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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都,九重宫阙在七月流火的暴虐中蒸腾扭曲。空气稠密如沸鼎之上翻滚的热油,每一丝风都裹挟着灼烧肺腑的硫磺气息。高耸的朱墙之上,玄鸟纹样的大旗在酷热的风中僵硬地垂落,纹丝不动,如同凝固的淤血,再无往昔祭天时猎猎展翅、睥睨八方的雄姿。新君祖甲,身着繁复到令人窒息的玄纁冕服,立于白玉铺就的丹墀最高处。那身象征着天命所归、权柄至重的冠服,此刻在阶下百官匍匐而成的无边无际的玄色潮水中,却刺眼如同祭坛上引燃的、转瞬便化为灰烬的稀世白璧,过于明亮,过于脆弱,也过于格格不入。他身姿僵硬,脚下是足以俯瞰万民、决定生死的万仞虚空。冕冠垂下的十二旒白玉珠,在年轻而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前剧烈震颤,叮当碰撞,细碎连绵的轻响穿透粘稠的空气,不似悦耳仙乐,反似万千碎裂的冰珠无情砸落,颗颗精准地击中他耳鼓深处最为幽暗、战栗的角落,回荡着无法摆脱的寒冰地狱之音。

司礼卜官那拖曳着冗长腔调的吟唱声,如同从幽冥之底艰难抽出的冰冷锁链,沉重地撞开沉重凝滞的空气:“请——王——归——位——!”每一个音节都像是古老墓穴中回荡的诅咒,饱含着无形的威压,沉重地落在祖甲单薄如纸的肩头。冕服上那些繁复得令人眼花缭乱的金玉藻饰——蔽膝、玉佩、绶带、冠板下累累悬挂的玉珩——平日里象征着无上威严,此刻却尽数化为沉重冰冷的无形镣铐,是熔岩浇筑、金石锻打的千钧巨枷,沉沉地、不容置疑地压在他那未曾真正经历血火、尚显单薄脆弱的筋骨之上。他的呼吸被无形的力量扼紧。眼前的世界开始疯狂地旋转、扭曲、崩塌:高耸刺天的鸱吻飞檐、雕琢着饕餮雷纹的沉重斗拱,纷纷融化成狰狞扭动的巨大黑影,张牙舞爪地向他扑来;阶下那片黑压压、如山如渊匍匐叩首的臣僚身影,也在扭曲的视野里模糊变形,不再是人,更像是深潜于浑浊冥河之底、无数蠢动着探出苍白手臂的可怖异物,无声地向他发出冰冷的召唤。

一股彻骨的、足以冻结血液的恐惧猛地攫住了他的心脏!胸腔瞬间被挤压成痛苦的扁平!眼前的幻象不再是记忆中那污浊简陋却带着灶台烟火气的山村土屋墙壁。不!是无数张脸孔骤然撞碎虚幻,清晰地、带着泥泞与血色烙印在他撕裂的瞳孔深处!那些他曾在西陲官道上亲眼目睹的逃难者!枯槁、绝望、如同风中残破的纸鸢,在无尽的泥泞中挣扎哀号!每一双深陷的眼窝都像是幽深的墓穴,无声地控诉着他的懦弱!那是他亲手用怯懦撕扯开,又因恐惧和无力而无法粘合的巨大的“仁”字!这血淋淋的伤口在他灵魂上裂开!无数双沾满泥污、骨节嶙峋、形同枯枝的手掌,此刻骤然穿透眼前剧烈晃动的玉旒珠帘,轻易地撕裂象征王权尊严的华美冕服,穿透冰冷的通天冠冕,带着地狱般的寒意,直直地、势不可挡地抓向他那颗在胸腔中狂跳、几欲挣脱的心脏!

“不……不……”祖甲的喉咙被无形的铁钳死死扼住,挣扎着挤出蚊蚋般破碎呜咽,细微到连他自己都怀疑是否真实发出。冷汗从鬓角涔涔滑落,滑过他冰凉苍白的颧骨。

“陛下!”身旁侍立的老内侍,那双历经沧桑、阅尽无数登基场面的眼睛,瞬间捕捉到了新君瞬间失魂的异常。他用只有祖甲一人能听清的、混合着惊惶与强迫镇定气息的气音急唤。手指隐在宽大得几乎能藏匿心事的袖袍里,借着袍袖的掩饰,极其轻微、却带着千钧力道地向上顶了一下祖甲几乎僵死的肘弯!

那一下微乎其微的推力,却如同濒临淹毙者在无尽渊薮中抓住的最后一根浮木!祖甲猛地一个激灵,仿佛魂魄被一根冰冷的银针生生刺回躯壳!涣散的、几乎要被无数亡灵吞噬的目光陡然凝聚!一道惊悚的闪电劈开混沌!他的视线穿透剧烈撞击的玉旒珠帘,如同弩箭脱弦,死死钉死在阶下——钉死在司礼卜官那双枯瘦如鹰爪的手中高高擎起的物件上!

那并非礼器,是比礼器更沉重千倍、凝聚着古老血腥与无情法则的存在——象征着至高无上王权、更象征着殷商王族血统代代承继的古老神圣之物——墨玉古钺!

通体如最幽暗的古墨所凝,造型狰狞古朴,钺身流转着沉淀了千百年血祭与征伐的寒芒,那寒光并非反射烈日,而是源自它吞噬光线的冰冷本质。此刻,那幽幽的墨玉寒光,如同一枚吸饱了历代先王冷酷意志的玄冰巨钉,瞬间刺穿了祖甲所有逃遁的妄想!将他那渴望化风归去的灵魂,连皮带骨、永世无法挣脱地钉死在这冰冷、坚硬、布满荆棘的王座基石之上!一股腥甜灼热的逆血如同冲破堤坝的铁流,带着燃烧内脏般的痛楚,猛地蹿上他的喉头!

在文武百官或敬畏、或审视、或漠然、或隐藏着深不可测野心的千百道目光聚焦之下,在沉重得足以压垮脊椎的王权重压下,祖甲调动全身每一块近乎碎裂的骨头、每一丝濒临枯竭的力气,重重地、带着玉石俱焚般的决绝,踏上了通往那冰冷王座的最后一级玉阶。

身体,像是投入无底深潭的石块,瞬间没入宽大王座那深邃沉重的阴影之中。几乎在他落座的同时,王座后方那面巨大的、以玄鸟和狰狞云雷纹为饰的漆金屏风所投下的巨大暗影,如同一对蓄势待发、永远准备吞噬的漆黑羽翼,猛然扩展、收缩,将整个王座连同祖甲那过分孱弱的身形彻底包裹、吞噬、遮蔽于其中。众人眼中,王座之上只余下一片象征最高权位的、凝固的玄色轮廓与冕旒微微晃动的暗影。

无人窥见的、足以吞噬一切的浓重阴影里,那具刚刚挺直得如同标枪般的脊背骤然脱力,卸下了所有强撑的倔强,带着难以言喻的疲倦与死寂,微不可查却又深深地陷入椅背铺陈的层层锦绣软垫之中。袍袖之下,祖甲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深嵌进冰凉坚硬的扶手虬螭纹路里,指节扭曲变形,在冰冷的玉石上留下了十个清晰无比、因血液奔涌骤然被阻断而微微泛着死白颜色的凹痕,如同十道无声的挣扎烙印。

象征着王权交接的最后一道厚重漆金殿门,在夕阳燃烧的余烬中发出沉重喑哑的呻吟,轰然闭合。殿门合拢的刹那,如同巨蚌合上了外壳,彻底隔绝了天地间最后一丝喧嚣与俗世烟尘。

新王的寝殿庞大、幽深,空间似乎被刻意地拔高、拉长,显得空旷得不近人情。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刺鼻的混合气味:新漆散发出的刺鼻桐油味、崭新丝织品堆叠产生的沉闷霉味、价值不菲的香料在鎏金错银的巨大兽形香炉里浓雾般喷涌焚烧所释放出的、足以令人晕眩的馥郁甜香……这奇异却又令人窒息的气味,如同无数只看不见的手,试图强行掩盖什么,营造一种虚假的华美祥瑞。然而,它们非但无法驱散新王心底深处如同井口渗出的地水般汩汩流淌的寒意,反而像一层裹着毒药的蜜糖,越发鲜明地衬托着那份自骨髓里透出的冰冷。祖甲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这王宫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精致的囚笼,散发着权力特有的、混合着死亡气息的馨香。

他近乎粗暴地挥手,屏退了所有垂手侍立、屏息凝神的宫女与内侍。脚步声如同受惊的秋虫,迅速而无声地消融在宫殿深处层层叠叠的帷幔和阴影之中。空荡得能听见自己心跳回音的寝殿里,只剩下他一人。他近乎踉跄,脚步虚浮不稳,如同在暴风雨后泥泞不堪的田野上跋涉,凭着某种灵魂深处本能的牵引,跌撞着扑向寝殿最深处、一处被巨大青铜灯树阴影彻底覆盖的墙角。

那里,静静伫立着一只通体漆黑、布满细微龟裂纹理、显得格外粗粝沉重的黑陶大瓮。它与这金碧辉煌的宫室格格不入,像是从洪荒岁月、从最贫瘠的黄土地上生生嵌入进来的一块异类碑石。这只不起眼的瓮,却是祖甲自山南带入王宫的唯一旧物,是他在权力漩涡中唯一无法割舍、也无人知晓其存在的心灵锚点。

他几乎是带着一种发泄般的粗暴,猛然掀开那同样厚实沉重的黑陶瓮盖。沉闷的摩擦声在寂静中异常刺耳。瓮中空空荡荡,没有珍珠玛瑙,没有金玉宝册,只有几卷边缘因无数次摩挲而磨损严重、泛着岁月包浆般深黄色的杨木简牍。它们安安静静地躺在瓮底,像是沉睡的记忆碎片。祖甲伸出的手指控制不住地颤抖,宛如秋风吹落的枯叶。他抽出其中边缘磨损得最为厉害的一卷,指腹能清晰感受到那木简粗糙的纤维纹理,如同抚摸亲人布满老茧的掌心。急切却又无比珍惜地将其展开——

这不是宫中用珍贵金丝楠木镌刻、再用朱砂重彩书写以示郑重的诏令或宗谱典册。只是最普通、最廉价、山南村那种易于开裂生毛刺的杨木削成的木片。上面的字迹粗粝笨拙,刻痕深重而扭曲,仿佛刻字的人是用烧焦的树枝、耗费了全身的力气,在木片上一笔一划绝望地刻下去,要将所有想说又无法言说的思念和消息深深地楔进去:

“阿甲哥:村里粟收完了,今年少雨,秆子长得又细又矮,还没往年的一半高。风一吹就大片大片地倒,看着让人心里发慌。村头达努叔的老寒腿比往年犯得更狠了,天一冷就疼得整宿整宿合不上眼,呻吟声隔着泥墙都听得真真的,比北风刮过树梢还揪心。麻嫂子……麻嫂子用了整整一个冬天,熬红了双眼,织出了她这辈子最细最软的麻布,薄得能透光,说是给小幺儿做的襁褓里子……可是……她家那个刚满月的、总对着你笑的小幺儿……终究是……没能熬过开春的倒寒潮啊……阿甲哥,就葬在村子东头、山坡那个向阳的坡面上……朝着你离开时走的那条小路的方向……说娃儿爱看路,兴许能等到他阿甲哥回来呢……我们都还活着,山南村……还站着……都替你……看着月亮呢……达努叔让我一定刻上,你留给他的那枚贝币,他一直贴身藏着哩……怕上面那点麻布磨破,又裹了块新皮子……阿甲哥,月亮要圆了……”

这封来自记忆深处、如同隔世般遥远山村的信,被他反复摩挲、无数次紧贴胸口存放。多少个夜晚,他都是抚摸着它的粗糙才能入睡。它是冰冷沉重的玉座之下,唯一还能让他感受到血液流动、心脏搏动的微热温度。字字平淡无奇,朴实得如同山间顽石,却蕴含着最坚韧的生命力,如同冰封玉座坚硬石缝里顽强钻出、不屈伸展的细小杂草,带着山野泥土的气息与冰冷的生命力,无声而固执地刺穿了冕服厚重织金绣银的华美禁锢,将真实的、带着痛楚的生命感一点一点灌注进他被王权冻僵的血液里。祖甲的手指一遍又一遍,近乎虔诚地抚摸着那粗粝得会勾住丝线的木简边缘,抚摸着那比木简本身更深重、更加笨拙僵硬的刻痕凹槽。冰凉的泪水终于无法遏制,如同决堤的地下水,无声地汹涌而出,大颗大颗,重若千钧,砸落在脚下幽暗地面铺陈的、用金线银丝精细描绘着云海龙蛟、山海珍禽的巨大锦垫上。泪水在那细密华丽的纹样上缓缓泇开,形成一小片一小片深色的圆斑,无声无息地蔓延开去,在宏大的帝国版图装饰中,如同凭空多出了几处由最孤寂的泪水汇聚而成的、不属于任何舆图记录的隐秘湖泊。

山南村清晨氤氲的炊烟……达努叔粗糙却温暖的手掌拍在肩头的厚重……麻嫂子低头织布时专注而柔和的侧影……小幺儿在咿呀学语时向他伸出藕节般小手、发出咯咯笑声的样子……山坡上那个小小的、面向山路的湿润土包和歪歪扭扭的杨木墓碑……记忆中,那些清澈如溪流、洒满整个破落村庄和远处黢黑山峦的、亘古不变的月亮清辉……无数破碎的景象在咸涩的泪光中翻腾、浮沉、相互撞击又相互溶解。他将那片蕴含着整个生命过往温热与痛楚的木头紧紧攥在掌心,如同溺水者抓住唯一的浮木。指关节因极度的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微声响,似乎随时会将这脆弱的信物捏碎。尖锐的木刺刺入他细腻了许多的指尖肌肤,带来细微而清晰的痛感。这微妙的刺痛感,如同解咒的银针,竟奇异地刺破了喉头那翻涌欲出的血腥气,也暂时驱散了心腔内那片无边无际的战栗。他闭上眼,用尽全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试图从那片粗糙木简上寻找一丝遥远的、泥土与草木燃烧的气息。

然而,涌入鼻腔的,只有来自昂贵贡品香料精心编织而成的华丽帷帐层层叠叠所散发出的、足以令人窒息的厚重甜腻芬芳。这气息浓郁霸道,无孔不入,如同实体般挤压着他的意识,隔绝着真正属于生命的空气。这股奢华却冰冷的馥郁之气,像一道无形的墙,将他与那个朴素却充满生命脉动、孕育了他的世界彻底隔绝开来。他猛地睁开眼,泪水尚未干涸的视线因决绝而变得锐利,穿透殿内重重叠叠、随着烛火摇曳而不断变换形状的阴影,投向那扇紧闭的、雕刻着巨大玄鸟图腾的殿门更深处——在那片浓得化不开的、仿佛亘古不变的黑暗深渊里,一个熟悉到令他颤栗、却又陌生得如同鬼魅的身影,渐渐凝聚成形,无声无息地肃立着!

那是祖父——武丁!

那个一生铁血、曾为巩固商基四方征伐、曾在“历下”焦灼的田野里佝偻着腰、查看黍苗青黄饱瘪的老农般的身影;却更是那个最终用代表至高律法、铭刻着血腥祷文的“砺钺”,亲手、冷酷地砸碎了嫡长子脊梁骨、将其永远禁锢于“其”地的铁血君王!武丁的身影立在无边的暗影里,如同冰冷的青铜神像,无声无息,没有一丝气息波动。然而那两道投射而来的目光,却穿透了殿门千层的锦绣重障、层层帷幔与飘渺的熏烟,如同两柄浸透了阴魂嘶鸣与古旧血腥的青铜剑,带着洞穿灵魂的冰冷审视、质疑与无形的威慑,牢牢地锁定在祖甲身上!仿佛在无声地诘问:你,准备如何延续商命?你,可敢于举起我遗下的染血权柄?你,配坐在这我曾坐过的位置之上?!

在这无声却足以碾碎意志的凝视下,祖甲胸腔内那颗被泪水和木刺暂时安抚的心脏,再次被冻结!血液逆流!他猛地从王座上弹起,如同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这个动作必须足够猛烈,展现内心的巨大冲击)他不再去看那片凝聚着恐怖威严的阴影。一种近乎本能的、源自生命源头的对抗与铭刻的冲动压倒了一切!他近乎粗鲁地、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狠厉,将那片刻着山南村所有温度、所有细微生命烙印的木简,用力地、死死地按在了自己冰冷而隐隐作痛的心口位置!

这不是回答——他没有资格,也没有勇气去回答那冰冷如钺锋的诘问。这更像是一种刻骨铭心的铭誓!如同用滚烫的铁钎在心肉上烙下印记!他要让这粗粝的棱角、让那些歪扭却鲜活的刻痕,深深刺痛自己,成为灵魂深处永不磨灭的伤疤,提醒自己从何而来,记住自己曾经是谁!同时,这动作本身,也是一种无声却悲壮的宣言——向那片如山的威压宣告:即使身陷这黄金囚笼,他的体内,仍有别于绝对冰冷商命王权的、来自泥土的生命脉搏在顽强跳动!这一按,带着灵魂深处所有的战栗、倔强与绝望。

他没有再看那扇象征着牢笼出口、实则通往更深重漩涡的殿门一眼。挺直的脊背并未松懈,但每一步落下,都带着承担万钧之重的滞涩与决绝。步履沉缓而无声,如同踏入祭坛的牺牲。脚步在光滑如镜的冰冷金砖上移动,发出微不可闻的簌簌声响。这一步踏出,门外等待他的,不再是山南村傍晚时暖橘色的袅袅炊烟,不再是月光下那个寂静得如同沉睡婴儿的小小坟头。门外是沸腾着贪婪欲望、充斥着阴谋算计的血腥泥潭;是凝聚着先祖万千亡魂诅咒、沉重冰冷得能压碎脊梁的青铜权杖与玉钺;是盘根错节、用世代骨血缠绕凝结、足以窒息他一生挣扎也无法挣脱的殷商王族血脉锁链!每一步的靠近,都伴随着灵魂被无形枷锁更深勒紧的窒息感。玉旒在眼前轻微晃动,珠玉相击的冰冷微响,是他走向深渊之路仅有的背景乐。

……

凛冽朔风如同亿万幽灵的嚎哭,裹挟着刺入骨髓的寒意与细碎坚硬的冰晶,如同复仇的千军万马踏着铁蹄,悍然践踏过雍州西北那片被榨干了所有生机、只剩下无尽焦黄的广袤大地。这里曾是商王朝最引以为傲的“西土”,是帝国压榨最深、贡献最丰的“膏腴之地”,无数丝绸玉器、金锡米粟由此输入殷都。然而此刻,更是“西戎”诸部千百年来生息繁衍、却如同跗骨之蛆般屡遭血洗与驱赶的古老牧场。严寒如同天神掷下的诅咒,将焦裂的大地撕扯得支离破碎,露出底下狰狞的黑土和冻僵的磐石,一片末世景象。

达努叔艰难地蜷缩在一处低矮土屋那背风的冰冷角落。这土屋原本就简陋寒酸,经历了几场秋雨和日益猛烈的朔风,四面墙体的泥皮层层剥落,露出了里面捆绑的稀疏荆条,处处漏风。破败的毡毯勉强裹住他佝偻的上半身,却根本无法抵挡这深入骨髓的酷寒。那场几乎夺去他左臂的旧伤,以及那条在苦役中严重损伤而未曾痊愈的腿骨,在绝望的冰冷中如同被数把烧红的冰锥反复刺入、撬凿,每一次肌肉因寒冷而抽搐,都牵连出胸腔深处如同破革撕裂般的闷痛。他浑浊的、爬满血丝的双眼几乎无法聚光,只能极费劲地透过土墙上那狭窄得仅容一拳的缝隙,望着土屋外天地茫茫、被冻成灰白色的无垠焦土。他的目光所及——枯黄草茎在风中绝望摇曳,如同垂死者最后的手势;几株歪斜枯树的虬枝,在铅灰色天穹下如同嶙峋鬼爪。更远处视野的尽头,依稀可见更多和他一样在寒风中缩紧身体、濒临最后时刻的西戎人,在各自的断壁残垣下,如同等待冬雪掩埋的破旧陶俑,只剩一口气在寒冷中无声消散。

一阵压抑但充满焦躁的低语声,混杂着枯草被踩踏的窸窣声响,从屋外那道作为门户象征、实则早已倒塌大半的残破土埂后传来。几个同样衣衫褴褛、身体在寒风中抖得筛糠般、脸颊却因愤怒和某种绝望的狂热而扭曲涨红的青壮后生,紧紧围拢在一起,头颅挤得极近,似乎在传递着什么可怕的消息或酝酿着无法挽回的行动。低沉的、属于他们祖先传承下来的西戎古语,在呼啸的寒风中时隐时现,断断续续地钻进达努叔几乎冻僵的耳朵。

“……看见了吗?看见戍堡上面挂的那些‘东西’了吗?!”一个刻意压低了、却因愤怒而仿佛要爆裂开来的声音如同压抑的地火在冰层下滚动。

“是新……新来的那批皮甲片钉的……”另一个年轻人声音干涩得如同破旧的皮革摩擦,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伸出那只布满冻裂血口、像粗糙岩石般的手,遥遥指向远方——一片被低矮丘陵遮挡住部分、枯败得如同死尸皮肤般的黄土尽头。那里隐约可辨一座被冰霜覆盖的商朝戍堡轮廓,如同趴在大地上的毒蛇。堡顶几面簇新得刺眼的赤红底子、黑纹玄鸟大旗正猎猎作响,那红色在灰白世界里显得格外妖异而残酷。更令人触目惊心的是——戍堡粗糙得如同野兽爪痕般的夯土外墙之上!几具早已僵硬的尸体,如同集市上悬挂风干的兽肉,被用粗砺的、勒入肉中的麻绳捆绑着手脚,赤裸着枯瘦的上身,高高悬吊在外墙的木桩上!头颅无力地低垂,在刀割般的寒风中微微晃荡!那是前几日村中几位最有威望、也是最后几位有力气走上几十里路去戍所商都、试图向那些官老爷磕头请命、恳求减免冬日无度摊派粮畜的长者!他们的尸体如今成了戍所“示众”的蜡尸,用最后的存在无声地向这片被奴役、被掠夺了千百年的土地发出泣血的控诉!

“商……商人!狗日的!猪狗不如的豺狼!”第三个声音,那个最年轻也最冲动的后生,再也压抑不住胸中翻腾的仇恨火焰,从喉咙深处发出野兽般的嘶哑低吼,牙齿因愤怒咬得咯吱作响,“草籽都下种了!皮子早在一场雪前就全剥光交了他们所谓的‘御寒之献’!羊……连骨架子都被啃光的羊!最后那头老牛犊子,昨天也被他们强拖走……说是要宰了献祭他们那该死的祖宗!灶膛?呵!那群人面兽心的东西!剥皮削肉熬骨油的时候眼睛都不眨一下!现在还要我们交什么‘西平献金’?!那是要把我们骨头缝里最后的那点油星、把这冻土里深埋的石头都碾碎榨出来!那是要熬干我们老幼妇孺最后一滴骨髓油!达努叔!你听听!听听外面娃儿的哭声!听听族里婆婆们冻坏的咳嗽!再等下去……达努叔!忍不下去了啊!横竖都是饿死冻死,等着被雪埋被野兽拖走!不如抢他娘的!抢一把戍堡的粮仓!就算是死,也拉上几个该死的商人兵痞垫背!死也死个痛快!”

这如同引燃火药桶的呐喊瞬间点燃了在场所有年轻人心中的死火。“对!抢他娘的!”“死也得溅他们一脸血!”“抄家伙!要死一起死!”压抑的火焰在饥饿与绝望的冰原上猛然爆燃,带着同归于尽的疯狂。年轻的眼睛里喷射着毁灭的光芒,一个个佝偻蜷缩的身体骤然绷紧,如同拉满的强弓,准备射出那最后一支穿透地狱的箭。

达努叔布满皱纹沟壑的脸上,肌肉剧烈地抽搐了一下,深陷的眼窝里浑浊的瞳孔收缩。他用那条伤腿吃力地支撑着身体,挪动了一下几乎冻僵的身体,没有立刻回应年轻人那沸腾如滚油的仇恨与破釜沉舟的嘶吼。浑浊而干涩的、如同蒙着一层灰翳的老眼,依旧死死地、穿透狭窄缝隙、沉重地粘在窗外那片末日景象之上。

视野所及,远不止戍堡上那几具惨绝人寰、悬挂示众的冰冷尸体!山坡下那片低洼结冰的沼泽地里,几个更小的、裹着破布如同移动包袱般的人影,正匍匐在覆着薄冰的漆黑冻泥上,用红肿溃烂、甚至失去部分手指的手,在冰冷刺骨的泥浆里疯狂地刨挖着早已枯死冻硬的草根、苔藓,试图找到一丁点可以果腹的东西。更远处,一群裹着千疮百孔旧麻片、身形枯槁如风的妇人,背着空空如也、几乎散架的藤筐,在枯焦得如同鬼影般的荆条丛中拼命地拨弄、搜寻,期望能在那早已被搜刮了千百遍的刺丛里,奇迹般找到一两个残存于枝头、被鸟雀遗漏或是冻得坚硬如石的小小浆果……这些人影,无论大小,无论男女,都流淌着他西戎部族的血脉!如同被反复压榨、抽干了乳汁甚至最后一点血色、依然挣扎着咩叫求生的病弱羊羔。空气里弥漫着死寂、绝望和一种病态的亢奋气息。他枯裂得如同千年树皮的双唇艰难地嗡动了一下,喉咙里仿佛堵着滚烫的沙砾,发出如同老朽风箱般沉重浑浊的、几近破碎的叹息声。那沉重的声音被窗外瞬间呼啸而过的寒风裹挟、彻底碾碎,只余下沉重浊响的一个字,带着千钧重负般的纠结与不忍:

“……等。”

……

新岁祭天后的殷商朝堂,巨大的青铜鼎炉中袅袅散尽最后一丝青烟,残留的香灰余温尚存。然而整座宏大的殿宇内,空气却凝重粘稠得如同凝固的金水。阳光透过高大的楹窗,斜斜地照射进来,在精美的花纹地砖上投下清晰的光带,却无法驱散弥漫在殿宇深处那份令人窒息的政治严寒。一场决定着千里之外万千生民存亡的决断,正在这象征天意、却充斥着人间冷酷算计的地方冰冷上演。

新任太卜——一位脸庞削瘦、双目细长如蛇、举止刻板如同提线木偶的官员——手捧着一卷由雍州地方进呈、以隶书精心写就的沉重简牍,面色凝重肃穆。他用一种抑扬顿挫、古奥难懂、模仿着祭神灵时唱诵祭文的腔调,缓慢地、带着奇异韵律地朗读:

“……天威丕显,降责于下土……雍州西鄙,岁逢旱魃,天少泽露,雨露罔至……”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字字句句如同带着寒气的符文,“……牧草稀疏不成束,牛羊羸弱倒伏途……商属西戎诸部所贡牛、羊、皮、黍、漆、金诸物……照例勘验……恐……难如期奉缴于上邦……”他刻意拉长了“恐难如期”几个字的尾音,仿佛在暗示某种可怕的天谴。

他的话音尚未在大殿的梁柱间消散,阶下朝班最前列,一个身影如同暴躁的猛虎,猛地跨出队列!此人正是执掌王朝军旅大权、同时也监管西北诸方国部落征伐与税赋催逼的巨头——“卫”伯。他身披玄色犀甲,肩头玄鸟纹章狰狞,体格雄壮如铁塔,面容如刀削斧凿,声若洪钟,带着战场上无数厮杀磨砺出的血腥杀气与不容置疑的锋利:

“太卜大人!”他洪亮的声音如同战鼓擂响,带着明显的嘲讽与不屑,粗暴地打断了太卜那文绉绉的“禀报”,“何必在此浪费时间,朗读那些粉饰太平的无味账目?!”他犀利的目光如同淬毒的箭镞,扫过新太卜那张瞬间僵硬发白的脸,随即猛地转向王座的方向,声音更加高亢,带着强烈的煽动性与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西戎人今年何止是‘无贡可纳’?!他们更是胆大包天,因自身粮食物资匮乏,竟敢公然聚众闹事,冲击我商朝戍守西疆、代表王权神授之神圣戍堡!已有三位忠于王事、巡边戍守的卫兵惨死于这些暴徒棍棒柴刀之下!尸骨未寒!”他向前猛踏一步,铿锵有声,仿佛脚下踏着敌人的头颅,“大王!若不即刻调拨重兵,雷霆万钧,踏平其穴,焚其庐舍,夺其最后存活的牲畜作为补偿!然后将其部族头目枭首示众!悬头高竿!让蛮风刮净他们肮脏的尸臭!何以震慑那些心怀叵测的边鄙宵小?!如何能让四方蠢动的蛮夷慑服于商之天威?!若不如此,坐视暴行蔓延,商域之内,必生祸乱!那时我殷商六百年基业,何以安泰?!”他最后一句话几乎是吼出来的,目光咄咄逼人,带着战场归来的杀伐气势,如同实质的压迫感,扫过阶上阴影笼罩的王座,直指那位沉默的新君祖甲,仿佛在逼其立刻做出裁决!

祖甲深深地陷在宽大王座那如同活物般蠕动的巨大阴影之中,冕旒低垂,厚厚的珠玉垂帘如同水幕般遮挡了他的面庞与神情,远远望去,更像是一尊没有生命、没有意志、仅仅是仪式象征的沉默泥偶。唯有他那一双藏在宽大玄色织锦广袖里的手,在无人可见的隐秘之处,正无意识地、近乎神经质地来回抚摸着一个坚硬粗糙的小物件——那是那片被袖中体温焐得微微温热的杨木简牍。冰冷粗硬的木刺棱角,透过轻薄的王室内衣薄绸布料,清晰地硌着他掌心的肌肤。每一次移动,都像是一次无声的、来自遥远西北那片死亡冻土上的、那些枯槁面孔的敲击与控诉!是那些被遗忘者的魂魄在撞击这冰冷王座的地基!袖下手指细微的移动节律,隐隐约约地、与记忆中那片木简上刻画的歪扭字迹——“山南村”、“达努叔”、“少雨”、“寒潮”、“都还活着”——的笔锋起伏,在灵魂深处产生了某种模糊而痛楚的共鸣。这共鸣如同微弱的电流,试图唤醒他。

“卫伯此言,未免失于偏颇急躁了。”一个沉缓、如同古井深潭的声音响起,打破了大殿中令人窒息的肃杀气氛。一位须发皆已半白、面容却保养得颇为儒雅,眼中闪烁着一种混合着阅尽世故的疲惫与精于利害计算光芒的宗室老臣——正是掌管天下钱粮赋税仓储的“司贡”大人——缓缓地从文官行列中踱步而出。他步履沉稳,语调不疾不徐,却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冷静与盘算,如同在拨弄无形的巨大算盘。“兵者,国之凶器也。兴兵远征,非易事耳。耗费仓廪,劳民伤财,辎重转运千里,民夫苦不堪言。今岁国库如何?大王初登大宝,新宫落成耗费几何?南方水患平息未久?灾后重建、流民安抚,桩桩件件都要钱粮堆砌!东南九夷新近臣服,遣使朝觐安抚、赏赐珍宝,亦非小数……诸事并举,国库已显支绌之态,寅吃卯粮,捉襟见肘矣……”他目光平淡如水,却带着洞彻人情的凉薄,从卫伯那因愤怒而扭曲的脸,转到御座那深不见底的阴影深处,“以老臣愚见,边鄙西戎,不过癣疥之疾。为一隅之癣疥而举国仓廪行雷霆之怒?非上策也。”他顿了顿,如同在称量每一个字的份量,声音更加低沉缓慢,“更宜遴选能识利害、善谕教化的干吏,持大王之威仪符节,亲往晓谕……或可酌情减免部分贡赋……如此,既显我商朝仁德体恤,亦可耗其戾气,安抚其野性……此所谓怀柔抚远,为上善之策也……”他轻飘飘地吐出“减免”、“安抚”,仿佛谈论的不是一群在生死线上挣扎的活人,而是无关痛痒的尘埃。

“减免?!”司贡老臣最后一句话如同投入滚油的冰水,瞬间点燃了卫伯胸中那爆裂的狂怒!他猛地转身,全身甲叶因愤然发力而铮然作响,目光如同两柄燃烧的重锤,狠狠砸向那位须发半白、面容儒雅老臣的脸上!“再减?!简直是荒唐透顶!愚蠢至极!”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司贡光滑的脸上,“那群天性凶顽、不通教化的西戎蛮夷!他们会把这种‘恩惠’视为我们的软弱可欺!如同饿狼闻到了血腥!他们只会更加疯狂地张开贪婪的獠牙!这一次你减了他们三头牛,下一次他们就敢张嘴要十只羊!再下一次,他们就敢冲击下一个戍堡,索要粮仓!贡赋?!到时候还谈何贡赋?!只怕整个雍州西北边陲,都将成为西戎叛逆放牧之地!商朝边境,从此永无宁日!鸡犬不宁!”他咆哮着,随即猛地转回身体,面对着那端坐于阴影中的至高王权象征,声音里带着一种被冒犯后的愤怒与逼迫,“王上!臣戍守西陲多年,亲历血战数十场!深知西戎部族生性贪婪如豺、暴戾如兽!从未真心臣服,久无驯服之道可言!此等顽劣之徒,眼中只有棍棒刀剑,不识仁义礼法!非以雷霆之威、霹雳手段,断其根本,屠其首领,毁其巢穴!不足以斩断其祸乱的根源!根除其不臣之心!王上圣裁!”最后四个字如同战斧劈落,铿锵有力,带着战场上归来的血腥气和不容置疑的权威感,将整个朝堂上那根紧绷的弦拉到了崩裂的边缘!

整个朝堂的空气如同凝固的铁块,又如同被拉到了极限、随时会崩断的青铜弓弦。沉重得让人无法呼吸。无形的壁垒在殿中森然立起!两种同样冰冷、源于不同逻辑的政治力量在无声地猛烈碰撞、碾压!一方是嗜血好战、渴望用敌人尸山血海为勋功簿添彩、用血腥铁蹄在焦土上再次书写商王朝不容冒犯权威的铁血鹰派!另一方则是精于算计、老谋深算、只盼着在疮痍人间继续用算盘珠子刮出一份勉强维持帝国体面运转、哪怕杯水车薪也聊胜于无的膏脂的冰冷官僚!在他们的计算与盘算中,在他们的权力博弈与利益切割之中,没有任何一丝空间留给那些被高高悬挂在戍堡土墙上、在寒风中僵硬晃荡的西戎长老尸骸;也没有任何一点余光瞥向那些在冰水泥泞中徒劳刨挖草根、在绝望冻土上搜寻浆果的西戎妇孺和孩童。他们的死活,不过是奏疏上冰冷的数字、决策时被随意取舍的砝码、或者需要被清洗的“不稳定因素”。真正的痛苦,从未进入这神圣殿堂的视野。

王座之上,陷入了令人心慌、仿佛时间停滞的长长死寂。

那浓郁的、吞噬一切的阴影深处,祖甲冕旒下那失去血色的苍白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仿佛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了嘴唇间一缕无形无质的寒气。他无声地、在心中默念了一句,那句刻在袖中木简上、此刻却如同烧红烙铁般炙烤他神经的刻痕:“……今年少雨……”木简粗粝冰冷的质感,仿佛透过温暖的丝绸袖筒,针一般地刺痛了他的指腹皮肤。一股比雍州冻土更加沉重的悲哀,如同冰冷的铅块,沉甸甸地压过那由黄金玉玺铸成的冰冷王权枷锁,无可阻挡地坠入他那早已不堪重负的脏腑最深处。他缓缓地、几不可察地抬起了低垂的视线,目光艰涩地穿过眼前晃动不休、如同命运珠帘般阻挡视线的十二旒白玉珠,越过阶下卫伯那如同青铜雕像般坚毅雄壮的背影,越过司贡那张皱纹里都刻满利弊权衡的老谋深算面容,投向大殿之外那片被巨大楹窗分割的、灰沉凝滞如同巨大铅块的天空。铅云低垂翻滚,在祖甲朦胧的泪光视线中,那片天幕之下,仿佛不再仅仅是云,而是瞬间化出了无数轮廓——瘦骨嶙峋、衣不蔽体、蜷缩在无垠冻土上瑟缩的身影!寒风中,似乎有无数双枯槁的手臂无声地伸向冰冷的苍穹,在无声地哀嚎!向这九重宫阙深处、这掌握着他们生死的至尊之人,发出最后一丝被北风轻易碾碎的控诉!

“……”一个极其微弱、几乎被喉咙深处肌肉本能吞噬掉的叹息声,在祖甲的心中滚动、徘徊。这叹息并非语言,更非决断,它承载着灵魂深处全部的挣扎、痛苦与无助。它甚至无法冲破那冰冷冕旒的束缚,在口腔中凝结成一丝微弱的振动。它最终只是消散在殿内那凝固如冰、密布着权力尘埃的厚重空气里,如同初冬呵出的一缕薄雾,转瞬便归于虚无,仿佛从未在这世间存在过。藏匿在织锦广袖中的那只手,指尖死死掐住那片带来唯一微薄暖意的粗粝木简,如同溺水者抓住救命稻草。然而,这徒劳的抓握,最终也只是在那片已经布满岁月划痕、承载着沉重生命的杨木片上,更深地、绝望地留下了一道几乎要刺破木纹的、触目惊心的白色掐痕。指尖传来木刺深深嵌入的锐痛,却远不及心中那一片死寂荒原的冰冷。

……

北风如同亿万冤魂的哭嚎,裹挟着能够撕裂皮肉的冰晶碎屑和刺穿骨髓的森寒,如同末日铁蹄无情地践踏过雍州西北那片早被压榨吮吸得只剩焦黑骨架的广袤土地。草木皆枯,河床干涸龟裂。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混合气味:草木被焚烧后的灰烬焦臭、人畜尸体在低温下缓慢解冻腐败散发的甜腻腥气、被烈焰炙烤后炭化血肉的焦糊味……浓烈得如同实质的、翻滚的毒瘴,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幸存者的鼻端,也沉重地压在苍穹之上,让铅灰色的天幕显得更加阴沉低垂,仿佛天神也在厌恶地背过脸去。

不久前,卫伯调集的精锐车旅步卒组成的惩罚军团,挟雷霆之怒横扫过这片被视为“叛乱策源”的土地。此刻,燃烧过的余烬尚未散尽,缕缕残烟如同冤魂不甘消散的怨气,在劫后余生的荒芜焦土原野上顽强地扭曲着、升腾着、挣扎着,如同垂死者吐出的最后叹息。大地一片狼藉。焦黑的木屋骨架、坍塌的牲口圈栏、残留着烧痕的巨大陶瓮碎片,孤零零地指向铅灰色、没有丝毫怜悯的天穹。几面被撕扯下来、践踏于污泥中的赤底玄鸟旗,如同受伤的血蛇,扭曲着蜷缩在倾倒发臭的尸堆缝隙里,被染成污浊难辨的颜色。破碎的陶器瓦片、零落散开的谷粒、残缺变形甚至带有啃噬痕迹的兽骨,都被纷乱的铁蹄、战车轮辙无情的碾踏,混合着冻硬的血块和泥浆,彻底化为一望无际的、象征着绝对毁灭与绝望的混乱狼藉!

一群侥幸逃脱了那场单方面屠杀的、衣衫褴褛如同破布条裹身的西戎幸存者,如同惊弓之鸟、炸了群的困兽,在足以冻结灵魂的呼啸寒风中簌簌发抖,本能地蜷缩在一条干涸河谷底部唯一一处勉强能背风的洼地里。人群中有刚失去父亲与长兄、眼神空洞得如同破碎陶罐的少年;有紧紧抱着一个饿得只会微声抽噎婴儿、却自己都已枯槁脱形的年轻母亲;更有一位腿骨被逃亡时的滚落乱石生生砸断、只能靠在一截枯死歪斜的树干上艰难喘息的年迈老妪……仅仅几天前,他们中的很多人还是能跨马弯弓、放歌牧野的主人,是这片土地上传承千年的牧马人。如今却如同被割断了喉咙的羊羔,只能挤缩在一处小小的土坑里,彼此用残存的体温给予一点点虚假的慰藉。只剩下空洞麻木的双眼,以及被饥饿和寒冷彻底抽干了血肉、几乎只剩骨架勉强支撑的、风吹欲倒的身躯。

气氛压抑如同暴风雨前被攥紧的乌云。几个仅剩的青壮男子,如同守着最后希望的绝望野兽,紧绷着布满污渍和细微冻伤的脸颊,聚集在洼地入口那道几乎被尘土掩埋的残破土埂后。他们的目光充满了血丝,死死盯着洼地外那片被寒风刮得几乎毫无遮掩、暴露在外的焦黑原野——大地微微震颤!远方天际,商朝戍卫骑兵那象征着死亡的马蹄踏地声、低沉苍凉如同死亡召唤的牛角号声,已经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迫近地传来!如同催命的符咒,踏碎、撕碎了远方原本象征着生命源泉、如今早已被坚冰冻得严严实实的河道!追兵的铁蹄,正精准地沿着他们逃亡的痕迹碾来!如同猎犬追嗅着血迹!

“他们……来了……”一个靠在土埂上、脸颊瘦得颧骨高耸的汉子猛地一颤,声音嘶哑干裂得如同两块锈蚀铁片在摩擦,他伸出手臂——那手臂细得如同枯枝,皮肤下青色的血管像丑陋的蚯蚓般凸起——绝望地指向河谷上游那狭窄的豁口之外。豁口之外,是一片被狂风吹刮得低伏、枯败如同死人头发的大片黄草荒原深处,烟尘裹着雪粉骤然翻卷升腾!隐隐可见无数黑色的小点骤然涌现,如同致命的蚁群,密密麻麻,正以极快的速度、带着毁灭的气势,向着洼地这边翻涌席卷而来!

绝对的、冰冷的绝望如同地狱涌出的寒泉死水,瞬间淹没了整个洼地的所有角落!连那婴儿都似乎感知到了末日的降临,发出了细若游丝的、无力而恐惧的微弱啼哭。这哭声在死寂中如同尖针,刺扎着每个人早已绷断的神经。

“都……跟我走——!”一声沙哑却如同炸雷般的厉吼,猛地从挤缩绝望的人群最深处爆裂开来!

是达努叔!

他拖着那条在严寒和逃亡中被严重拉伤、此刻剧痛得如同被无数烧红烙铁反复刺穿的残腿,却如同被濒死之神附体、爆发出最后疯狂的伤虎!仅存的右臂爆发出超越常理、足以撼动山石的巨力,猛地将一张沉重无比、沾满泥污和凝固着大量干涸黑褐色血迹的巨物——一张以整根不知名异兽巨大犄角为主体、历经岁月打磨却依然透出无尽力量与沧桑的古老角弓——用尽全身气力高高地举过了头顶!

那弓!是传说!是所有西戎部族血脉深处代代相传的神圣图腾!是当年西戎最伟大的先祖英雄,用搏杀山神异兽的犄角亲手制作,用它庇护整个部族穿越无尽风雪绝境的庇护之弓!它在无数歌谣和篝火故事中被传唱!

这一举动,如同向濒死的狼群祭出了部族至高无上的圣物!所有人的目光,那些如同受惊野鸟般茫然无措、闪烁着濒死挣扎光芒的眼睛,瞬间被那张血迹斑斑却依然透出古老威仪的巨弓死死攫住!那张弓,在绝望的黑暗中,成为了唯一可见、唯一燃烧的引路灯塔!它是传说中能带领族人走出深渊的神迹重现!

“达努爷爷!”先前那个惊叫出声的少年发出一声撕心裂肺、带着惊恐与哀求的呼喊,试图扑上前去拦住这位身体已在剧烈晃动、如同狂风中断裂旗杆般摇摇欲坠的老人。

“走——!”达努叔几乎是凭借本能和残存意念的驱使,用高举角弓的右臂狠命挥开了少年那瘦弱得如同草茎的手臂!力量大得出奇!少年被推得一个踉跄跌倒。达努叔浑浊得如同蒙上冰层的双眼中,此刻燃烧着的,却是一种超越痛苦、超脱恐惧的、死寂般的决然光芒!那不是生的希望,是走向死亡尽头最彻底、最冷峻的平静!“跟着弓!进鹰愁峡!那里……有祖神留下的……一线生路!”他嘶哑的声音如同刀刮石壁,被寒风撕扯得破碎不堪,但每一个音节都带着无可置疑的强制力!他的姿态,燃烧着自己仅剩的生命,为绝望的族人强行撑开了最后一道逃亡的缝隙!

没有更多言语,如同得到了神谕。稀稀拉拉的人群,麻木中升起一丝最后的、狂热的求生躁动。他们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目光死死锁定那张带血的圣弓,开始跌跌撞撞、如同被驱赶着的蚂蚁般,蠕动着、挣扎着、推搡着、哭喊着,向着不远处那峭壁嶙峋、如同洪荒巨兽张开大口般狭窄险峻的鹰愁峡谷入口艰难挪动!每一步,都伴随着惊恐急促的喘息、幼童因无力奔跑跌倒而发出的啼哭和伤者拖沓脚步摩擦冻土时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刺耳摩擦声。生的意志,在死亡的绝境前,迸发出最后卑微丑陋的挣扎轨迹。

达努叔留在人群最后。他不再催促,沉默得像一块被遗忘千年的青石。他拖着那条几乎失去知觉的伤腿,每挪动一步,都如同在泥沼中跋涉,身体剧烈地摇晃着,最终倚靠在峡谷入口处一块巨大、被寒风吹刮得棱角锋利、布满冰霜的漆黑岩石上。他靠在那里,身体深深嵌入岩石嶙峋不平的褶皱里,如同峡谷入口处一尊被风雨磨砺了千百年、仅存形状的兽形石雕。他侧过头,耳畔捕捉着身后稀稀拉拉、笨重拖沓的脚步声向着峡谷深处转移。同时,大地传来的震动——那种由沉重军靴、包铁马蹄同时踏击地面形成的、带着恐怖节奏的共振——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急迫!如同巨大的、由青铜和皮革铸成的沉重碾轮,正滚动着压向他的脊椎!绝望与时间在同步逼近!当看到峡谷入口最后一道因为抱着孩子而动作最慢的妇人身影也消失在嶙峋巨石投下的浓重阴影后……

达努布满沟壑的、早已冻得失去血色的脸庞上,骤然掠过一种夹杂着释然与巨大悲怆的剧烈扭曲!他猛地一咬牙!布满血污冰屑的脸上筋肉瞬间绷紧!仅存的右手爆发出生命最后的光芒,异常迅猛地从腰间那早已磨破了衬里的破烂皮鞘中,抽出了那柄豁了无数缺口、布满暗沉血锈、却依然沉重的青铜短剑!

冰冷的青铜剑刃带着森森的寒气与血腥记忆,猝不及防地贴上他冰冷粗糙的脖颈肌肤。那粗粝冰硬的触感,并非商军制式的锐利,反而在触及皮肤的瞬间,唤醒了一丝遥远而模糊的记忆暖流……这不是杀人兵器,这是守护之器!是那年寒冬,山南村的老铁匠阿鲁伯,守着他的破旧炉窑,不吃不喝硬生生熬了三夜、将一小块捡来的废铜反复锻打淬炼,再小心地磨出弧度,才勉强成形的“护身之物”!当年那个同样落魄的夜晚,老阿鲁伯顶着风雪把这柄终于成型的、带着一丝笨拙温暖的短剑托到他掌心,对着那个蜷缩在破败毡房里、因恐惧商人兵痞而畏缩如鸡雏的商奴少年说:“阿甲……拿着……谁……谁敢欺你……就用这个……顶……顶回去……跑!!”记忆的闸门轰然崩塌!浑浊的思绪如同冰封的河流骤然开裂!巨大的悲伤与温暖瞬间击碎了他决绝赴死的冲动!

不!

他低吼一声,不是用商语,而是用西戎最古老的、如同风掠过石缝般的语调。

将那冰冷的青铜剑锋猛地从脖颈处挪开!他浑浊的目光,失焦般地向下一垂,落在了脚下那片被冻得如同磐石般坚硬冰冷的灰黑色冻土上。

他用仅剩的那条伤腿,如同拖拽着万斤巨石般,拼尽最后的力气,从身旁拖过一捆刚刚砍下来不久、还散发着极其浓烈苦涩松油清香的刚针松枝桠——这是他之前拖着伤腿,带着族中仅存的几个尚有行动力的青壮,在狂暴的寒风中搜寻许久才勉强找到的最后一点相对干燥、能引火的燃料。这捆带着一点生涩生机的枝桠,像是一份卑微的祭品。那短剑豁口的刃尖在冰冷刺骨、毫无温度的空气中,反射不出任何光芒,只剩下无尽的晦暗与沉重。

他佝偻的、如同暴风摧残过枯树般的身躯艰难地向下蹲去!重心不稳,剧烈地摇晃了几下才稳住。他没有用剑抹向自己!而是猛地将剑插入了脚下的冻土!剑尖在接触坚硬土地的瞬间,发出令人牙酸心悸的、如同钝刀锉骨般的刺耳摩擦声!他身体本就不多的分量压上剑柄,如同最原始的犁铧,在钢铁与冻土的对抗中艰难前行!他左手死命地撑住身后那块冰冷岩石上嶙峋的凸起,扭曲而老迈的身体爆发出最后的潜能。肩膀剧烈地耸动着,每一丝力量的榨取都伴随着胸腔深处破裂般的抽吸,他整个人如同风中一盏即将油尽灯枯的烛火。豁口斑驳的青铜剑刃在坚逾钢铁的冻土上艰难地、一分一分地切割、划动着,发出“沙沙……滋滋……”的绝望哀鸣。

没有刻下复杂悲壮的部落图腾,没有留下诅咒商王的怨毒符号,更没有试图铭刻他所属部族的名字或属于个人的荣耀。扭曲深刻、如同垂死者用最后力气在地上爬行的笔画,在呼啸的、带着冰晶的凛冽寒风中,颤抖地、痛苦地延伸开去——

“山——南——”

第一个字刻得沉重而缓慢,笔划深且宽,每一笔都像用尽了灵魂的力气在泥土上凿开一道血痕!达努的身体几乎匍匐在地上,额头顶着冰冷的剑柄,汗水、泪水、或许是血流,混合着滴落在新刻出的泥沟里。他的气息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吸进冰冷的空气都伴随着强烈的呕逆感。第二个字更加扭曲变形,笔画颤抖得如同痉挛,显示出刻写者生命力的急剧流逝。这两个歪歪斜斜、如同孩童初学写字般丑陋、却带着一种撼动人心的原始力量的字迹,在冰冷的土石上蔓延开去,如同凝固在生命最后一瞬绝望挣扎与无限眷念中的惨烈图腾。

刻下最后一笔,如同抽走了支撑身体的最后一点支撑。他松开紧握剑柄的手。青铜剑失去了牵引的力量,斜斜地插在刚刚刻就的“山南”二字之前,像一座小小的、用冰冷金属和老人血肉铸就的沉默墓碑,无声地指向那个早已消失在风烟中的、温暖的名字。刻字的泥沟里渗出了丝丝微弱的鲜红,是他爆裂的手掌被剑柄反震震裂渗出的血水,迅速在冻土上凝成细小的冰晶。

做完这一切,他布满冻裂血口和泥污的左手,才缓缓地、带着一种无比轻柔的抚慰姿态,抚上胸口那支他至死紧抱在怀里的、沉重得如同他毕生重担的兽角巨弓那冰冷粗糙的弓脊……那动作轻柔得如同抚摸熟睡婴孩的脸庞,仿佛他所拥抱着的,是西戎部族最后一缕未曾熄灭、即将随风飘散入永恒黑暗的星点余烬。他那浑浊得几乎无法映物的眼底深处,在死亡气息弥漫开来的瞬间,掠过了一丝奇异的光亮——那不是对死亡的恐惧,更像是一种终于放下重担、回归至亲故土的澄澈安然。

“轰隆隆隆——!”

如同山崩地裂般的铁流轰鸣声,毫无征兆地、带着碾压一切的绝对暴力,骤然撕碎了鹰愁峡入口处这片仅存片刻死寂的洼地!大地在狂暴的战阵冲击下痛苦地呻吟!商军无数玄鸟黑铁旗帜如同翻滚燃烧的死神之翼,席卷着翻腾的雪粉烟尘与碎裂的冰晶,如同九天银河倾泻的毁灭洪流,悍然冲破了洼地边那片枯黄如同残破席子的低矮苇丛!尖锐刺耳、足以割裂灵魂的铜铎声,伴随着震耳欲聋、足以让大地为之颤抖的密集战蹄鼓点,如同地狱熔岩汹涌喷发,瞬间将这片小小的、聚集着最后希望的洼地彻底淹没、彻底摧毁、彻底碾为齑粉!

狂暴的旋风裹挟着铁器撞击的噪音、士兵的喊杀声、践踏碎骨的脆响、绝望的惨叫……冲天的尘土混合着飞溅的冰晶雪粉、腥臭的泥泞、碎裂的木屑……如同沸腾的混沌涡流,瞬间吞噬了一切!吞噬了岩石旁那具蜷缩僵硬的残躯,吞噬了那柄斜插在“山南”二字前的、沾染着热血的豁口青铜短剑,也吞噬了兽角古弓轰然倒地、深深陷入被铁蹄踏烂的冰冷泥浆中所发出的那一声极其微弱的、如同叹息般的呜咽轻响……

一切——人、剑、刻字、圣物、最后的希冀与无声的控诉——都消融在喧嚣的毁灭铁蹄与冰冷的冰雪硝烟之下。滚滚烟尘如同冰冷的裹尸布,覆盖了一切。鹰愁峡谷幽深曲折的入口如同一张沉默的巨口,吞噬了仓惶逃亡的人群和喧嚣的血腥追击,最终只留下这片被踏成烂泥的洼地遗迹,以及风声中偶尔传来的、不知是山壁回声还是亡魂呜咽的悲鸣。焦土与雪沫覆盖了一切痕迹,唯有那翻腾的烟尘久久不散,凝固成西北上空一道不祥的伤疤。历史的车轮碾过,发出冰冷的、最终归于死寂的碾压声。这片土地,再次回归了绝对的、如同创世前的黑暗宁静。一万年前如此,一万年后似乎仍将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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