷领地掠夺来的特殊红石磨成粉末,调合成如同冷却凝血般的稠浆。赤泥在黝黑的木棺内壁上,精心绘制着九重不断重复、纠缠扭曲、象征着无尽水波奔腾与吞噬的螺旋状纹路。高台之下,浑浊汹涌的黄河水裹挟着上游无尽的黄土泥沙与枯枝败叶,发出低沉的、仿佛永不停歇的咆哮。水色沉郁如朽坏的泥沼,贴近岸边处,翻滚着无数白色的、泛着腐败黄的泡沫,它们被激流冲聚在泥滩的凹陷处,密密麻麻,如同大片皮肤溃烂后流出的脓疮。河风如刀,带着浓烈的土腥、牲畜粪便与死亡的血腥气息,狠狠灌入每一个人的鼻腔。

“吉时已至!取禹圭!祭告河神——!” 主祭巫师苍老却又奇异地嘹喨刺耳的声音,如同破锣,劈开了呼啸的风号与河流的轰鸣。

黑檀木匣沉重的顶盖被两名强壮的巫侍缓缓开启。玄色的漆面在灰暗天光下反射出近乎吸噬光线的深沉乌光,映衬着其内的大禹玄圭,那墨玉本体显得愈发厚重、幽深、如同连接着九幽。芒踏上一步,伸出手,稳稳地接过这冰冷沉甸甸的国之重器。他的双手强撑着纹丝不动,一步一步走向那具敞开的、如同巨大怪嘴的“棺椁”前端。

大禹玄圭被他高高擎起,向灰暗的天空、浑浊的空气、狰狞咆哮的河水展示它至高无上的姿态!就在这一刹那间——

嗡!

玄圭核心那道如同凝固河流的白色玉髓纹路,竟如沉睡的活物骤然惊醒!它在黝黑的墨玉基底中流淌、搏动,透出一种诡异而冰冷的乳白色幽光!那光芒全无玉石的温润祥和,反而带着一种刺穿灵魂的、冰寒彻骨的锋芒,像一把刚出鞘的冰刃!

就在玉髓光芒亮起的同一瞬间!高台下原本只是沉闷咆哮的浑浊黄河水,陡然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怒吼!宛如被激怒的亿万古龙翻身!浊浪如沸,腾空拍击着岸壁!巨大的冲击力震得整个松木搭建的祭台结构都呻吟起来,新栽的松木桩基剧烈摇晃,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脆响!绑缚的牺牲受惊狂躁,挣扎、嘶鸣,更加浓烈的腥臊恶臭如同实质般扑打过来!刚才还匍匐在地的群臣们脸色煞白如纸,有人甚至感觉脚下坚硬的土地似乎瞬间变成了泥潭,膝盖下的粗麻祭袍竟无声无息地被某种冰冷的湿痕浸透!芒的眼角余光精准地捕捉:风夷使者深埋泥尘的头颅抬起了极小的一寸,嘴角那丝永远凝固的岩石刻痕般的冷诮加深了;玄夷使者面具下的目光,缓缓地从玄圭转向那沸腾怒吼的河水,那两点冰洞中,仿佛有锐利的冰刃在幽暗中无声地翻涌、凝结!

芒的瞳孔猛地收缩,但他并未退缩。他双臂如同铁铸,缓慢而坚定地将这散发诡异白光的玄圭,稳稳地放置在了黑色“棺椁”中那条厚实铺就、象征无尽暗流的赤泥纹路的中央。

嗤——!

如同炽热的铁块投入冰冷的雪膏!原本粘稠凝滞的暗红赤泥,在玄圭接触的刹那,竟无声无息地向四周急剧退避、融化开一圈光滑的涟漪!玄圭上的白色玉髓光芒大盛,仿佛挣扎的活物,拼命抵抗着粘稠暗红赤泥的包裹与吞噬!光纹激烈地扭曲、跳跃、搏动数次,最终在众人屏息的注视下,如同被深红暗流彻底扼住了咽喉,带着不甘的痉挛,不甘地沉入了这片代表黄河最深沉力量的“赤色深渊”之下。沉入赤泥中的玄圭,那令人心悸的生命光泽瞬间被剥夺,重新还原成一块冰冷、沉重、死寂的墨石。

芒紧抿着唇,死死盯着赤泥如同活物般蠕动着吞噬了最后一丝挣扎的白光。他猛地转过身,背对着咆哮的黄河,语调铿锵决绝,带着一种斩断宿命的疯狂力量:

“吉时已到——为河神纳献——!”

“为河神纳献——!!” 群臣的唱应声如同滚滚惊雷,撕裂河风!

数十名身高臂长、赤裸上身露出古桐色虬结肌肉的奴隶,齐声发出低沉的号子!“嗬!”他们肩头扛着碗口粗细的生牛皮索,绳索深深陷入血肉之中,勒出深紫色的凹痕。沉重的黑色“棺椁”——里面封存着大禹玄圭和涂满诡异赤泥的“祭品”——被他们用尽全身力气抬离高台!号子声带着蛮荒的粗粝,与黄河的咆哮交织。他们抬着这具比死尸更沉重的物事,一步一步,沉重地踏入深冬刺骨、翻滚着混沌黄汤的泥滩边缘。泥浆如同贪婪的巨口,他们每一步踏下,泥浆便毫不留情地淹没到壮汉们肌肉贲张的大腿根部!冰冷如刀的河水混杂着肮脏的泥沙,疯狂地灌入他们的口鼻!奴隶们脖颈青筋暴跳如蚯蚓,急促的窒息喘息声从鼻腔和喉咙深处迸出,但在身后士兵青铜戈矛的压迫下,无人敢有半分停滞。

终于,“棺椁”被艰难地推入了河中央一个巨大的、不断塌陷旋转的混沌漩涡处。

“放——!”

一声令下,牛皮索骤然松开!

“轰——哗!!!”

浊浪如怪兽仰首,轰然翻卷!那黑沉如墓穴的巨大木椁,瞬间被狂暴的黄流吞噬,消失得无影无踪!浑浊的浪头贪婪地舔舐着最后一点木头消失的位置,将这片来自陶寺最沉重、最核心的“牺牲”彻底抹去,只留下岸边奴隶们泥塑木雕般的喘息和群臣眼中那混合着敬畏与释然的复杂光芒。

春冰初解,河畔空气依旧冻结着深冬的余威。

河风凛冽,依旧如同无数冰针钻进骨髓,只是少了那刺骨欲裂的狠戾。风中裹挟着初生水草的淡腥、淤泥初露水面散发的湿冷腐朽气息,还有一股若有若无、仿佛来自遥远极地的冰冷海盐咸味。浑浊的黄河在冬日淤积的浅滩上留下一片狼藉:残破的、沾染着泥沙如同腐骨般的白色浮冰散落在宽阔的河岸两侧。冰渣在初春惨淡的阳光下闪烁着不祥的光泽。

芒轻装简行,乘坐一驾没有华盖的黑漆轺车,停在靠近下游一处刚刚钻出青色嫩芽的湿漉芦苇滩旁。随行护卫仅有数百骑身着缀有密集薄铜泡、散发冷硬光芒的暗色皮甲的精锐猎卫。卫士们手握无纹饰的、厚重如铡刀的墨色青铜钺,腰间悬挂铜戈,锐利的目光警惕地扫视着荒凉的河滩与远处如同巨人脊梁般起伏的灰褐色矮山群。视线越过稀疏枯黄的芦苇梢头,可见更下游河道突然变得开阔、平缓。浑浊的河水在此处仿佛疲倦的巨蟒,带着一路拖曳的无尽泥沙,懒洋洋地涌向雾霭沉沉的东海天际线。一种沉重的、了无生机的疲倦感弥漫在灰蓝色的水天之间。

一只灰羽、长喙坚硬如青铜钎钉的巨鹳,拖曳着悠长的影子,低低掠过初绽新绿的苇荡上空,发出一声撕裂寂静的尖利唳叫!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打破了这沉重的死寂。

唳声刚落——

“轰隆!!哗啦——轰!!!”

如同滚油泼入冷水!远方苇荡深处,那片与大河交汇的水陆交融的巨大沼泽中,猛然爆发出沉闷如远古夔牛撞山般的巨大拍击声响!紧接着,是如同沸锅般持续不断的、密集的撞击与挣扎之声!浑浊的水域中央,如同投入了无形的巨石,无数黑影——密密麻麻的大小鱼群——在水下惊慌失措地炸开!灰暗的水面瞬间被无数翻起的银白色鱼肚和浑浊的泡沫覆盖!

一个庞大得远超想象的青黑色背脊如同沉船的巨礁,骤然拱出浑浊的水面!刹那间,又带着万钧之力,“砰”然砸回污浊的泥水之中!

泥浆巨浪被高高抛起,如同浑浊的墙壁,腾空足有两丈多高!裹挟着大量死鱼、淤泥、腐草的腥风,带着咸湿粘稠的气息,“呼”地拍向岸边众人,将前排卫士淋了个透湿!

“鱼!!巨鱼!!河神鱼王啊——!” 随行老臣失声尖叫,声音颤抖着劈开空气,那惊骇被极度的狂喜扭曲变形,如同疯癫的呓语。

芒猛然推开试图为他遮挡泥水污秽的近侍,几步就冲到湿滑的泥滩边缘!靴子深深陷入冰冷的淤泥,他却毫无所觉。浑浊水泽中心,那如山峦移动的庞然怪物再次浮现。它的背脊像一段沉入水下的巨大城墙,布满粗粞凹凸的灰暗鳞片!细看之下,那鳞片竟在微弱的晨光中透出一种诡异死寂的哑绿色金属光泽,如同劣质青铜器经岁月锈蚀后的惨淡模样。每一片鳞片都大如成年男子的手掌,边缘呈现出锯齿状的锋利卷曲!当它沉重地扭动身躯,鳞片相互摩擦挤压,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最让人心神俱裂的是,在灰沉沉的天光下,怪物鳞片之间的沟壑深处,竟无声无息地流淌出微弱、黏稠的惨碧色荧光!那光并非生机勃发,更像腐尸之上飘散的磷火,随着巨鱼的挣扎而忽明忽灭,如同垂死者喉头最后挣扎的气流。一股难以言喻的浓烈腥风被狂暴的河风刮了过来,狠狠抽在每个人的脸上:里面糅杂着万年水底腐鱼淤泥的气息、某种深海底层沉积的阴冷矿物锈味,以及硫磺燃烧般的刺鼻腥咸!这味道强行灌入口鼻,直冲脑髓,令人肠胃翻江倒海,几欲呕吐!

这巨鱼仿佛陷入了疯狂!它硕大如宫殿斗拱的头颅疯狂地左右甩动,阔如城门般的巨口时而张开,暴露出喉腔内密布的数层螺旋状獠牙和布满倒刺、深紫色如同毒瘤般的腔壁!每一次噬咬,都搅动一方腥风泥雨,发出“呜噗”的、如同巨兽呜咽的低沉闷响!时而,它又癫狂地将头颅猛烈撞击向水面上裸露的黑色岩石断根、或早已沉入半截的朽木树干!“砰!砰!咚!”沉闷得如同天地战鼓的撞击声令人肝胆俱寒!每一次撞击都溅起丈许高的浑浊水浪。它那覆盖着更厚重鳞甲的尾部每一次沉重的拍击水面,都如同巨人挥舞着青铜重锤擂在巨鼓之上!“轰!轰!哗啦!”震得脚下整个泥泞河湾地皮都在颤抖、龟裂、沉陷!

“主上!天降祥瑞!此乃大河神使现身啊——!”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臣涕泗横流,顾不得满身泥浆便扑跪在芒脚边的冰冷淤泥中,双手死死抓住芒的袍角,激动得胡须、衣襟上沾满了浑浊的鼻涕口水,“祭河沉圭!感天动地!神明将此等神物显现于世,厚恩庆贺太平盛世啊主上!当速速虔诚敬献,恭迎神使归朝!万万不可迟疑,以免亵渎河神厚恩浩荡!” 他因激动而全身筛糠般抖动。

老臣涕泪与泥浆混合,如同污浊的泥塑。然而芒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铁钉,死死地钉在那巨鱼疯狂拍打水面时鳞沟中闪烁的惨绿幽光之上。那绿光忽明忽灭,在浑浊的水流和飞溅的泥沫间隙里,竟隐约勾勒出旋转、吞噬的漩涡形状,漩涡中心仿佛有无数微小、怨毒的瞳孔正冰冷地注视着他!这绝不可能是父亲墓穴深处、那些象征征服或封存的九夷颅骨所能产生的任何一种“祥瑞”模样!它更像一尊被祭河沉圭的仪式意外触怒、从黄泉淤泥深处挣脱了远古封印的怨灵孽兽!

“着甲!取网!架巨钩!!” 芒的声音陡然拔高,冷硬如斧钺斩断千年枯木!但他的脸上,却反常地扯起了一抹令人心悸的奇异笑容。那笑意里没有丝毫面对祥瑞的敬畏与欣喜,反倒如同最老辣的猎人,终于嗅到了那极度致命、能毁灭城池、却又令他全身血液如同岩浆般沸腾鼓噪的绝世猎物的腥膻之气!

“活的!孤要这‘贺礼’——完好无损!毫发不……让它活着!!!”

“轰——!!”

伴随着如同空气被撕裂的爆鸣!一支尾部系着粗如儿臂、浸透了腐臭鱼血油脂、刺鼻到令人窒息的棕褐色粗麻索矛——青铜鲨刺——被数名肌肉鼓胀如同精铜雕塑的猛士,用尽全身力气甩向仍在疯狂扭动的巨鱼!

投枪精准地撕裂灰蒙蒙的空气,带着死神的尖啸,狠狠扎进了巨鱼庞大背脊边缘一处鳞甲相对薄弱的缝隙!深没及杆!

“呜——嗷嗷——!!!”

一声非鱼非兽、尖利刺透骨髓、足以撕裂灵魂的恐怖怪叫骤然爆发!尖锐的音波将岸边众人震得耳膜生疼,几个靠近的奴隶甚至痛苦地捂住了耳朵!

被重创的巨鱼如同被点燃了油海的困兽,瞬间爆发出比之前猛烈十倍的疯狂扭动!伤口处喷涌而出的,不是鲜红的血液,而是如同滚烫融化了的黑色沥青般的、粘稠污秽的胶质!那黏腻黝黑中混杂着墨绿荧光的秽物,“噗嗤”一声猛烈喷溅,如同爆炸的油罐,夹杂着大量腐烂肉块和令人作呕的鱼鳞碎屑,呈扇形覆盖了周围十数丈的水域和浅滩!一股比之前浓郁百倍、混杂着浓烈死鱼腐臭、深海盐卤腥咸与地底硫磺高温焚烧般刺鼻的恶毒怪味,如同实质的冲击波狠狠撞入所有人的口鼻,令人心肺欲裂!

“嗤啦——嘶!” 几乎在毒液喷射的同时,数十张坚韧无比、用极粗藤麻与人发混合编绞、在阴暗中泛着不祥乌光的沉重渔网,被数百名精悍士兵合力拉扯着,从四面八方兜头抛下!

渔网重重罩落水面!巨鱼那庞大得不像生物的身躯瞬间被乌黑的索网缠裹!

“稳住!拉紧——!!”

“喝啊——!!!”

网绳绷紧如同满月的弓弦!士兵们用尽毕生力气,双脚死死钉入泥滩!然而巨鱼的垂死挣扎力度超出了凡人极限!拉扯网的士兵们如同被卷入深海风暴旋涡的独木舟!岸边坚硬冰冷的冻土被无数铁靴踏得狼藉不堪,泥浆裹着腐草如同喷泉般四溅!

一个站位过于靠前的士兵,被巨鱼挣扎时带起的巨大拉力猛地拽倒,整个人滑入冰冷的浅滩泥水中!“啊——!”他仅来得及发出半声不成人形的惨嚎,脸部和手臂瞬间被那种如同融化黑胶般的恶臭秽物覆盖!紧接着,他裸露的皮肤仿佛遭遇了世间最恐怖的腐蚀!皮肉竟然如同被无形的烈焰炙烤的蜡油,瞬间软化、鼓起密密麻麻的气泡、继而如同流淌的油脂般向下滑落!眨眼间,他捂着脸挣扎的手背上露出了森白的指骨!这地狱油池般的场景,瞬间冻结了所有围观者的血液!

巨鱼被层层叠叠的乌黑索网包裹,如同一只坠入巨大蜘蛛毒网的濒死飞蛾。但它每一次垂死般的剧烈抽搐和挣扎,那覆盖着厚厚秽物的庞大躯干都会不可避免地狠狠撞击到水底潜藏的礁石或半埋于淤泥的古老沉木树干残骸!每一次撞击都发出沉重、瘆人的“咚!咚!”闷响!那声音像极了上古战场上,巨人擂动整张夔牛皮蒙制战鼓时发出的声响!闷响传来时,被撞击的物体周围水域便会陡然爆发出更加浓烈的一圈污秽湍流!大量更加浓稠的、如同活体墨汁般的黑色胶质如同章鱼的毒墨喷涌而出,将那片泥水迅速搅拌成翻滚的、漆黑粘稠的、仿佛孕育着无数邪物的绝望墨池!

十余名早已剥去上衣,只在腰际围紧兽皮的精赤死士,在首领一声凄厉如鬼嚎的命令下,深吸一口气,如同投入熔炉的铁块,决绝地扑入那冰冷腥恶至极的墨色污水中!刺骨的阴寒和无处不在的剧毒秽物如同无数钢针扎进皮肤!他们闭住口鼻,闭气的极限使眼球暴突布满血丝!凭借着模糊的视线,在水下摸索,挥动着原始的工具——镶嵌着锋利黑曜石刃的木槌、厚重的穿孔石锁——试图砸击巨鱼那如同山岩的头颅,或破坏支撑它疯狂扭动的巨大尾鳍要害!然而,巨鱼头骨坚硬度远超想象!沉重的石锁砸在那青绿鳞甲覆盖的颅顶,仅仅留下几道轻微的白色凹痕!一名死士试图冒险将手臂卡入巨鱼偶然张开的一条巨口缝隙,试图撬开那布满獠牙的颚骨——

“咔嚓——噗嗤!!”

死士的念头刚生,巨口猛地如同山崩般闭合!

令人牙酸的骨头被瞬间嚼碎的脆响传来!暗红色的血浆如同炸开的颜料桶,瞬间将大片水域染成狰狞的粉红色!随即,几截被利齿切断的残肢混合着破碎的脏器碎片,慢悠悠地浮上污浊的水面……与此同时,随着伤害累积,巨鱼伤口处流出的黑色秽物如同活物般拥有了更强的粘稠性与侵略性!它们在水中迅速扩散、蜿蜒、蔓延!所到之处,几片零星被卷入、尚在挣扎的小鱼,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白发胀,鳞片软化脱落,眼球溶解,瞬间成为一团团溃烂的肉糜!

“起——!起——!起——!!!” 岸上指挥的将官声音已然嘶哑癫狂!士兵们喉咙里迸发出野兽般的嚎叫,用尽最后一丝生息的力量收绞麻索!粗如儿臂的绳索被巨力拉得笔直,纹丝不动地陷入岸边临时搭建的粗木桩基上覆盖的青石夯土块中!石头被勒得如同受压的骨头,发出令人牙酸的、细密的碎裂呻吟声!

那被无数重藤麻网索死死裹缠、不断喷射出剧毒秽液、体表鳞片沟壑中流淌着污秽惨碧荧光的庞然巨怪,终于在被彻底耗尽力气前,在众人合力之下,一点点、一点点地被拖离了水面!

“轰隆——哗啦!!!”

浑浊的巨浪如同为它送葬的幡幕,被它离水的身躯带起!

它那扭曲拍打着的身躯终于彻底暴露在灰白惨淡的天光下!

如同从深渊泥沼里拖拽上岸的、缠绕着层层腐烂海草与无数冤魂的、被亵渎的远古神尸!腥膻、污秽、诡异的光泽交织成一片令人作呕的视觉与嗅觉的地狱图景!

就在这混乱窒息的瞬间,芒排开众人,一步一步向前。靴子踩在混杂着巨鱼剧毒粘液、腐鱼烂虾、人类血肉碎末的泥泞滩涂上,发出“噗叽”的、令人不适的声响。他无视周围几乎令人昏厥的恶臭和地狱般的场景,径直走到那被层层乌索捆缚、仅能微弱抽搐的巨鱼头颅旁。

那鱼巨大得如同屋舍的头颅猛地一挣!

一只覆盖着青绿色厚重眼睑、沾满黑色粘液的巨大眼球缓缓转向芒的方向!

浑浊、布满血丝如同蛛网的黄色眼白中央,是两颗深不见底、如同连接着九幽炼狱的漆黑竖瞳!芒清晰地看到,在那诡异的、倒映着自己身影的漆黑深渊般的瞳孔边缘,赫然凝结着一个尖锐、冰冷、如同深海玄圭被暴力折断后、锋利碎片状的幽光印记!

这印记如同一个从黄泉深处投射而来的、冰冷刺骨的诅咒符纹,瞬间死死锁定了芒的身影!时间仿佛凝固。

“祥瑞!祥瑞上岸!大夏永昌!陛下万寿无疆!” 被这股恐怖恶臭气息笼罩的河滩上,群臣不顾泥污,如痴如狂地扑跪在地,爆发出山崩海啸般的欢呼!他们仰视着滩涂上这散发着毁灭气息的狰狞怪物,眼中只有狂热的、近乎癫迷的崇敬光芒。唯有那几名身披玄夷特有鲛鱼皮甲、负责驱赶鱼群协助拦截的玄夷辅兵,悄无声息地跪倒在最远处的冰冷泥水中。他们深埋的头颅几乎要陷进泥里,宽厚的鲛皮肩甲在微微颤抖,仿佛正遭受着无形的威压,只想将自己整个塞进这冰冷的淤泥深处,以逃避来自那巨大黑瞳深处的、那个如同“玄圭碎片”印记般的、冰冷如远古玄冰的凝视。

芒迎着那巨大死寂的、如同幽冥之窗的鱼目。

他缓缓俯下身体。

不是虔诚的跪拜。

更像是最冷酷的征服者,在以绝对姿态审视自己最艰难、最恐怖的战利品。

他那骨节分明、因寒冷和紧张而略显苍白的手指,坚定地、无视泥污与毒液沾染的危险,伸向怪物额前巨鳞下方一道不易察觉的、细微的裂纹。指尖触碰的刹那,一股难以言喻的、远超深冬寒冰的、仿佛来自幽冥地脉核心的黏腻湿滑与刺骨阴寒,如同毒蛇般瞬间沿着他的指尖缠绕而上!

那触感……如同抚摸深埋于万丈玄冰之下、隔绝了亿万年的腐鲸骸骨!

“抬它回去。” 芒的声音低沉、平稳,蕴含着不容置疑的意志,奇异地压过了岸边群臣仍在山呼海啸的喧嚣。

“这是河神赐予我大夏的贺礼。”

“孤要它活着!活着回到陶寺王庭!”

庞大到令人窒息的巨鱼身躯被套上了更多的粗壮藤索和新鲜砍伐的坚硬粗木杠!数百名挑选出的最强健士兵和奴隶,肩扛着粗糙的木杠,“嘿呦!嘿呦!”地嘶喊着号子,沿着泥泞冻结的河岸奋力拖行!每一步都沉重无比,木杠深深陷入肩胛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如同濒死骨骼的哀鸣。

那巨怪每一次的无意识抽搐或是沉重的拖拽带来的重量拉扯,都在身后留下一条宽达数丈、湿滑泥泞、散发浓烈鱼腐与深海硫磺恶臭的黏稠滑迹!更令人恐惧的是,滑迹中隐隐泛动着一种暗沉的、如同死亡呼吸般的惨碧色荧光!即使在灰蒙蒙的天色下,这怪异的光芒也执着地闪烁着。它覆盖着污秽粘液的鳞片在移动中如同移动的、巨大残缺的镜面,反射着四周灰败荒芜的苇荡矮丘,时而呈现出一种金属哑光的绿锈色,时而又流淌出鬼火般浮动的黯绿光泽。那只巨大的鱼眼半睁半阖,眼睑上的粘液让它看起来像蒙着尸水的玻璃,眼白浑浊如泥潭,中央那两点深不见底的黑瞳倒映着不断后退的凄凉河岸,了无生机,只剩一片死寂。

狂风卷起刺鼻的腥膻与深海水汽的冰冷,如同鞭子抽打着芒的脸颊,带来麻木的痛感。同时风也送来了身后群臣对“祥瑞”无休无止、声嘶力竭的赞美与谄媚祝祷:

“祥瑞!天佑我夏!神物现世!”

“神物归朝!大夏盛世!国祚永昌!陛下威加海内!”

狂热的声浪如滔滔浊浪,试图冲刷掉萦绕在每个人心头那难以言喻的阴霾与不安。

巍峨的陶寺宫城阙门,在沉重的、如同闷雷滚过的号子声中,轰然洞开!九重门阶那高大沉重的木门,在绞盘刺耳的“嘎吱嘎吱”摩擦声响中缓缓开启,巨大的声响在弥漫着硫磺、腥臭与诡异香料的混浊空气中传出极远。

九重门阶之下,从宫门前巨大的广场一直蔓延到视野尽头的黄土地平线,数以万计翘首以盼的夏邦子民和被强制驱赶来的九夷使臣已黑压压地跪伏在地上,如同层层叠叠铺展到天边的、不断起伏蠕动的黑潮。数不清的大型陶盆中,燃烧着柏木碎屑和干燥黍稷、混合了诸多名贵香料碾成的粉块,升腾起浓重的、浑浊的青烟,形成一片低沉压抑的幕帐,笼罩着整个宫门广场。空气中充斥着烟熏火燎的呛人焦糊味、各种香料燃烧后混合出的奇诡浓香、数万人口鼻呼出的浊气、牲畜排泄物的味道、以及——那从遥远河岸一路拖拽而来、愈演愈烈的巨鱼腐烂腥臭!

这数种强烈、对立、冲击感官的气息在浑浊的空气里互相冲撞、交织、融合,形成一股庞大无匹、足以令凡人窒息的恶浊洪流。身处其中,恍若置身混沌初开的魔域。

“神物——至——!!” 尖细阴柔的宦侍嗓音,如同铁丝刮过锈蚀的铁皮,用尽力气拔高到近乎破音的极限,穿透广场上沉甸甸的肃穆与压抑的嘈杂。

率先映入眼帘的,是那被强拖而来的“神物”!近看之下,它庞大身躯所带来的畸形感和压迫感几乎让人心脏停跳!腹部因沉重的木杠和无数道藤索的残酷勒捆而深凹塌陷,如同被踩瘪的革囊!原本覆盖全身的粗粝黯绿鳞片,此刻被厚厚的污泥和自身不断渗出的粘稠污秽胶质覆盖,不断滴落浓稠得如同尸油的黑色混着惨绿色的液体!粗重的木杠每一次颠簸起伏,都如同榨油的杠杆,从它那变形残破的身躯里压榨出更多的、滴滴答答、如同永远无法流尽尸蜡般的黑绿污液。这些污液“啪嗒、啪嗒”地滴落在宫门前那条精心打磨光滑如镜的云母石御道之上,留下一条清晰、腥臭、蜿蜒的污秽之路。浓烈到如同实质的腥臭几乎凝成一道无形的墙壁,冲击着道路两侧护卫士兵们的鼻腔!他们紧咬牙关,脸色铁青,屏住呼吸,胸膛剧烈起伏,强忍着胃囊的翻腾!那只巨鱼的独眼浑浊半闭,浑浊的眼白如同凝结的牛奶浆,瞳孔中央那道冰冷的碎片印记,被一层不断生成增厚的灰白浊膜完全覆盖、遮蔽,再无法分辨其本相。

“此乃河神赐我大夏之鲲鹏!!永保社稷太平之无上符瑞!!!” 为首的老臣涕泪横流,用尽全力高喊着,那颤巍巍的手指指向木杠藤索下如同死尸残骸般被拖行的庞大鱼形物。他的话语像投入干柴堆的火种!

人群瞬间爆发出真正的、足以掀翻城阙的惊涛骇浪!压抑许久的恐惧似乎在瞬间找到了宣泄的出口,转化成了盲目的、歇斯底里的狂热!无数臣民如同沉船前抓住最后一根浮木的溺毙者,朝着那散发着毁灭气息的怪物和车上的年轻君王,疯狂地山呼海啸,一遍又一遍地叩拜!声浪汇成狂潮,似乎要吞没整个天地!他们浑浊的瞳孔中,此刻唯有对那腥臭、污秽、扭曲的“神物”所放射出的狂热的“祥瑞”之光!唯有风夷使者那深埋在尘埃中的头颅,似乎绷得更紧,僵硬得如同石刻,嘴角抿出的纹路如同刀劈斧刻;玄夷使者那冰冷的鲛鱼皮面具下,两道毫无生气的目光如同深渊寒流,极其短暂地扫过那鱼目上厚厚覆盖的浊膜之后,便不再停留,转而投向了宫城深处那些幽暗门阙的深处,仿佛能穿透重重殿宇,窥视到某个核心的秘密。

紧随在庞大鱼怪之后,出现了另一队更加庄严神秘的仪仗。

芒亲自手捧一个巨大的蚌盘,在一队手持仪仗铜钺的精锐侍卫护卫下,缓步踏云母石阶而来。那蚌盘由无数巴掌大小、内壁莹白透出一种病态青芒的新鲜厚蚌壳层层叠加、精心粘连打造而成,巨大蚌盘的外沿,用润泽剔透的青绿色松石颗粒镶嵌出象征着水波与天光的抽象纹路。盘中并非放置珍果佳肴,而是铺着厚厚一层混合着龙涎香、沉香木屑与奇异海草粉末的珍贵香料,香料之上覆盖着一层深红色的柔软天鹅绒。

而天鹅绒之上,承托着一件在初春迷离晨光中泛着诡异黯淡金红色光泽的异物——

那竟是从巨鱼那如同宫殿般深广的腹腔内腔中,历经艰险、剖肝沥胆掘出的奇物!

那是一盏微缩形制的青铜鸟尊!

形态扭曲!

如同被无形的巨力扭断了脖颈,又被强行拼凑起来的垂死水禽!鸟身呈现出一种极度病态的痉挛扭结姿态!一双翅膀僵硬地伸展着,翅尖却如同绝望的手臂般扭曲僵直向上!鸟首极度不自然地昂起,细长的脖颈扭成一个如同濒死者喉管被掐住后发出的无声惨嚎角度!那黄铜铸造的鸟喙如同痛苦的深渊巨口,狰狞地大张着,形成一个黑洞般的无声惨啸!

更诡异的是其内部构造!中空的腹腔内,精密的铸造技艺呈现出异常复杂、如同迷宫脉络般错叠交缠的内腔结构!通体不见寻常礼器上用以彰显威权的庄严饕餮纹或云雷纹,反而布满了无数如同毒虫爬过、或是痛苦痉挛时皮肤下暴突而起的血管脉络状的凹凸棱纹!

鸟尊的表面被一种黯哑的金红色奇异矿物粉末仔细涂抹,然而在那黯淡金红色泽的薄薄伪装之下,竟从青铜基底深处隐隐浮泛出与那巨鱼鳞沟间流淌的、一模一样的惨碧色幽光!这幽光在阴沉的祭礼氛围下,如同鸟尊本身在呼吸般,忽明忽灭地搏动着!

此刻!

正有浓稠如同冷却岩浆、色泽同样带着黯淡金红光辉的、粘稠度远超鲛鱼油的怪异液体,从那鸟尊大张的、如同受刑者号哭黑洞般的鸟喙中,缓缓地、一滴一滴地渗漏出来!“滴答……滴答……”地,落入蚌盘下方特意盛接的一尊极其精致、薄胎如纸、原本应洁白无瑕的薄胎白陶瓮中!

随着那金红色“鲛油”般液体的持续滴落,鸟尊表面那层由内至外透出的惨绿幽光仿佛受到了刺激般,跳动得愈发激烈、诡异!如同被注入邪异力量的冰冷炉心!

那滴落的粘稠金红色液体,散发着一种无法用寻常语言描述的混合恶臭:深海底层沉积了千万年、不见天日的阴冷腐朽、某种金属被强腐蚀液体持续浸透后散发出的刺鼻腥咸恶臭!这种味道在广场上鼎沸人声与浓烈熏香的巨大浊流里并不特别明显,却如同附骨之疽般顽固地向四周弥漫开来,钻进周围最近的官员和巫觋的鼻腔,令他们胃里一阵翻腾,却又只能强行压制,神色中透出深深的惊疑与不安。

“此物!” 芒的声音在这万人屏息仰望、被狂热与恶浊包裹的广场上朗朗响起,如同开天辟地的神谕,清晰地压过了震耳欲聋的喧嚣,“此乃蚌灯宝盏!”

他托起手中的巨大蚌盘,声音洪亮而威严:

“深藏鱼腹!乃是蕴藏东海万顷珠光之灵物!此鲲鹏神鱼背负天赐宝盏而归,正是河神代天降下无上祥瑞,示我大夏昌盛永恒之兆!”

他目光扫过下方黑压压的人群,如同在审视自己的领地。

“当奉入太室祖祠!受四方膜拜!日夜不息!长明永续!”

“万岁!万岁!万岁!” 排山倒海般的欢呼再次爆发!跪伏的人群如同被狂风吹倒的麦浪,此起彼伏地叩拜下去。狂热的气息将空气中的硫磺腥臭和鱼腥恶味都冲淡了些许。

唯有九夷使臣队伍的最末端,那个身影——厚重的鲛鱼皮面具猛地转了过来!面甲下那两个冰冷的、如同深海虫洞般的眼孔,死死地、几乎是带着某种穿透性的锐利,盯住了那鸟尊大张的喙部!死死地盯着那不断渗出的、缓慢滴落的、一点点将那白陶瓮内壁浸染成诡异赤金色的粘稠“鲛油”!

那携带诡异巨鱼与妖异鸟尊的仪仗进入陶寺宫城的那一日,正午时分。

天空诡异得如同凝固的锅底。

铅云如墨!沉重得如同融化的玄铁浇筑的巨鼎沉甸甸地压在巍峨宫墙的歇山顶上方,遮蔽了所有天光。风不知何时已经完全止息了,空气粘稠、窒息、凝固得如同干涸的陶泥,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闷热与腥甜。仿佛无数双无形的、冰冷的鬼手从地底伸出,死死扼住了城中每个人的咽喉。

象征着夏王朝祖脉起源的深宫内苑里,那座巨大的、引了活水的石砌水泽池中,那被万众膜拜为“祥瑞”的庞大鱼形活物终于停止了最后微弱的抽搐。

浑浊的池水如同被倒入了大桶的油污,泛起一层厚厚青灰色的油腻反光薄膜。庞大的怪物身躯早已沉入池底,被淤泥吞没大半,只有一小片覆盖着污秽、流淌着最后几丝惨绿荧光的畸形背脊,如同沉船断裂的腐朽甲板般,绝望地暴露在散发着恶臭的水面之上。那粗粝的鳞片在失去生命后更显狰狞,边缘卷曲锋利如刃,凝结着厚厚的黑褐色污垢,如同凝固的、干涸的陈旧血污残渣。日夜不断从池中蒸腾出的浓烈腥恶气息早已弥漫整个宫城,连那些被迫日夜为其更换池水的无数奴工,也纷纷染上不明怪病:皮肤先是红肿溃烂,继而流脓,在极度的痛苦和泥浆恶臭中扭曲地死去。

而那盏被芒亲自恭奉于太庙祖祠深处、最神圣祭祀石台上的蚌中鸟尊,正如它所呈现的诡异姿态,日夜喷涌、绝不停息地溢出那浓稠如融金的“鲛油”!它们并非如同最初预想般温顺地流入盘下洁白精致的薄胎白陶瓮中,反倒像是挣脱了无形的束缚,源源不绝地溢出蚌盘边缘,在光滑冰冷、象征着绝对神权与祖灵意志的黑曜石祭祀台上肆意横流、汇聚!如同一条条邪恶的赤金溪流!原本洁白无瑕、象征着纯净与祭祀之心的薄胎陶瓮,日复一日地被这种粘稠、仿佛带有恶念与腐蚀力的金红色液体彻底浸泡、渗透、蚀染!瓮壁被染成了如同凝固血液般的、令人心悸的狰狞赤金血色!瓮壁上隐约可见的原始纹饰,在这浸染下如同流淌着的血泪图腾!

更令人心胆俱裂的是,这只鸟尊,自入祠后便无时无刻不在散发出一种奇异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不是传统的、代表沟通天地的钟鼓鸣响或祭祀祷词的唱诵,而是无数尖锐的、无法听清具体音节却仿佛直达灵魂深处的、如同数以千计的濒死者在被活活灌入口鼻冰冷湿泥时拼命挣扎、喉咙里挤压出的粘稠、窒息、浑浊而绝望的嘶嘶声!这声音日夜不息地穿透了厚重沉重的青铜巨门,在空寂幽暗的宫墙夹道与重重殿宇间幽幽回荡,时强时弱,如同亿万被活埋者汇聚成的、永不消散的冤魂低泣!

然后。

风!

毫无任何征兆!

在某个被那无尽嘶嘶声和恶臭笼罩的深夜,深宫最中心那几株存活了数百年、曾经在父亲槐帝鼎盛时期开满金灿灿花朵、被奉为“夏祚龙脉护持”的古老巨槐——突然间,如同被苍穹深处投下的无形雷霆巨槌狠狠击中主干!

“咔嚓——咔嚓——轰隆!!!”

令人牙根发酸、如同天地骨骼被强行掰断的巨大撕裂声接二连三地炸响!其中一株最粗壮的百年老槐,在所有人的惊骇注视下,那数人方能合抱的主干,竟从根部以上齐腰部位,如同被无形的巨人徒手折断!

在它那木质发出最后悲鸣、向着侧旁轰然倾倒的瞬间!

断裂处如同被强行撕裂的巨大伤口,汹涌喷溅而出的不再是清香的木质汁液或树脂,而是粘稠得如同陈年黑血、散发着刺鼻腥臭的不明胶质物质!!如同地狱脓包被刺破!这黑血般的物质如同强酸暴雨般喷溅到附近几名为祭祀巨鱼而彻夜看守的侍从身上!

“啊——!!”

凄厉得非人的惨嚎瞬间撕裂了宫禁的千年森严!

衣物、皮肉、须发在与那黑色胶质接触的瞬间,立刻发出骇人的“嗤嗤”声,如同被看不见的鬼火灼烧!皮肉迅速焦黑冒烟、起泡溃烂!眨眼间便露出了森森白骨!侍卫们疯狂地拍打、翻滚,却无法阻止这如同跗骨之蛆的恐怖腐蚀!

“树妖!!巨槐流血了!!血有剧毒!!”

凄厉至极的尖叫如同引燃炸药的引信!恐慌如同沉睡的远古瘟疫巨人被唤醒!瞬间在宫城中炸开!疯狂的叫喊声、绝望的奔逃声、皮肉灼烧的嗤嗤声、巨物倒塌撞击墙壁的轰鸣声……瞬间交织成一片末世的序曲!

更大的灾难紧随而至!

暴雨毫无征兆地倾斜而下!从天而降的不是清澈的雨滴!

而是混杂着无数极其细碎、粉尘状的、刺鼻到令人无法呼吸的物质!它们像灰色的、带有磨砂感的砂砾颗粒,带着浓烈呛人的硫磺粉味和深海海盐被极度浓缩后浓得发苦的腥咸气息!这“雨”如同来自焚毁世界熔炉的灰烬之雪,瞬间将整个宫城笼罩!

雨水砸落地面,瞬间将宫城中积累的厚厚尘垢变成了混浊腥黄的泥浆!这些泥浆又迅速被雨点中携带的强烈硫磺粉末覆盖、融合、搅拌,形成更加浓稠、更加诡异的黄褐色泥沼!暴雨汇成的小溪,带着强大的冲刷力,如同贪婪的土龙,争前恐后地冲向巨大槐树倒伏后砸开的宫墙豁口、冲向断裂的宫柱根基和砸塌的残垣断壁缝隙深处!

一股足以摧毁凡人气魄的、混合着硫磺粉末的苦涩、海盐浓重的腥咸、巨树流淌黑血的恶臭以及远处水泽池中巨鱼尸骸彻底腐烂散发的死亡气息的狂猛洪流,如同一只无形的、沾满了所有污秽的手掌,狠狠抽打在宫城内每一张惊恐到扭曲的面孔上!整个王畿核心,瞬间被笼罩在一片刺鼻欲呕、遮蔽视线、如同瘴疠迷雾般的黄绿色水汽之中!

狂风也加入这场疯狂的杀戮!它裹挟着腥咸刺鼻的硫磺雨幕,如同蛮横的入侵者,猛地冲撞进太庙祖祠那两扇沉重的青铜巨门缝隙!

“哐当!” 门闩发出刺耳的呻吟!

浑浊的雨水瞬间冲刷在中央祭坛的黑曜石台面上!

而那石台上流淌、并最终冷却凝固成一层覆盖物般的金红色“鲛油”壳层——被这蕴含着强腐蚀性硫磺颗粒的冰冷雨水一浇!

嗞——!!!

如同滚烫的烙铁浸入雪水!

厚厚的金色壳层瞬间腾起一大片粘稠、滚烫、带着强烈刺激性气味的浓黄色烟雾!烟雾如同有生命的鬼影,在空旷的祭祀大殿中扭曲、升腾!

而在这烟雾升腾而起的瞬间!

那日夜不休、折磨魂魄的尖锐、粘腻、充满窒息感的嘶嘶声陡然拔高!如同亿万受刑的恶鬼同时尖啸!声音穿透祖祠厚重的墙壁,直入九霄!

“呃……嗬!!!” 太庙最深处,那负责看守禹圭祭坛、须发皆白如雪、身份最为尊崇的大祭司猛地从呆滞中惊醒!脸上那如同千年树皮般的层层褶皱在狂颤,浑浊的眼球瞬间被鲜红的血丝爬满!他用尽全身仅存的力气,撞开身边瘫软的侍从,跌跌撞撞冲向祭坛!

怀中紧紧抱着的,是那尊从沉玄圭的沉重黑棺椁中捞出、承载着大禹最后荣光与神圣印记、象征着夏王朝无上法统根基的玄圭——

但此刻!

它已暗淡无光!

沉重依旧,却失去了所有神性流转的光泽,如同路边一块冰冷普通的黑色顽石!

更可怕的是,它通体遍布着无数细微如蛛网的、仿佛被强大力量震出的白璺裂纹!尤其是那道曾如同生命般流淌着玄妙白髓纹路的中央核心区域,此刻如同彻底死去的古树根须,颜色灰暗僵直,再无一丝活气!

在年迈祭司绝望、涣散的目光注视下,那象征着夏朝根基、禹王开天辟地神迹的圣物——“咔嚓!”

一声轻微的、如同灵魂断裂的脆响!

玄圭从中部、正是白髓纹流淌交汇的核心点,毫无悬念地、断成了毫无灵光的两截冰冷石片!断裂处呈现出惨白的、如同朽骨般的茬口!

老祭司死死抱住怀中那两截如同父亲骸骨般冰冷的断圭!在漫天砸落的腥风硫雨里,他那佝偻的身影如同瞬间被冻毙的石像!身体剧烈筛糠般的抖动!浑浊的老泪混合着硫磺雨水在沟壑纵横的脸上流淌!

突然!

“啊啊啊啊啊——!!!”

一道绝不似人类喉咙能发出的、穿透力足以撕裂整个陶寺宫城、饱含着最原始最绝望怨毒的厉啸!从他干瘪的胸膛深处炸开!

“河神——!!!”

他撕心裂肺地哭号着:

“还我禹王圭——!!!”

声音凄厉如同被剜心挖肺的雄兽最后的悲鸣!

这绝望的诅咒如同点燃地狱的引信!老祭司抱着断裂的玄圭枯石,再也不顾形象,深一脚浅一脚地狂奔在这化为腥臭污秽泥沼的宫城广场上!靴子陷在没及小腿的恶臭黄泥里!狂风呼啸着,卷起地面那些早先被士兵清理掉落、沾满泥污的巨鱼鳞片,它们如同腐烂的铜钱般散落在泥泞各处,流淌着将熄未熄、如同鬼火般的最后几丝惨绿幽光。祭司一个踉跄,猛地扑倒在一块沾满黑绿污垢的、布满青黑锈迹的巨大青铜断甲旁!他如同抱紧垂死的婴孩,死死抱住沾满腥臭污泥和剧毒秽物的禹王圭枯石残片!身体在泥泞中剧烈地颤抖、蜷缩、抽搐着,如同被万箭穿心!那撕心裂肺、饱含所有绝望与诅咒的尖啸在狂风中扭曲变形,最终被更汹涌的雨幕声浪彻底吞没!他最后一丝力气耗尽,眼瞳中的光芒彻底黯淡。怀中那两截象征着他毕生守护、也代表整个夏朝法统源头的玄圭残骸,被他如同殉葬品般死死搂抱在胸前,一同缓缓地、沉陷进这片冰冷刺骨、腥臭污浊、代表着大地最终腐化的无底泥渊深处!

如同它们最初诞生于大地母腹的幽暗与蛮荒之中。

永沉地下最后的浊流。

轰轰轰轰——!

王畿九重宫阙深处,传来连绵不绝、如同大地经脉断裂般的沉闷巨响!不知是哪座宫殿被倾倒的巨树撞塌了承重的木柱巨梁?还是被硫磺酸雨侵蚀夯土地基沉陷?抑或是,深藏于宫城地底的某些早已不为人知的巨大“陶瓮”封印……正在那“鲛油”与硫雨的作用下,崩溃瓦解?

在这宣告着终结的、延绵不断的崩塌声浪中,那狂烈到如同诅咒具现的妖风,嘶吼着卷过宫苑深处那座巨大的、如同魔窟入口的水泽池。

池中早已没有“水”的概念。

只有翻滚沸腾的、散发着死亡恶臭的黑绿色粘稠浓浆!如同巨鱼胃囊里流出的消化秽物填满了整个空间!

水泽表面,漂浮着无数鱼虾禽鸟的腐朽尸骸,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油污泡沫。

那巨鱼最后一片灰绿色、如同小山般巨大、象征着“祥瑞”残骸的脊椎骨——形如一艘巨舰被风暴扭断成两截后最后沉没的断裂龙骨——在秽浪的翻腾中,如同被无数看不见的鬼手拉扯着,缓慢而又无可挽回地,一点点沉向这深不见底的污秽泥渊,沉入被彻底玷污的大地腹腔。

这承载着禹王荣光与血腥征服伟业的庞大陶寺城阙,也如同那沉落的巨骸,无可挽回地滑向了最终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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