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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钺的嗡鸣,低沉而悠长,在死寂的大殿里盘旋、回荡,仿佛一头蛰伏于岁月深渊的远古巨兽,被强行唤醒后发出的第一声压抑低吼。那声音并非刺耳,却带着一种撼动骨髓的穿透力,震得殿柱上那些狰狞饕餮兽面的青铜眼睛,在烛火摇曳不定的光影中,竟似活物般诡异地眨动了一下,冰冷的金属光泽一闪而逝,更添几分森然。

傅说粗糙、布满厚茧的手掌,此刻正稳稳地、不容置疑地握住了那柄象征成汤开国、浸透了历代商王鲜血、汗水与不屈意志的墨玉钺柄。那触感,冰冷刺骨,如同握住了一块万载玄冰,寒意瞬间穿透掌心皮肉,直抵心脉深处,激得他浑身一凛。臂骨上传来的沉甸甸分量,远非玉石本身所能承载,那是山河社稷的千钧之重,是万千生民饥寒交迫的殷殷期盼,更是眼前这位年轻君王,在王朝危如累卵之际,孤注一掷、破釜沉舟的沉重托付。这托付,烫手,更烫心。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武丁紧绷如弓弦的下颌线,投向那洞开的、被风沙肆虐的殿门之外。呼啸的北风裹挟着孟津前线烽火燃烧后的焦糊气息,如同狂暴的野马,猛烈地灌入这象征着最高权力的殿堂。殿内,数十盏青铜灯树上的烛火被吹得疯狂摇曳,明灭不定,光影在阶下那些或惊骇、或茫然、或愤怒、或阴沉的贵族脸上跳跃、切割,将一张张面孔映照得如同鬼魅。傅说的眼神,却依旧沉静,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波澜不惊。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在这潭水的最深处,那被武丁的信任与这柄玉钺所唤醒的、沉寂了太久的火山熔岩,已开始无声地奔涌、咆哮,积蓄着足以焚毁一切腐朽的力量。

他缓缓抬起另一只同样布满风霜刻痕的手,覆在了武丁紧握着钺柄的手背之上。粗糙如砂砾的皮肤,摩擦着年轻君王细腻却因用力而绷紧的手背肌肤,传递着一种无声却重逾千钧的承诺与力量——同生共死,再造乾坤。

武丁紧绷的肩背,在那粗糙手掌覆盖的瞬间,骤然一松,那放松几乎微不可察,却真实存在。他猛地抽回手,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是汲取了无穷勇气。他霍然转身,步履沉稳而决绝,重新踏上那冰冷的丹陛,坐回了象征着至高无上的玉座。冕旒垂落,十二旒白玉珠串轻轻晃动,恰到好处地遮住了他眼底翻腾的、足以焚毁一切的烈焰,只留下一个在摇曳烛光中威严而沉默的轮廓,如同亘古矗立的山岳。

“即日起,”他的声音从冕旒之后传出,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犹疑、不容置疑的决绝,每一个字都如同金石交击,铿锵有力,回荡在空旷的大殿,“傅说,为孤之右相,总揽国政,协理阴阳!凡国事,皆可决断,无需事事禀报!”

“王上!”一声尖利得近乎破音的呼喊骤然响起,打破了死寂。上大夫杜元再也按捺不住胸中翻腾的惊涛骇浪,一步抢出班列,因激动而涨红的脸庞微微扭曲,声音颤抖,“此乃……此乃亘古未有之事!盘庚迁殷,尚有旧臣辅佐;成汤伐桀,亦赖伊尹之贤!然伊尹虽出身微贱,亦非刑徒奴隶!一介戴罪之身,赭衣之徒,焉能骤登相位,位列三公?祖宗之法何在?天地纲常何在?此必招致天谴,神人共愤,祸乱朝纲,动摇国本啊!臣,万死不敢奉诏!”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黑石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仿佛在叩问苍天。

“祖宗之法?”武丁的声音冰冷如刀,带着一丝讥诮,“盘庚迁殷,亦是祖宗未有之法!成汤伐桀,亦是祖宗未有之法!祖宗之法,是让尔等坐视江山朽烂,烽烟四起,民不聊生吗?”他猛地一拍玉座扶手,那由整块美玉雕琢而成的扶手发出清脆的裂响,一道细微的纹路蔓延开来。武丁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杜元!你前日奏报,西鄙诸方国贡赋逾期未至,其心叵测,欲请兵征讨,以儆效尤!孤问你,征伐西鄙,所需甲胄几何?戈矛几柄?战车几乘?粮秣多少石?由何地仓廪调拨?征发民夫几何?由何部族承担?战后抚恤伤亡,安置俘虏,又有何章程?所需时日多久?耗费几何?可能确保一战而定,永绝后患?说!”

一连串问题如同连珠炮,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狠狠砸向跪伏在地的杜元。杜元张口结舌,冷汗如同溪流般从额角、鬓边涔涔而下,瞬间浸湿了华丽的锦缎朝服前襟。他支吾着,嘴唇哆嗦,目光下意识地瞟向阶下最前方,那位须发皆白、身形佝偻却稳如磐石的老者——冢宰甘盘。

甘盘,三朝元老,贵族领袖,此刻眼皮微抬,浑浊的老眼深处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精光,如同古井微澜。他笼在宽大袍袖中的手指微微一动,正要开口。

“冢宰大人,”一个不高,却异常清晰、沉稳的声音响了起来,瞬间吸引了所有或惊疑、或愤怒、或观望的目光。傅说已解下那身象征罪隶身份的破烂赭衣,换上了一件内侍临时寻来的、略显宽大的素色麻布深衣。粗陋的衣物掩不住他挺拔的身姿,更掩不住那股历经磨难、百折不挠沉淀下来的沉稳气度。他并未看向甘盘,目光平静地扫过狼狈不堪的杜元,“上大夫既言征伐,可知西鄙诸方国为何拒纳贡赋?是存心悖逆,藐视王权?还是因去岁旱蝗肆虐,赤地千里,民生凋敝,十室九空,实在无力缴纳?若其存心悖逆,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当伐!当以雷霆之势,犁庭扫穴!然若其力有不逮,实属无奈,强征之下,是迫其铤而走险,举族为盗,啸聚山林,反噬王畿?还是助其恢复,示我大商仁德,使其心悦诚服,永为藩篱屏障?此中利害,上大夫可曾深思?”

杜元被问得哑口无言,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仿佛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只能将头埋得更低,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去。

傅说转向丹陛之上的武丁,躬身一礼,动作不卑不亢:“王上,臣以为,当此内忧外患之际,用兵不可不慎。西鄙之事,当先遣明察之使,速往彼处,探明实情。若确系天灾无情,民生艰难,当酌情减免其贡赋,并开仓赈济,助其度荒,示我大商仁德,收拢人心。若其心怀叵测,勾结外敌,证据确凿,再议征伐不迟。至于甲胄粮秣军需,”他顿了顿,目光转向殿中几位掌管工役、仓廪、军械的官员,那目光平静却带着无形的压力,“臣请即刻查阅府库账册,核实现存数目,并核算所需缺口,再议调拨征发之事。事涉军国,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可不察,不可不慎。”

条理清晰,直指要害,将杜元仓促请战的鲁莽与无知暴露无遗。殿中一些原本对奴隶拜相充满鄙夷、准备看笑话的官员,眼中也不由得闪过一丝讶异和凝重。甘盘深深看了傅说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有审视,有忌惮,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哼,重新垂下眼睑,仿佛一尊入定的石佛。

武丁的声音从冕旒后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和如释重负:“准右相所奏!杜元,此事由你协同右相办理,务必查清原委,若有差池,唯你是问!退朝!”

……

夜色如墨,沉沉地压在殷都之上,连星月都隐匿无踪。王宫深处,新设的右相署衙内,灯火却亮如白昼,驱散了四周的黑暗。空气中弥漫着新削竹简特有的清香和墨汁的微腥气息。巨大的几案上,堆积如山的简牍几乎将傅说瘦削而挺拔的身影完全淹没。他赤着脚,踩在冰凉的黑石地板上,感受着那刺骨的寒意,这寒意能让他保持清醒。时而伏案疾书,炭笔在竹简上划出沙沙的声响;时而起身踱步,眉头紧锁,仿佛在破解一个关乎国运的巨大谜题。

案头摊开的,是刚从甘盘处移交过来的部分府库账册和历年卜辞记录的副本。触目惊心,远比他想象的更为糜烂。

“甲申卜,贞:雀以牛五十,羊百,豕三十,祀于父乙?”傅说指尖划过一片龟甲拓片的刻辞,低声念出,那上面记载着一次规模惊人的祭祀。他随即又拿起另一片,“癸未卜,争贞:子画燎于妣庚,祈雨?用羌十?”他快速翻动着堆积的龟甲和简牍,脸色越来越沉,如同凝霜。这些由不同贵族家族豢养的卜官主持的祭祀记录,频繁而杂乱,祭祀对象不仅包括商王近祖,甚至远及成汤之前的先公先王!耗费的牺牲更是惊人,动辄数十头牛、羊、猪,甚至还有大量作为人牲的俘虏或奴隶!这哪里是敬天法祖?分明是借神权自固,炫耀家族实力,蚕食王权根基!每一次奢靡的私祭,都在无声地宣告:看,我们家族拥有与先祖沟通的特权,我们才是这片土地真正的主宰!

更令他心惊肉跳的是官吏任免的卷宗。几个关键职位,如掌管百工营造的“司工”,掌管山林川泽渔猎的“虞人”,掌管王畿卫戍的“亚旅”,其人选几乎被甘、杜、彭等几个盘根错节的大贵族家族垄断,世代相袭,针插不进,水泼不入。卷宗中充斥着“某荐其子某”、“某族某承父职”、“某宗某继兄位”的字样,至于才能德行,则语焉不详,或仅以“敦敏”、“孝友”等虚词搪塞。盘庚“惟图任旧人共政”的遗训,俨然成了这些贵族们把持权柄、排斥异己的护身符和紧箍咒。

“官不及私昵,惟其能;爵罔及恶德,惟其贤……”傅说低声重复着武丁与他彻夜长谈、推心置腹时提出的构想,目光扫过那些充斥着“私昵”和血缘关系的卷宗,眼神锐利如刀,闪烁着决绝的光芒。这潭死水,必须搅动!这腐朽的巨树,必须从根子上劈开!

……

数日后,朝会。

气氛比往日更加凝重,仿佛暴风雨前的死寂。北境烽火未熄,鬼方骑兵的蹄声如同梦魇;西鄙之事悬而未决,使者尚未传回确切消息;而新右相上任后的第一把火,即将以燎原之势点燃,目标直指贵族们赖以生存的神权根基。

傅说立于丹陛之下,身姿挺拔如岩上孤松,任殿内无数道或敌视、或疑虑、或期待的目光聚焦于身。他手中捧着一卷新制的简册,声音平稳而清晰地回荡在大殿的每一个角落,字字千钧:

“臣傅说启奏王上:臣观近世卜辞,祭祀繁多,礼仪冗杂,几近泛滥。或日祭,或月祀,或岁享,更有甚者,遇事便卜,无事亦祭,名目不一,耗费无度。牺牲之数,动辄数十百计,乃至以人为牲,暴殄天物,徒增杀孽!尤有甚者,”他声音陡然加重,目光如电扫过阶下,“非王卜官,亦私祭先公远祖,僭越礼制,淆乱神听!此非敬神,实为渎神!《书》云:‘黩予祭祀时谓弗钦。礼烦则乱,事神则难。’长此以往,神意不明,天威不彰,各宗族自恃神权,目无尊上,恐非社稷之福,实乃取祸之道!”

此言一出,殿内顿时一片哗然!如同沸油中投入冷水!尤其是那些家族拥有独立卜官和祭祀权的大贵族,如杜元、彭氏、雀氏等人,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由红转青,由青转白,眼中几乎喷出火来。私祭先公远祖,这是他们彰显地位、维系族权、甚至暗中与王权分庭抗礼的重要手段,也是他们对抗王权最隐秘也最有力的一张暗牌!如今竟被这奴隶出身的卑贱右相,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赤裸裸地指为“渎神”、“僭越”、“取祸之道”!这无异于刨他们的祖坟,断他们的命脉!

“傅相此言差矣!大谬!”一位须发皆白、身着华丽繁复祭服的老年贵族——大卜彭,颤巍巍地出列,他是旧贵族在神权领域最具权威的代表人物,此刻气得浑身发抖,手中象征神权的玉璋几乎握不稳,“祭祀之礼,乃沟通天地鬼神之桥梁,乃维系人神和谐之根本!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岂可轻言简省?各宗族祭祀其先祖,亦是孝道彰显,人伦大义!此乃天经地义!若强行禁绝,必致神人怨恫,先祖不安,降灾于大商!届时,旱魃横行,洪水肆虐,五谷不登,黎民涂炭,傅相……你担待得起吗?!”他最后一句,几乎是嘶吼出来,带着浓重的威胁意味。

“大卜所言,乃常理。”傅说不卑不亢,目光如古井无波,直视着激动得胡子乱颤的彭,“然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神意贵乎精诚,非在多杀牺牲;先祖之灵,贵乎子孙昌盛,非在虚耗无度!今北境烽烟告急,鬼方虎视眈眈;西鄙人心浮动,贡赋不继;黎民困苦,仓廪未实;府库空虚,军械匮乏!当此危急存亡之秋,与其耗费巨资于繁文缛节,不若诚心正意,以王为尊,统摄祭祀,上达天听!使神权归于一元,使天意归于王命!臣奏请:自即日起,凡祭祀商之先公先王,无论亲疏远近,皆由王亲自主持,或由王指定之大巫祝祷,非王命不得私祭!所用牺牲种类、数目,亦由王室统一核定、调配,务求诚敬庄肃,杜绝奢靡浪费!凡违令私祭者,以僭越论处,没收祭器,严惩不贷!”

“你!竖子!尔敢!”彭气得目眦欲裂,指着傅说,手指颤抖,“你这是要绝我宗族祭祀之根!是要夺我神权!是要……是要……”他气血上涌,一时竟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大卜!”武丁冰冷如万年寒冰的声音从玉座上传来,打断了彭的怒斥。冕旒玉藻轻晃,遮挡了他的面容,但那声音里的威严如同实质的冰山,瞬间冻结了殿内所有的嘈杂,“右相所奏,乃为社稷计,为黎民计,为江山永固计!神权贵一不贵多,祭祀贵诚不贵奢。神意不明,皆因私祭纷扰!此事,孤意已决!着即颁行天下!有司即刻拟诏,不得有误!”

“王上!三思啊!”杜元、彭以及数位宗室重臣齐齐跪倒,声音悲愤欲绝,如同杜鹃啼血,“祖宗之法不可废啊!此乃动摇国本,自毁长城!此令若行,必致天怒人怨,宗室离心,国将不国啊!”

“祖宗之法?”武丁的声音陡然转厉,如同出鞘的利剑,带着斩断一切的锋芒,“成汤立国,伊尹辅政,可曾因循守旧?盘庚迁殷,力排众议,可曾畏首畏尾?祖宗之法,是要大商江山永固,社稷绵长!不是要尔等固步自封,坐视沉疴积弊,蛀空这万里河山!再有妄议者,视同抗命!廷杖三十,削爵夺职!”

雷霆之威,震慑全场。阶下跪倒一片,无人再敢出声,只有压抑的喘息和牙齿打颤的细微声响。甘盘站在最前方,始终垂首不语,仿佛一尊历经沧桑的石像,只是笼在宽大袍袖中的手,指节捏得发白,微微颤抖。

……

改革的巨轮一旦被武丁的意志和傅说的手腕强行启动,便带着碾碎一切阻碍的决绝气势,轰然向前。傅说如同一个不知疲倦、技艺精湛的工匠,挥舞着武丁赋予他的、象征着王权与征伐的墨玉钺,在商王朝这艘古老而破旧、处处漏水的巨船上奋力劈砍,剔除朽木,更换新材。

祭祀改革的诏令以最快的速度刻成简册,由快马传檄四方,颁行天下。王畿之内,所有非王室的卜官被勒令解散,其私藏的卜骨、龟甲被王宫卫士强行收缴。刻有私祭记录的甲骨被集中在王宫外的巨大广场上,堆积如山。随着武丁一声令下,熊熊烈火冲天而起,黑烟滚滚,弥漫了殷都的天空,数日不散。那焚烧的不仅是甲骨,更是贵族们数百年来引以为傲、赖以生存的神权根基!各地贵族私设的祭坛或被捣毁,或被王室派员强行接管。大卜彭称病不出,闭门谢客,其职权被武丁新近提拔、出身寒微却精通古礼、为人刚正的巫咸所取代。每一次由武丁亲自主持的大型祭祀,都成为彰显王权神授、凝聚人心的盛大仪式。繁琐冗余的礼仪被大刀阔斧地简化,无度的牺牲被严格削减,但那份由王权直接沟通天地、统摄万神的肃穆与威严,却通过简朴而庄重的仪式,深深烙印在每一个参与者的心中,王权的神圣性在无形中被空前强化。

与此同时,一场静默却更为深刻、触及旧贵族核心利益的变革,在庞大的官吏体系中悄然展开。傅说坐镇右相署衙,案头堆积着由各地官员举荐或士子自荐的简牍,如同小山。他摒弃了那些华丽的辞藻、显赫的家世和错综复杂的姻亲关系,目光如同精准的尺规,只锁定在两个字上——“能”与“贤”。他亲自召见那些被埋没在底层、却有一技之长或特殊才能的小吏,耐心倾听他们对农事、工造、刑狱的看法;他亲自考核那些出身寒门、衣衫褴褛却熟谙稼穑、精通水利的士子,在署衙后院的空地上让他们辨识土壤、讲解沟渠;他甚至派出心腹干吏,深入市井喧嚣的作坊、尘土飞扬的工地、泥泞的田间地头,寻访那些精于营造宫室城垣、善于治水疏浚、懂得冶炼青铜的工匠和能人异士。

阻力无处不在,如同暗流汹涌。旧贵族们或明或暗地抵制。杜元等人把持的部门,如掌管财赋的“多贾”、掌管工官的“司工”,对新派来的、出身低微的官员阳奉阴违,处处掣肘,或故意拖延公务,或提供虚假账目,或煽动下属怠工。一封封弹劾新晋官员“出身卑贱,不通礼法”、“行事乖张,藐视上官”、“能力低劣,贻误公事”的奏疏,如同雪片般飞向武丁的案头,试图用舆论的浪潮将傅说和他提拔的新人淹没。更有甚者,一位由傅说亲自举荐、负责督造孟津戍堡关键工段的年轻工师,竟在赴任途中“意外”坠马身亡。现场勘察的马蹄印凌乱,却找不到任何外力袭击的痕迹,最终只能以“马匹受惊”草草结案。

消息传来时,傅说正在署衙昏暗的烛光下,与新任大卜巫咸仔细核对下一次由武丁亲自主持的秋祭大典的流程细节。他握着记录仪轨的简牍,手停顿了片刻,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青筋隐现。烛光摇曳,映照着他沧桑而沉静的脸庞,上面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只有那双深潭般的眼眸,寒意更甚,仿佛凝结了万古玄冰。

“告诉王上,”他放下简牍,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丝毫波澜,“孟津戍堡,乃拱卫王畿北门之锁钥,工期不可延误一日。让‘百工营’的隶臣匠卯,即刻接任工师之职。”

“卯?”巫咸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他……他是个刑徒奴隶啊!而且他……他脸上还烙着黥印!让他去督造戍堡?那些贵族监工岂能服他?这……这恐怕……”

“他精于筑城,尤善夯土版筑之术,曾在傅岩为工头,所筑之城垣,坚逾金石,洪水冲而不垮。”傅说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非常之时,用非常之人。出身贵贱,岂能定贤愚?告诉王上,这是我的意思。若有不从者,军法从事。”

当脸上带着耻辱黥印、衣衫褴褛的奴隶卯,在一队全副武装、眼神凌厉的王宫卫士的护送下,出现在孟津尘土飞扬、人声鼎沸的工地上时,引起的震动如同巨石投入深潭。原工地的贵族监工们,包括杜元的一个远房侄子,看着这个卑贱的奴隶竟然手持象征新任命的木制符信,一个个面面相觑,脸色铁青,如同吞了苍蝇般难看。卯却对他们的目光视若无睹。他默默脱下那件破烂的外衣,露出古铜色、布满伤疤和结实肌肉的上身,赤膊大步走入汗流浃背的劳工群中。他抓起一把刚刚拌好的湿泥,放在鼻尖嗅了嗅,又用手指仔细捻了捻,感受着土质的粘性和湿度;他用脚步精准地丈量着地基的深度和宽度,不时蹲下身子,用手指抠挖土层检查夯实度。接着,他操着浓重的地方方言,声音洪亮而沉稳,大声指挥着奴隶和征发来的民夫调整夯土的层次和力度,指出之前夯层不均匀、夹有杂质的问题。他粗糙的手掌亲自示范着如何将沉重的木杵举得更高,落得更实,发出沉闷而富有节奏的“咚!咚!”声。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忙碌的人群中,只有那沉稳有力、带着独特韵律的号子声,穿透了工地的喧嚣,回荡在洹水河畔:“嘿哟——!举杵高——!嘿哟——!落得实——!嘿哟——!筑坚城——!嘿哟——!保家园——!”

数日后,当傅说和武丁秘密派来的特使悄然抵达孟津巡视时,看到的是一段已经初具规模、在卯的指挥下重新夯筑过的城墙基址。与之前松垮敷衍的部分截然不同,这段新墙基层次分明,夯土紧密如铁,棱角分明,在烈日下泛着坚硬的土黄色光泽。卯古铜色的脊背上汗水淋漓,混合着泥土,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如同披着一层金色的铠甲。周围的奴隶和民夫看他的眼神,不再是面对监工时的畏惧和麻木,而是带着一种奇异的信服和隐隐的敬畏。

“惟其能。”傅说看着卯在人群中挥汗如雨、指挥若定的身影,低声对身旁的特使说。特使默默点头,将所见所闻,尤其是卯的技艺和劳工们态度的转变,详细记录在随身携带的简牍上。

……

权力的集中,如同逐渐绷紧的强弓硬弩,弓弦吱嘎作响,积蓄着巨大的势能。它亟需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来释放这股力量,证明这条艰难改革道路的正确性,并彻底堵住所有反对者的悠悠之口。而北境凶悍的鬼方,仿佛听到了这无声的召唤,适时地撞上了这张日益坚韧、蓄势待发的弓弦。

鬼方首领自恃勇力冠绝草原,又通过秘密渠道探知商王朝新君初立,朝局因傅说改革而动荡不安,贵族怨气冲天,竟亲率五千精锐骑兵,绕过重兵布防的孟津要塞,如同一股黑色的旋风,从防御薄弱的山区隘口突入,直扑王畿富庶的腹地!前锋游骑一度逼近洹水南岸,殷都震恐!烽火再次冲天而起,映红了北方的天空,告急的鼓声昼夜不息!

朝堂之上,主战与主和的争吵再次爆发,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为激烈。以杜元为首的部分贵族,力主遣使求和,认为新军初练,战力未成,府库虽经整顿仍不充裕,不可浪战,应以金银玉帛、甚至割让部分边地换取和平。甘盘依旧沉默如山,老谋深算的目光在冕旒垂帘的武丁和沉静如水的傅说之间逡巡,仿佛在权衡着最终的砝码该投向哪一边。

武丁端坐玉座,冕旒下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视着争吵不休的群臣。他没有理会那些或慷慨激昂或畏缩怯懦的言论,而是直接转向如同定海神针般矗立的傅说:“右相,粮秣、军械、兵员,可足备?可能战?”

傅说上前一步,声音沉稳有力,清晰地盖过了殿内的嘈杂:“回王上,去岁以来,臣与司工、虞人、亚旅诸官,清查仓廪,汰换冗员,督造军械,编练新军,日夜不敢懈怠。今库有粟支三月;新制戈矛五千柄、皮甲三千副、盾牌两千面已分发戍卒及新军;战车三百乘检修完备;另,自西鄙归顺诸部中,精选善射之士三千,编为‘射旅’,由王师将领统辖,日夜操练,已训百日,可堪一战!孟津、朝歌等要隘,城防加固已毕,滚木礌石齐备。只待王命!鬼方虽悍,然孤军深入,无后援,无根基,我军以逸待劳,据城而守,伺机反击,胜算在我!”

他口中的“司工”、“虞人”、“亚旅”,已非昔日尸位素餐的贵族子弟,皆是数月来由他亲自考核擢拔、在各自领域展现出卓越才能的新锐干吏。他们或许出身不高,甚至有的曾是地位低下的工匠或小吏,却务实能干,精通业务,在傅说的支持下,硬是在旧势力的重重阻挠下,将武备整顿一新。

武丁猛地一拍扶手,霍然起身,玄色王袍无风自动,一股凛然的杀气弥漫开来:“好!鬼方欺我新立,猖狂至此!竟敢犯我王畿!此战,孤当亲征!以彰天威,以正国法!以血还血!”

“王上不可!”甘盘终于开口,声音带着深深的忧虑,这次他无法再沉默,“万乘之尊,身系社稷安危,岂可轻蹈险地?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当遣大将统兵御敌,王上坐镇中枢,运筹帷幄即可!”

“冢宰勿忧!”武丁打断他,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先祖成汤、外丙,皆亲冒矢石,身先士卒,方有赫赫武功,奠定我大商基业!今将士用命,军资齐备,强敌犯境,辱我社稷!孤若龟缩宫中,何以服众?何以激励三军?何以告慰列祖列宗在天之灵?!”他目光如电,扫过杜元等主和派,带着凛冽的杀意,“再有言和、言退者,斩!立决!”

……

洹水北岸,杀声震天,鼓角争鸣。浑浊的河水被鲜血染红,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和汗臭味。商军依仗着由卯加固过的城垒和宽阔的洹水河道,与来去如风、凶悍异常的鬼方骑兵展开殊死搏杀。箭矢如飞蝗般在空中交织,战马的嘶鸣与战士的怒吼混杂在一起,震耳欲聋。

武丁一身玄甲,如同战神临世,亲立战车之上,手中那柄墨玉钺在惨烈的战场上闪耀着幽冷而神圣的光泽。他目光如炬,指挥若定,根据战场态势不断调整部署。傅说虽未亲临战阵,却在后方坐镇,如同最精密的枢纽,调拨粮草军械,弹压后方可能出现的骚动,确保补给线如同血脉般源源不断地将物资输送到前线。他提拔的那些新锐官吏,此刻展现出高效的执行力,将繁杂的后勤调度得井井有条。

新编练的“射旅”在战斗中大放异彩。他们纪律严明,听从号令,在经验丰富的军官指挥下,分成数排轮番射击。密集的箭雨如同死神的镰刀,给试图强行渡河或攀爬城垒的鬼方骑兵造成了巨大杀伤,冲锋的势头一次次被遏制。那些由傅说擢拔的基层军官,如新任的“亚旅”属官,身先士卒,勇猛异常,极大地鼓舞了士气。而由奴隶卯督造、加固过的孟津城防,更是成了鬼方骑兵难以逾越的天堑,坚实的夯土城墙让他们的冲撞如同蚍蜉撼树。

鏖战半月,鬼方损兵折将,锐气尽失,士气低落。其首领在一次急躁的冒进中,试图亲自带队冲击商军一处看似薄弱的营垒,结果被埋伏在城头的“射旅”神射手一箭射穿咽喉,当场毙命,坠落马下!首领毙命,群龙无首,鬼方大军顿时陷入一片混乱,指挥失灵,各自为战。

武丁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战机,眼中精光爆射,手中玉钺向前狠狠一挥:“击鼓!全军出击!杀!”

震天的战鼓声如同九天惊雷!武丁亲率最精锐的王室车兵和步兵方阵,如同出闸的猛虎,打开城门,渡过洹水,向陷入混乱的鬼方军阵发起排山倒海般的反冲锋!战车隆隆,戈矛如林,商军士气大振,喊杀声震耳欲聋,响彻云霄!鬼方骑兵彻底崩溃,斗志全无,丢盔弃甲,四散奔逃。商军乘胜追击,斩首数千级,俘获无算,缴获的牛羊马匹、辎重器械堆积如山,绵延数里。一场迫在眉睫、足以颠覆王朝的危机,在武丁的勇决和傅说苦心经营的根基支撑下,化为一场酣畅淋漓、足以载入史册的大胜!

捷报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传回殷都,举城欢腾!压抑已久的恐惧被狂喜取代。当武丁凯旋的车驾,载着缴获的鬼方首领镶嵌着宝石的金冠、染血的狼头大纛和无数的战利品,在精锐卫队的簇拥下,缓缓驶入王都时,道路两旁跪满了黑压压的民众。“武丁!武丁!”的狂热呼喊声如同海啸,直冲云霄,久久不息。那些曾经质疑、反对、甚至暗中诅咒的声音,在这铁与血铸就的辉煌胜利面前,彻底哑然,被淹没在民众的欢呼浪潮中。傅说的名字,也第一次被无数百姓在私下里传颂,带着敬畏与好奇。

盛大的庆功大典在重新修缮、更显巍峨庄严的王宫大殿举行。殿内殿外,篝火熊熊,照亮了每一个角落。武丁高居玉座,冕旒流苏下,年轻的脸庞意气风发,神采飞扬,闪烁着胜利者的耀眼光芒。傅说立于阶下首位,依旧是那身朴素的深衣,洗得有些发白,面容沉静,唯有眼底深处,映着殿中熊熊燃烧的篝火,跳动着幽深的光芒。

阶下,陈列着此战最重要的战利品之一:数十名被俘的鬼方贵族和数百名精壮的鬼方战士,如今都成了奴隶。他们被粗大的绳索捆绑,跪伏在地,如同待宰的羔羊,象征着武丁赫赫武功和王权的无上威严。

冢宰甘盘率领群臣,手捧象征最高礼敬的玉璋,向武丁行最隆重的大礼,声音洪亮而恭谨:“王上亲征,运筹帷幄,克定强虏,武功赫赫,远迈先王!臣等恭贺王上,大商万年!江山永固!”

武丁的目光缓缓扫过阶下,在那些跪伏的俘虏身上停留片刻,带着征服者的冷漠。最终,他的目光落在了傅说沉静的脸上,那目光中充满了信任、感激和一种并肩作战后的深厚情谊。他缓缓抬手,示意群臣起身。

“此战之功,非孤一人。”他的声音洪亮,带着胜利者的豪迈,响彻大殿的每一个角落,“赖右相傅说,整饬内政,革除积弊,富国强兵!赖将士用命,新锐奋勇!赖万民同心,输粮助饷!”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无比锐利,扫视着阶下所有臣子,尤其是那些旧贵族,“自今日起,凡我大商之土,惟天聪明,惟圣时宪!惟臣钦若,惟民从乂!官,必惟其能!爵,必惟其贤!神权归于王,兵锋所指,四夷宾服!此乃国策,万世不移!”

他指向阶下俘虏,声音冷酷而威严:“此战所获之奴,尽数没入‘百工营’及王室直属田庄!其贵族头目,择其可用者,留于殷都,严加看管,余者发往四方戍边,永世为奴!”

命令下达,立刻有如狼似虎的武士上前,粗暴地将那些俘虏拖拽下去。奴隶们麻木的脸上露出绝望的灰败,贵族们则发出不甘而凄厉的哀嚎与咒骂,声音在大殿中回荡,很快消失在殿外的黑暗中。

武丁不再看他们,他的目光投向殿外辽阔的、繁星点点的夜空,仿佛看到了更加遥远的未来。篝火的光芒映照着他年轻而坚毅的侧脸,也映照着傅说那双深邃沉静、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眸。那柄象征着无上权力与征伐的墨玉钺,静静地悬挂在王座之侧,墨玉的幽光在跳跃的火光下流转,仿佛蕴藏着无尽的威能与故事。

裂开的朽木已被强行劈开,新的骨架正在血与火、铁与汗的淬炼中艰难铸就。王权如日中天,光芒万丈。但傅说知道,脚下的路,依旧漫长而崎岖。旧贵族的根基盘根错节,暗流从未停止涌动;改革的成果需要巩固;四方的夷狄仍在窥伺;万千生民的温饱远未解决……他微微垂下眼睑,将所有的锋芒、思虑与那份沉甸甸的责任,再次深深地藏入那深不见底的沉静之中。前方的征途,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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