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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岐的都城矗立在广袤的渭河平原之上,用厚重的夯土城墙围裹,如同匍匐于大地胸怀中的一头巨兽。天空沉沉,浓重铅云低垂,挤压着那堵灰褐色的高墙,也挤压着城墙内每一颗饱受重创的心。城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风亦停滞,只留下沉闷的空气,滞涩如死。

刚刚继位西伯的姬昌一身斩衰麻衣,粗糙的麻刺摩擦着他年轻的颈项,留下一道道扎心的印痕。他立在宗庙大殿前广阔肃杀的广场之上,身姿挺拔,瘦削的身影被四周肃立的群臣衬托得既孤绝又刚毅。然而那一身的重孝之色,却在无言地痛诉着无法愈合的创口——他的父亲季历,西伯侯,被商王帝辛在殷都祭天高台处以醢刑的消息,早已传遍了整个西土。那暴烈的腥气仿佛穿透千里时空,此刻正弥漫在每一口呼吸里,带着咸腥的铁锈味和一种绝望的粘稠。

姬昌的目光越过广场,落在远处紧闭的巍峨宫门上。宫门之外,是他初承权柄、风雨飘摇的周邦;宫门之内,是承载着父亲最后生命悲鸣的宗庙。棺椁就停在幽暗肃穆的正殿深处。他能感觉得到那种穿透厚木和砖石的冰冷,如无数支看不见的冰锥,狠狠扎进自己的脊椎里。胸腔中的热血在奔流,撞击着骨骼,带着火焰烧灼似的痛楚。那不是懦弱的泪意,是炽热浓稠、足以燎原的愤怒,以及对“侯非侯,王非王”残酷法则的深透体认。

一阵沉重拖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在空旷的广场激起微弱而空洞的回响。一个须发如霜、骨瘦嶙峋的老者,在两名族人的搀扶下踉跄着靠近。他便是太宰泰颠,季历股肱老臣。老人浑浊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姬昌的胸膛,直抵他内心翻腾的血海,声音干涩如砾石摩擦:“伯侯……”他喘息的间隔长得令人窒息,“先君……归天之时,血……浸透了铜柱下的青石板,殷红渗进石纹……天地变色……鬼神……同悲……” 每一个字都似从肺腑深处咳出的血块,蕴含着濒死的痛楚。

姬昌的身体僵硬地动了一下,垂在身侧的手无声地攥紧,粗糙的麻衣在掌心绷紧、发皱。那攥紧的拳头里,指关节因用力过度而显得发白,仿佛要把那股沉甸、几乎能撕裂内脏的悲恸硬生生挤压进骨髓深处。他猛地仰起头,视线投向沉郁如铅的穹苍,牙关紧咬。就在抬头的瞬间,一丝带着金属般清冽凉意的秋雨终于挣脱了阴云的束缚,无声地滴落,冰冷无情地砸在他倔强仰起的脸颊上。雨水混合着某种滚烫的东西,迅速滑入他僵硬的颈项里,留下潮湿而战栗的轨迹。

“太宰。”他终于开口,声音出乎意料地平稳,低沉中带着不可摧折的强硬,穿透广场上滞重的雨气和肃杀氛围。“父亲的血,渗透了殷商的柱石,亦将……渗透周人的魂魄。”

他缓缓转过身,不再看那如墨的天空,目光落在广场边缘沉默肃立的群臣身上。他们的面孔或沉痛、或忧惧、或茫然,如同风中摇曳不定的蒲草。这片土地,这国祚,如同风雨中行将倾覆的舟楫,正摇摇欲坠,急需一副钢铁铸就的骨架来支撑。

姬昌的目光在一张张焦虑和迷茫的脸上掠过,最后停驻在自己紧握的拳头上,那上面残留着雨水与泪水的冰冷湿痕。他再次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岩石撞击般的决断与重量,足以将周遭哀伤与绝望的空气凝结、敲碎:

“从今往后——寡人所行,当令周土,稳如磐石!令四方英杰,如百川归流!”

话语如同锋利的投枪,撕裂了沉郁的空气,稳稳钉入在场每一个人的心底深处。那些原本哀戚茫然的脸上,瞬间滋长出一缕奇异的光彩,微弱却坚韧。稳如磐石?百川归流?这不仅仅是君主继位的铮铮誓言,更是一具巨大的石碾,将以雷霆万钧之势碾过眼前泥泞的土地,也终将碾向盘踞东方的那座染血的巨城。

初冬的西岐,褪尽了秋末萧瑟的华服,显露出黄土大地最本质的素朴与坦荡。风毫无遮拦地掠过旷野,在宫室檐角发出尖利空洞的呼号。自姬昌立誓“稳如磐石、百川归流”后,整个宫城仿佛卷入无形的湍流,昼夜流转不息。

每日天色未明,宫苑深处那片议事堂中便已燃起明亮晃动的松明火光。侍者将厚厚的刻着各地讯息的简册小心搬入,竹木相击发出轻微而持续的噼啪声响。姬昌几乎整日踞坐于厚重的木案之后,那张年轻却早显端凝如石刻的面孔在跳跃火光下明暗不定。案前堆叠的简牍日渐高涨,如同亟待他亲手削整的山峦。他逐一拿起,目光沉静地抚过其上曲折深刻的文字,时而凝神沉思,眉间蹙起川纹;时而执起锋利的刻刀,在另一片空白的竹面上果断地划下新的政令和章程,笔画间透出沉厚坚毅的力量。那节奏稳定的刻划声和竹简轻微的碰撞声,便是新政最初的心跳,在古老殿堂里孤独而执拗地回响。

“伯侯,”太宰泰颠的声音打破了这刻字声里的寂静,带着一丝忧虑,“近日从大邑商方向迁来的国人,比上月又增了一成有余。”

姬昌并未抬头,手中的刻刀平稳地划过青黄的竹面,留下劲直的凹痕。他身旁一直有个静默的身影端坐——那是新晋的右师散宜生,其人在商都曾以吏治明察闻名。他微微前倾,沉声道:“确是如此。逃来者多为有识之士,商地刑罚峻苛,盘剥日重,人心如水,自然向低处流淌。”

姬昌手中刻刀微微一顿,抬眼望向前方虚空,语气低沉得像从地层深处传来:“人心如水,善导则百川归流……若不设渠通……”他的话音未曾落尽,殿外忽起喧哗。一阵急促混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夹杂着焦躁的人声,猝然打破了堂中的秩序感。

门被猛地撞开,寒风裹挟着霜意直灌进来。一个面色仓皇、着低阶士人服色的青年踉跄而入,后面还跟着两三个同样惶急的周官,甚至还有两个衣饰粗劣、满面尘灰,显然是商人打扮的中年人。青年士人脸涨得通红,声音因激动而嘶哑:“伯侯!辛甲……辛甲大人!”他喘息着,喉头似乎被巨大的愤怒噎住,“他的两个耕奴,逃过了渭水,投入了临近的矢国!”

辛甲?姬昌与散宜生、泰颠目光迅速一碰。这位从殷商贵族内部叛附的大臣,其地契田土远在骊山脚下。

“更糟的是,”另一个周官急切补充,声音急促,“矢侯非但不将人归还,竟派人责问辛甲,说他苛待农奴在前,才致生乱!强令要辛甲割让十亩良田作偿!”他狠狠喘了口气,拳头攥得死紧。

殿内瞬间死寂。炉火哔剥跳动的声音骤然放大。散宜生的手按在冰冷的案角,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太宰泰颠衰老的面容骤然绷紧,枯槁的手在袖中微微颤抖。辛甲并非孤例,此事如寒冰投入沸油,霎时炸裂开周国土地上那本已潜流汹涌的脓疮:贵族逃奴,邻邦乘隙欺凌。一桩看似偶发的田奴脱逃案,骤然被推至风口浪尖,关乎国体荣辱与封疆根本。

姬昌沉默良久,手中那管刻刀轻轻搁在了半成形的竹简上,发出一声脆响。他抬起眼,目光扫过面前几张因急切与屈辱而涨红的面孔,最终停驻在散宜生那双洞察犀利的深瞳之上。

“寡人今日始知……”姬昌的声音如凝水成冰,字字凿入殿宇寒冷的石壁,“水固导,亦需设岸。”

空气里无形的压力骤然绷紧到了极限。散宜生迎着姬昌的目光,略一沉吟,缓缓道:“此岸,非止于弓矢强弓之岸。须有一法,明如日悬,重如山岳,令四方诸侯无敢藏匿,奴人无敢生妄念。”

姬昌眼中锐光一闪,似深潭沉渊刹那映亮寒星。他抬手,重新拈起那管沉重的青铜刻刀。寒刃掠过空中,留下一道雪亮的轨迹。他手腕沉稳有力地压下,刀锋毫不迟疑地切入简面,深深刻下四个如同咒令般的古朴文字:

“有亡荒阅”。

“传令。”姬昌声音不高,却带着振聋发聩的回响,如同沉雷滚过整个殿堂,“周土之内,各封邑、各邦国,寡人辖下之民,无论贵贱农奴,凡有逃亡,主家皆可捕杀。得逃亡奴隶者,必归还原主。敢于藏匿窝隐者,罪同悖逆,严惩不贷!布告四方,立竿悬旗,以儆效尤!”

简牍上,那四字法条狰狞如刀,每一个笔划都在冷冽松明火光下折射出森然决断的光芒,如无形的锁链骤然勒紧每个人的呼吸。自此刻起,西周大地之上,无形的法网已然张开,冰冷的秩序与无可争议的血腥,开始交织成新王权力真正扎根的土壤。

凛冽的寒风如同无数无形剃刀,毫不容情地从渭水之畔尚未冰封的辽阔河面上刮过,带着足以渗入骨缝的阴冷潮湿之气。这气息粗暴地钻入行人的衣袍缝隙,激起一阵阵难以抑制的战栗。灰蒙蒙的天幕沉沉压向大地,铅云密布,似乎随时会倾塌下来,将这旷野荒陲永远掩埋。

渭水边,一位须发皆灰白的老者安静地坐在一段裸露于河水之外的枯树桩上。他身披一件再简陋不过的破旧褐色麻衣,领口袖口磨得发毛松脱,上面沾满了干涸的泥点,看上去不过一个寻常到不能再寻常的老农。可怪的是,如此严寒天气,他却无半分瑟缩之态,仿佛与身下冰冷粗糙的树桩、面前灰绿翻涌的河水融为一体。他的双眼半开半合,浑浊的目光似凝视着混浊水流,又似穿透水面,看向不可知的深远之处。一根长长竹竿粗糙的梢头从脚边斜斜伸出,仅有的麻丝垂落水中,纹丝不动,不见钓钩,更不见诱饵。

风掠过水面,拉扯着岸边枯黄的芦苇,发出阵阵细碎而空洞的呜咽。远处西岐土城的轮廓在稀薄日色中隐约勾勒,高大但沉默。在这幅荒凉寂寥的画幅边缘,两个人影悄然伫立于一片枯败的野蒿丛后。正是孤竹君之子伯夷、叔齐两兄弟。两人虽一身士人装束,在这朔风中也显得单薄。叔齐微蹙着眉,目光投向远处那枯坐的钓鱼老者身影,随即又移向岸边冻得发僵的泥土:“你看那老叟,痴坐于此,钓竿无饵……岂非狂悖?更言能‘钓’圣主出世?匪夷所思。”

伯夷面容沉静似深水寒潭,不见丝毫波澜。他视线同样望向那老人,缓缓摇头,声音低沉得几乎被风撕碎:“狂悖未必。世事沉浮,纵有圣者,欲成圣业者,其心尤炽,岂会为一老农虚语折节?”那“有亡荒阅”的血腥字眼甫一贴出,其冷峻酷烈的锋芒,就足以令贤者却步。这位新西伯行事,与其父隐忍含垢迥异,其势如火如荼,亦如严霜覆地。伯夷的目光掠过老者,投向更远处天地苍茫的交接线,语气带着几分勘破世情的飘渺:“观星者欲窥天河浩渺,未必真能御风直上。欲得太公望者,恐只在梦中。”

“王驾至——”

一阵低沉浑厚却极具穿透力的号令声猝然撕破荒原的寂寥,如同一把冰冷铁锤砸向水面。

蒿草丛后两兄弟心头俱是一凛。他们循声望去,只见西边的土路上,一面黑底的大旗在朔风中猎猎招展,旗下赫然是一乘通体素白、无任何雕饰纹路的青铜轺车。御者勒紧缰绳,两匹纯黑色的骏马通体蒸腾出大片大片的白汽,脚步沉重而缓,显出远道而来的疲惫。车后,仅仅簇拥着十数骑轻装持戈的卫士,马蹄踏碎霜碛,扬起细微苍黄的尘烟,在肃杀寒冬里显得格外孤绝清冷。

车驾在距离那垂钓老者约十丈处稳稳停驻。白衣驾车的御官身手矫捷地跳下,随即单膝跪地,以背为阶。车帘无声掀开,一个人影躬身而出。正是新继位的西伯姬昌。

伯夷、叔齐目光蓦然聚焦于此人身上。姬昌仍穿着粗粝的斩衰麻衣,未及换吉服,凛冽北风立刻将他那身孝服掀起层层皱褶,如无数翻飞的白蝶哀舞于旷野。然而风再大,亦吹不弯他那瘦削却无比挺拔的身形。他面色微显苍白,颧骨下隐现一丝青痕,可那双眸子却比渭河深水更冷澈,更幽邃,更坚定。他一步踏上御者宽阔的脊背,稳稳落足于冰硬的荒地上。靴底踏碎枯霜的细微声响,竟也清晰地传入远处伯夷耳中。

白旄大旗在风中绷紧,旗尾沉重击打着旗杆,发出单调而雄浑的撞击声。整个河畔瞬间陷入了极度的死寂。水声仿佛被寒冰凝固了,风似乎也畏惧般屏住了呼吸,只有那面招展的旗帜在挣扎呻吟。

姬昌的目光,没有任何旁顾,如两道凝聚的冷冽光束,直直投向那十丈之外、枯坐于树桩上的垂钓老叟。

旷野沉寂如死。唯有寒风的呜咽更显凄厉。

姬昌并未乘上御者温热的背脊,他伸手轻轻挥退了跪地的御者,亲自迈开脚步。粗麻孝服的下摆被风卷起,在冻结枯硬的荒草和苍黄冻土上拖过,发出沙沙声响。那声音在绝对的寂静里被放大得惊心动魄。他的步伐不算大,却异常沉稳,每一步落下,都带着某种令人屏息的重量。十丈的距离倏忽缩短。

枯树桩上的老叟,依然维持着半阖双目的姿态,手中那根无钩无饵的长竿纹丝不动,仿佛化作了河畔的一段枯木化石。唯有那张被岁月和冷风吹塑得如同干裂河床般的脸上,眼皮似乎极其细微地颤动了一下。

姬昌最终停在老者一步之距处。他肃然敛衽,双手叠合于身前,对着这位衣衫褴褛如同老农的垂钓者,身体向下深深一躬,标准的九十度礼仪。那身素白重孝在凛冽风中如一片孤独而坚韧的秋叶。

“不肖姬昌,求谒先生。”声音不高,沉如磐石,清晰压过风号。

老者如同沉睡的身躯终于有了动静。头颅极其缓慢地抬起,浑浊的眼睛也徐徐睁开。瞳孔深处不再是毫无生气的死寂,而是沉积了岁月风霜才有的、一种近乎苍茫的空漠与洞彻。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声音苍老而沙哑:“西伯大驾,老夫……荒野粗鄙之人,当不起这般礼数。”那语气平淡无奇,听不出任何恭敬,倒更像是随口应承,甚或是疏离。

姬昌保持躬身之姿,腰背弯垂如劲弓,头颅低垂:“先生隐世于渭水之滨,鱼竿悬而不用。昌闻古语,真龙隐于深渊,其德为天下水所拱卫。先生垂钓,愿者上钩,钓钩非在渭水沉潭之中,而在于天下苍生之深渊乎?”

老者那双浑浊眼仁深处似乎有一星寒芒极快地闪烁了一下,随即又归于沉寂的深水。“老夫……”他的声音依旧干涩,缓慢得像在打磨一块顽石,“不过闲坐,观鱼戏水罢了。” 说着,目光竟再次缓缓垂下,重新投向脚下混浊流淌、寒光闪烁的无情河水。沉默再次笼罩下来,比之前更为凝重,如同冰层在两人之间迅速凝结加厚。周遭只有风掠过枯水更显尖啸。

就在众人气息几欲窒息的刹那,姬昌的声音再次斩破了寒风:“先生垂纶于斯,所待之‘愿’者,非姬昌耶?既已有愿者在此……”

他直起了一直深深躬着的腰背,并未看向那如木石般的老者,目光却遽然转向身后肃立的白旄车乘方向。下一瞬,一个动作让蒿草之后屏息的伯夷呼吸都为之一顿,也让散宜生及随行卫士猝不及防——

姬昌猛地一个利落转身,肩头粗粝的孝服在风中猎然作响。他大步迈向那架停驻不动的素车,竟径直抓住了沉重车辕前用来引挽的厚牛皮带!

“昌愿为先生引此车辂!”他声音如金石撞击,直上云霄,“先生安坐,昌挽车前行!先生愿行几步,昌当引辔向前几步!”

话音落处,不容任何质疑与反对,那昔日贵族引以为耻的牵挽绳套已被他死死攥紧,缠在了自己紧实的手掌之上,坚韧的皮革在掌中烙下深刻的红印。姬昌倾身向前,全身之力猛然聚于腰臂,口中沉喝一声:“起——!”

白旄车辕剧烈一沉,覆满薄霜的车轮发出艰涩刺耳的摩擦声,终于碾动了河岸坚硬的冻土!那黑缎大旗在疾风中猛烈鼓荡挣扎,发出裂帛般的怒吼!姬昌双足深陷,踏碎霜碛,挺直的背脊崩得如同强韧铁弓,粗粝麻衣下虬结的肌肉透过衣料清晰可见。他额头瞬间迸出细密的汗珠,在寒风中蒸腾出白汽,每迈出一步,脚下冻土都仿佛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车后的黑甲卫士们如梦初醒,有人下意识地想上前搀扶,却被姬昌回射而来如鹰隼般凌厉的眼神制止——那眼神毫无犹豫,只有一种近乎偏执、足以焚毁一切的虔诚与决然。

一步、两步……沉重的车辙在冻土上压出两道深深的、平行的印痕。十步之后,姬昌的呼吸已是粗重,胸膛明显起伏,汗水在寒冷的北风中迅速冷却,复又在眉峰发际再度凝聚成细密的冰凉。

五十步……车轮每一次向前转动都像是在拖曳一座小山,他那件粗糙的麻衣孝服背上已被汗水浸透大片深色印痕,紧贴在同样汗湿的背部脊骨上。

一百步!车轮深深陷入一片河岸边松软的浮沙泥淖之中,发出沉闷的滞碍声!拉拽的力道骤然成倍猛增。姬昌脖颈上青筋根根暴起,如狰狞的蚯蚓在皮下搏动。他喉头发出一声压抑着、如同受伤猛兽般低沉的咆哮,全身的力量狂暴地向下再向下灌注!他的双足深深陷入河滩湿冷油腻的黑泥中,小腿被泥浆覆没到一半,每一次奋力拔出再向前踏进,都带起污浊飞溅的水点。岸边的卫士和远处蒿草后的伯夷、叔齐,无不紧握双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连呼吸都停滞了,唯恐一丝声息会动摇那个咬紧牙关、与泥泞车轮搏命的白色身影。

车轮一寸寸从深陷的泥潭中挣出,如同犁开了大地凝固的血脉。

……一百九十九……二百!

就在那枯坐的老者原本空漠浑浊的眼眸深处,终于有什么东西无声龟裂。一丝动容如冰湖底下泛起的涟漪般迅疾掠过,随即又被更深沉的、复杂的情绪所淹没。当姬昌拖着泥污沉重的脚步,拽着那巨大车驾终于来到第二百步的界碑处,老者扶着那根无饵的钓竿,身形缓慢但极其稳定地站了起来。麻衣的下摆拂过沾着湿泥的枯树桩。

他未曾立刻上前或出声,只定定地看着前方十数丈外那个停在风雪中剧烈喘息的身影。姬昌已经停下,双手依然死死扣着挽绳未曾松开,腰背却深深弯下去,如同承受着大山的重量,肩膀随着粗重的喘息剧烈起伏。汗水从他的下巴滴落,砸在浑浊的黑泥里。

老者默然片刻,迈开了脚步。他走得并不快,但每一步踏在霜地上都异常沉稳,踩碎了冻结的薄冰,沙沙作响。寒风吹拂着他灰白蓬乱的头发和胡子。他行至车驾后半段——那是随行车队一辆极不起眼的柴草牛车所在处。老者毫不犹豫地探身,从一堆堆叠捆扎得规整的茅草堆深处,竟用力拖出一个半人长的、用粗厚麻布层层缠绕的长条形包裹。那包裹既无饰纹,也无华彩,布面上沾满草屑尘埃。

在所有人惊愕不解的目光注视下,老者背负着这个沉重的、布满尘土的布包,踩着脚下泥泞与薄霜杂糅的滩涂,一步步走向那身陷泥泞、挺直脊梁支撑车辕的年轻西伯侯。

当两人终于对面而立,姬昌艰难地抬起头,汗水滑过他坚毅的下颌,滴落尘埃。

老者将那沾满泥渍灰尘的长布包在手中一提,径直平端,递向姬昌面前。

“既承西伯引辔二百步,” 他声音陡然一变,沙哑褪尽,沉雄沛然,如同幽谷中骤然腾起罡风,振得周遭寒风都为之一滞,“老夫当许你——开周祚八百基业!”

那布裹里不是什么仙家神兵,不是什么金银珠玉。

他粗糙颤抖的手一把扯开层层麻布——

一道惊心动魄的、如同秋水照空般森然的冷光霍然暴射而出!

粗布之下,赫然是一柄古剑!

剑身极其长大,形制古拙沉雄,远非常器可比。暗沉的剑脊厚重如脊梁,剑身靠近柄端处深深刻着两个虫鸟奇篆,笔画刚劲如雷震苍松——“钜阙”!暗沉如深渊玄铁所铸的剑锋在布帛脱离的瞬间,竟于苍茫天光之下自行迸发出青湛湛的凛冽寒芒!那不是寻常兵刃的反射之光,而是源自剑体本身的冷冽杀气,所经之处,连肆虐的寒风都仿佛被斩碎、凝滞!一股无形的锋芒几乎瞬间刺得人眼目生疼。

老者将钜阙古剑沉沉递入姬昌早已不自觉伸出的双手之中。这柄传承了不知多少代先贤杀伐之气、又沉淀了无穷岁月内敛寒意的重器甫一触手,那种千钧压体般的沉重感,竟令姬昌那刚刚因拖拽车辙而微颤的双臂都骤然稳如山岳!剑身冰寒刺骨,直透掌心肌骨,仿佛握住的并非铁兵,而是沉封万年的一块亘古寒冰。然而这刺骨的冰寒之下,又有一股蛰伏压抑、亟待破土而出的暴烈灼热之力在隐隐脉动,与姬昌体内奔涌的意志悍然呼应!

姬昌双膝重重跪落于冻结的泥土之中!

他双手紧捧如山的古剑,高举过顶。剑首的青色杀气冲天而起,映照着他沾满污泥汗水的坚毅面容,映照着老者平静中蕴藏惊涛的双眸。

“吕尚——”姬昌声音嘶哑却高亢如裂帛,字字轰鸣,穿透寒风,“今日起,汝为吾师!入掌师氏之位,共筹灭商大策!” “师氏”之称,便是军队元帅!

老者——吕尚——那双苍老却骤然锐如鹰隼的眼中,仿佛凝冻了千年的冰雪终于裂开一道缝隙。他没有扶起跪地的姬昌,却同样单膝重重着地,与眼前的年轻君主齐平。他枯槁的双手紧紧扶住姬昌托剑的手腕,声音带着一种古老的、近乎呜咽的震颤:

“尚……誓死追随西伯!剑锋所指,即为吾路!”

那柄钜阙名剑青色的光芒流溢,将两个在渭水冰风之中一跪一扶的身影染成了冰冷的青铜之色。岸边卫士齐齐单膝跪倒,戈矛顿地,一片沉雄甲片撞击之声。连远处蒿草后的伯夷、叔齐亦不禁动容相视——那老叟的古怪与狂傲,那西伯的赤诚与惊人的意志,那乍现的名锋……这一幕,远超他们想象的边界,竟如上古神谕映现于荒寒河岸之上。

钜阙的锋刃低低震鸣着,那是沉睡的凶兽于漫长梦魇后发出的第一声宣告。河水奔腾着,撞碎岸边冰棱,轰鸣如雷,仿佛也感知到乱世崩流的序章已被一柄剑锋悍然劈开。

骊山北麓,一片地势略显倾斜的谷地深处。冬日微弱的日头挣扎着穿过浓灰的云层,吝啬地洒下一点惨淡的光线,却丝毫驱不散彻骨的寒意。土黄色的冻硬大地在这里被切割出无数道阡陌纵横的痕迹,规整的田地沿着山势向下层叠铺展。然而本该是冬歇的寂静时刻,这片土地却被一种异乎寻常的紧张气氛笼罩。

谷地靠东的一片缓坡上,几十个穿着粗陋、腰间仅用草绳胡乱系住的农人奴隶正紧张地挤在一起。大多数人手中紧握着粗笨的石耒或是短木棍,身体本能地向坡上退缩。坡下,一小队人马排开阵势堵住了去路。为首骑在一匹黑驽马上的,正是辛甲。他裹着一领厚实的黑羔皮裘,面容如同冻僵的土地般绷得又硬又冷,只余下两道视线在下方人群里反复扫荡,如同搜寻腐尸的秃鹫。在他身后,跟着十几名周兵,皆身着皮甲,手中戈矛在灰白天光下寒光闪烁,更显阴森。

寒风在空旷的谷地扫荡盘旋,发出尖锐的呜咽,吹得奴隶们破烂的衣襟不住飘飞,让他们瑟缩得更加厉害。人群深处似乎有人强压着惊恐,发出一两声低微而压抑的哭泣。

辛甲的亲随什长,一个面膛黑糙如枣、左颊带疤的汉子驱马上前半步,勒着马缰朝坡上厉声大喝,声音被风吹得忽高忽低:

“尔等听真!西伯新颁‘有亡荒阅’之令!凡有逃脱奴隶,主家有权捕杀!藏匿者,罪入大辟!尔等之中,必有叛逆在逃!”他手中矛尖直指人群,“立时交出逃奴伏法!否则,休怪吾等奉命执法!”

声音在风中回荡,传入坡上人群耳中,引发一阵绝望的骚动。

“爹——”一个极其虚弱、带着泣音的呼喊陡然从人群缝隙里挣扎出来。一个身影踉跄着推开身前的人,试图往下冲,却被旁边几个同样恐惧但眼神更为复杂的老农死死拉住。那青年男子身形比大多数奴隶稍高些,可此时却佝偻得厉害,脸颊枯瘦凹陷,眼睛惊恐地圆睁,因恐惧而布满血丝。

辛甲的目光死死钉在那挣扎的身影上。他握着马缰的手猛地收紧了,指节泛出青白色。

“山!”一个更为惶急苍老的声音在人群中响起。一个同样穿着破烂麻布短褐、头发几乎雪白的老奴隶猛地扑出,扑通一声跪倒在冻得发硬的土地上。他脸上纵横交错的皱纹刻满了风霜,此刻因巨大的恐惧和哀求而扭曲变形,朝着坡下的辛甲拼命磕头,额头撞在冰硬的土坷上砰砰作响。

“东主!东主大人!”他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带着哀嚎般的哭腔,“山娃……您的山娃!他……他回来了!他没逃啊!他只是……只是饿得实在没法子,怕误了耕作才……才偷偷跑回去看他那快病死的娘……”老奴隶涕泪纵横,沾湿了胸前的破衣,“求求您!开恩啊!他自小就在您田里爬大的,求您……”他哽咽着说不下去,只剩下砰砰磕头的钝响,额头上已经见了红痕。

辛甲的面色在听到那句“回来”时,如同铁面具被狠狠砸了一下,骤然一沉。他那双冰冷锐利的眼睛瞬间蒙上一层更加沉黯浓烈的阴影。他甚至没有理会那磕头如捣蒜的老奴隶——那是山娃的生身老父老秦头,在自家为奴二十载的老仆。辛甲的目光只是越过他,直勾勾钉死在坡上那个颤抖无助的青年——他的亲生血脉,那个出生在骊山田庄、在泥巴里爬大的奴隶儿子辛山身上。

整个谷地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死寂。风声似乎也变得粘稠起来,带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辛甲握着缰绳的手背,筋络如同死硬的铁丝般根根凸起,皮裘下的身体却在微微颤抖。许久,他才极其缓慢地吸了一口气,仿佛空气中蕴含着剧毒。

“法令,乃西伯所定。”

他的声音第一次开口,像两块冻铁在相互刮擦,每一个字都带着齿缝间挤出的寒气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痛楚。“法……大于情。奴在山,既擅离主家田土,便属逃亡。” 他猛地扬鞭指向那个被拉扯着、面无血色的青年,手臂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拿下他!按令处决——悬户示众三日!”

什长眼中闪过一丝嗜血的精光,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手中长戈用力向前一挥:“拿下那逃奴!”

十几名甲士轰然应诺,沉重的脚步声踏碎了凝固的空气,如同凶兽出笼,直扑坡上挤成一团的人群!人群霎时炸开,奴隶们发出凄厉的尖叫哭号,不顾一切地四散奔逃推挤,泥土混着残雪四处飞溅!

“山娃!”老秦头发出撕心裂肺、非人般的惨嚎。他挣扎着想扑向那些扑来的士兵,想护住自己的儿子。他嘶喊着:“跑啊!山娃快跑!”

混乱中,几个士兵粗暴地撞开几个试图阻拦的老奴隶,直扑向被同伴推向更远处山坡的山娃。那个年轻人本就虚弱恐慌,一步踏在被冻硬的草根上,脚下一滑,身体狠狠摔倒在地,啃了一嘴的泥土和碎草。他试图挣扎爬起,刚撑起半个身子,一个沉重的黑影如猛兽般扑到眼前,带着皮革与铁器的气味将他死死按在了冰冷刺骨的泥土之中!一只穿着硬底皮靴的脚狠狠踩上了他的背脊,将他压得胸腔紧缩,几乎无法呼吸。

“爹……”辛山绝望地挤出微弱的声音,嘴角渗出血沫。

“山娃——!”老秦头的哀嚎带着撕裂心肺般的剧痛。他已冲到近前,枯瘦的手伸向那被踩在地上、扭曲着面孔的儿子。就在这时,一道凶狠的矛杆挟着风从侧面猛扫而来,“砰”地一声闷响,重重砸在老秦头的脸颊上!

鲜血和牙齿碎片立时混合着飞溅!老秦头如同被抽断了筋骨般,身体歪斜着栽倒,发出一声短促的哀鸣,再无声息,只有半边脸和破旧的衣襟迅速被黏稠的鲜血染透。

“老秦头!”旁边一个老奴隶目眦欲裂地悲呼,却立刻被另一名士兵一戈砸在肋下,痛呼着翻滚开去。

“带过去!”什长冷酷的吼声响起。

两个士兵像拖拽一捆毫无生气的草捆,一左一右攥着辛山的手腕,将他死狗般从那片混杂着泥土、草根和自己吐出的血沫的地上拖起。辛山双眼翻白,身体如煮熟的面条般瘫软无力,双脚在冻结的土地上犁出两道拖痕。他被拖扯着经过老秦头倒伏的、微微抽搐的身体旁,却连转一下眼珠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有残存的气息从喉咙里发出微弱破碎的嗬嗬声。

谷底旁侧立着几个临时支起的简陋窝棚,是平时看守或存放农具用的。一扇用粗糙树干勉强钉成的门板被粗暴地卸下,扔在布满碎石砂砾的冻地上。士兵毫不怜惜地将濒死的辛山拖到门板前,扔破口袋似地摔了上去。

辛甲已经下马,站在那扇门板不远处。皮裘被寒风吹得翻飞,他的脸却如同从石雕中凿刻出来般僵冷,没有一丝表情。他默默从腰后拔出一柄短刃。那并非贵族用来切割食物的精致青铜削,而是一柄农人田间割草或屠宰牲口用的笨重石锛,刃口粗糙,布满豁口和使用痕迹。

他一步一步走到门板前。辛山躺在上面,身体扭曲着,仅剩的眼睛无神地望着阴沉铅灰的天空,胸口随着艰难的呼吸微弱起伏,嘴里不住涌出带泡沫的血沫。辛甲俯视着他,那张在泥地里滚大、瘦削黝黑的脸庞,眉宇间依稀能找到自己的烙印,此刻因极度的痛苦和濒死的恐惧而扭曲变形。

风呜咽着穿过山沟。所有的奔逃、哭喊、咒骂都在这一瞬间诡异地静止下来,只剩下单调得令人心悸的风声。几十个被压制、缩在坡上瑟瑟发抖的奴隶们,几十双惊魂未定、布满血丝的眼珠,全都被无形的线牵着,凝固在那扇血迹斑驳的门板、那张苍老却无情的面孔、那把原始的石锛之上。沉重的压迫感扼死了所有声音。

辛甲干裂的嘴唇死死抿成一条刻毒的直线,下颌的肌肉因极度用力而块块贲起。握住石锛柄的手指青筋暴突,指节发白,几乎要将粗糙的木柄捏碎。他甚至不敢,也不能再去看辛山的眼睛。

他只是缓缓地、竭尽全力般举起了那沉重笨拙的凶器。

风声骤然尖锐刺耳,如同无数厉鬼在他身旁尖啸。

石锛带着被风拉长的、沉浊的呼啸声,悍然劈落!

砰——!

一声极其沉闷、令人牙酸的钝响!

辛山那残存的半边头颅瞬间塌陷成一个怪诞诡异的凹坑!几团红白混合的黏腻之物混合着碎裂的骨片猛然喷溅开来,如同肮脏的烟花在辛甲灰褐色的裘服、在他握锛的手腕、甚至溅落到他冰冷僵硬、毫无波澜的脸上。

辛山残破的躯体在门板上剧烈弹跳、抽搐了一下,双脚死命地痉挛蹬踹了几下,随即彻底瘫软下去。最后一丝微弱的呼吸彻底停止。那只仅余的眼珠,凝固在最后的惊骇与茫然之中,死死地盯着灰暗的天空,不再转动。

浓烈得令人作呕的甜腥气,瞬间在冰冷的空气中炸开、弥漫开来。

辛甲的整个右臂还保持着劈砍的姿势,僵在半空。石锛沉重的刃口上,黏腻的红白之物正顺着刃脊缓缓滑落。他就这样钉在原地,如同一尊覆盖着污垢的、冰冷的青铜雕塑。

坡坡坎坎上所有目睹这一幕的奴隶们,如同瞬间被毒死喉舌般陷入彻底的死寂。几十双眼睛睁大到裂眦的程度,却失去了光芒,被前所未有的寒冰冻结。几个角落再也忍不住,爆发出几声歇斯底里、如同垂死兽类般的干呕。

辛甲缓缓地、极度缓慢地垂下了那只握着石锛的手臂。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似乎想咽下什么不存在的东西。他的嘴唇微微抖动,在沾满血迹的胡须下,只隐约听辨出一个气若游丝、几乎消散在风里的字眼:“……法……”

他猛地闭紧了双眼,仿佛再也不愿看见面前这具被他亲手劈开的、还带着自己血脉余温的残骸。

当辛甲再次睁开眼时,那双眸子里所有的惊悸、所有的血肉牵连,都被强行碾碎、压缩,烧融成纯粹得骇人的钢灰色。他手中的石锛垂落,指向坡上那些凝固如受惊羔羊的奴隶们,声音从胸肺中挤压出来,寒硬如冰原深处凿出的寒铁:

“悬户三日!再有逃亡,以此为例!”声音不带一丝人间的暖意,彻底冻结,如同天垂之刑令。

士兵们默然上前,取出长绳。辛山那尚有丝丝热气冒出的残破尸身被翻转捆绑在门板之上,然后合力抬起、悬挂在了窝棚顶一棵枯死的粗大树枝上。那具浸透了污血、面目模糊得不成人形的尸体,在呜咽的冷风中轻微地晃动、旋转……

骊山谷地从此只剩下一种单调而绝望的声音:寒风掠过枯枝与棚顶悬挂的残尸,带起的悠长、永不止歇的呜咽。坡上人群中传出的哀鸣如同地下渗出的冰泉,寒冷彻骨。

距离这片凄惨谷地约一箭之地的西侧矮坡之上,两骑悄然驻立。其中一骑上的汉子头戴东夷惯见的尖顶毡帽,裹着厚厚的翻毛皮袍。他面皮粗黑,眼神却锐利如隼鹰,此刻正死死盯着谷底那扇悬挂于枯树之下、尚在风中摇晃的木板尸体,唇边掠过一丝毫不掩饰的冰冷讥诮。他瞥了一眼旁边同伴,一个文士模样的清癯中年人,轻轻嗤了一声:“太颠……看见了?啧啧,一个老农钓鱼佬,一个杀亲生儿子的疯奴主……你们西土如今可真是热闹非凡,尽出这般……异人。”

殷商上大夫太颠,此刻却并未看向谷底的惨象。他那双惯于察言观色的眼睛微微眯起,透露出老练和城府,目光精准地越过谷底翻飞的腥气,越过那片泥泞里仍在抽搐的老秦头尸体,投向了更南面——隐约通往西岐大道的方向。他的声音不高,平静中蕴含着更深沉的算计:

“热闹?异人?使者所言极是……一个西伯,亲为庶民挽辔,拜野人为师;一个辛甲,为苛法而诛亲。这等悖逆伦常之举,在商地怕是闻所未闻。”他嘴角微妙一翘,旋即又抚平,“吾王神威浩荡,正需以此悖乱之举教化四方。这等‘热闹’……倒真不必管它。由他周邦自生蛇蝎,他日噬主,岂不省力?”

他调转马头,不再多看一眼骊山脚下的血腥地狱,声音低沉,如同尘埃落定般清晰:

“归程——你我此行,已足够精彩。西土所生这些奇事异闻……须得,好好禀于……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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