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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歌。

寒冬。

猎场北风呼啸,卷着雪霰,劈头盖脸抽打着万物。原已枯槁的荒草被冻得硬脆,马蹄踏过,碎裂声在风吼的间歇里显得格外刺耳,转瞬又被吞没。

巨大的鹿,角如虬枝,庞大的身躯在开阔的雪地上亡命狂奔,呼出的白气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团团白雾。一支黑色的铁簇雕翎箭,稳稳地钉在它的后腿上,深褐色的血液汩汩涌出,在雪地上拖开一串醒目而破碎的红。

商王辛,立在巨大的青铜轺车上,单手控着两匹雄峻的黑马。马匹高大健壮,披着缀有厚厚熊皮的战甲,口鼻喷吐着粗重的白烟,在这寒气砭骨的天地里躁动着力量。御手屏息,双手攥紧了缰绳。辛的目光锐利如鹰,穿透飘飞的雪幕,死死咬住那负伤奔逃的猎物。他脸上没有任何疲惫或焦灼,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专注,以及一丝被刺骨的寒风和狂奔的猎物唤醒的、属于久远岁月里的狂热。他亲手张开的巨大角弓,兽筋做的弓弦绷紧如满月,等待主人下一道不容置疑的命令。那弓胎黝黑,是用最好的牛角与紫竹胶合而成,握在辛那曾撕裂过虎豹巨爪的手里,轻巧得如同儿戏。

一阵喧嚣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车后,黑压压一彪人马追了上来。为首一骑,虎背熊腰,正是北地诸侯崇侯虎。他控着马,紧贴君王华丽的轺车,喘着粗气,大声道:“大王神射!此鹿奔逃许久,筋骨之力已衰,气息将绝,大王定能手到擒来!”

辛没回头,嘴角微微一扯,像是在冷笑,又仿佛带着些许轻蔑,是王者对忠犬常有的神情。他举起角弓,雕翎箭的羽簇稳稳在风里,箭头雪亮,对着前方,瞄准那个喷着血沫、挣扎奔逃的巨大生命。

“嗖——!”

又是极低厉而短促的一响。与刚才那箭的声音如出一辙,却更为精准、冰冷,带着种结束的意味。奔跑的巨鹿猛地向前一栽,另一支箭已经穿透了它之前中箭的后腿,钉入雪地深处,彻底断绝了它最后奔逃的希望。那头庞然大物哀鸣一声,庞大的身躯颓然撞向积雪覆盖的冻土,激起一片纷扬的雪雾和零落的草屑。

“大王神威!一箭穿股,断其筋骨!古之羿神复生,亦不过如此了!”崇侯虎的赞美适时响起,高亢而激昂,在空旷的猎场上回荡,也钻进辛的耳鼓。

后队的侍从和卫士们爆发出轰然的呐喊和应和:“大王神威!大王神威!”声浪在寒风里震荡,充满了敬畏与服从。

辛放下角弓,随手递给旁边侍立的甲士。他冰冷的脸上终于缓缓绽开一丝真正的笑意,并非因射中猎物,而是这众星拱月般的威仪、这无可置疑的俯视快意,如最灼烫的醇酒暖透了他被寒风吹得有些僵硬的心脉。他挥挥手。

侍从们如狼似虎地扑上去,沉重的青铜斧、宽阔的石斧劈砍下去,鹿头很快被斩下,连同那对虬曲而华丽的巨角,被盛放在一个早已准备好的巨大金盘里。鹿血尚温,一滴一滴,沉重地砸在金盘光滑的表面,又沿着盘沿蜿蜒滑落,滴入下方的冰雪里,触目惊心的红在惨白的背景上迅速扩散、凝结。侍从们抬着这血淋淋的头颅,小跑至辛的车前。

辛伸出手指,随意地在那温热的鹿角尖端抹了一下,带起一点未干的血渍。他侧过头,目光第一次落在了身边车中侍坐的女人身上。

妲己裹着华贵无比的银狐裘,倚在厚厚的锦茵之中,只露出一张惊心动魄的脸庞,皮肤白皙如最上等的玉石,在黑发与银狐毛的映衬下更显出尘脱俗的妖异美艳。她的眼神慵懒,带着一丝初醒般的迷茫与疏离,仿佛眼前这片屠戮后的狼藉与她身处的锦绣世界毫不相干。

“美人,”辛将沾着血迹的手指伸到她面前,语气近乎调笑,却又充满不容置疑的掌控,“你说,是寡人射中它的模样可看,还是它死的样子更美?”那血,黏稠而腥甜。

妲己的目光微微一顿,掠过他指尖那抹殷红,又飘向远处雪地上那具失去了头颅、仍在无意识地抽搐的庞大鹿尸。她朱唇微启,呼出的气在冷空中凝成一缕极细的白雾,声音轻柔缥缈,如同梦呓,却清晰地穿透了风与欢呼的间隙:“大王所看重的,它便必须死。它死了,这雪原才见得干净。”她眼底深处,一丝冰冷的漠然一闪而过,如同凝视一件无关紧要的器物。

辛发出一阵酣畅的大笑。这笑声比呼啸的北风更令人心头发寒。他顺手将指尖的血渍在那绣着玄鸟腾云的朱红锦缎的车轼上用力一抹。原本光洁的云纹间,霎时添上了一笔浓重的暗红,像一处狰狞的伤口。

“起驾,回宫!”

崇侯虎在一旁,将刚才的一切都清晰地收进眼底。看着金盘中那双死不瞑目的鹿眼逐渐蒙上白霜,听着辛快意的大笑与妲己冰冷的话语,他的心沉了下去,如同被那冻土吸尽热力。一个酝酿了许久的念头,终于在这血色与欢愉的强烈冲击下挣脱了束缚。他猛地催马向前,贴近轺车,声音放得极低,却又恰好能让车上的商王听清每一个字:

“大王!臣有肺腑之言,憋于心中多时,如鲠在喉,今日箭及鹿亡,窃以为天象示警,不敢不报!”

辛脸上的笑容还残留着,眉梢却不易察觉地微微一挑。他身体后倾,靠入锦茵深处,手指搭在冰凉的青铜车栏上,发出一声细微的敲击:“哦?”鼻音浓重,是帝王无言的威压。

崇侯虎额角的血管突突跳着,语速又快又急:“西伯侯昌,盘踞雍州,看似勤勉仁德,招抚流亡,垦荒屯田。然其收买人心,已及江汉!今岁诸侯朝会,西伯于沣水之畔演武,诸侯鹄立如朝圣者,竟有六州之多!更有甚者,有东夷小侯曾私语于臣:‘当今天下,德莫过于西伯’!大王!民心如洪水,只知往下流淌。西伯如此立威,天下人只知有西伯而不知有大王,其心……叵测啊!”

“臣闻周人私传《易经》于山林田亩之间,言‘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何曾提及天佑大商?分明是欲窃天命!”崇侯虎的声音愈发急促,如同毒蛇吐信,“且西伯所行‘善政’,减赋税,宽刑罚,使民轻商贾之苛而感周人之‘仁’,这……分明是掘我大商社稷根基!其志岂止于一方诸侯?他日羽翼丰满,六州之众,足以摇撼山河!大王明察万里,切不可……”

寒风卷起车前的玄鸟旄旗,发出噼啪的响动,如同皮鞭抽打空气。

辛脸上的笑意彻底消失了。他像一尊骤然冷却的青铜鼎,周身散发出令人窒息的寒气。他慢慢地转过头,那双深不见底的、仿佛能将猎场风雪都吸入的眼睛,冷冷地钉在崇侯虎那张因激动而涨红的脸上。

崇侯虎心头一寒,被那眼神刺得险些从马上栽下去,剩下的话全都冻在喉咙里。

商都的酒宴,浓得化不开。丝竹管弦喧嚣到刺耳的地步,掩盖了低语和暗涌的情绪。厚重的云锦帷幔遮住了外面的月光,只有巨大的兽炭铜炉在殿内一角熊熊燃烧,舔舐着空气里的寒冷。

姬昌坐在下首偏左的位置,面前几案上玉盏金樽,堆叠着美酒佳肴,却几乎未曾动过。酒樽里殷红的液体晃动着倒映殿顶的兽形灯盏,火光如血,刺得他眼睛发涩。他努力维持着沉稳的姿态,宽大深衣下的身躯却紧绷着。他知道,从踏入朝歌那刻起,他就是砧板上的鹿肉。这里每一道投向他的目光背后都藏着刀剑。高踞主座的商王辛,醉眼迷蒙,笑声带着刀锋撞击的铿锵,肆意在姬昌脸上来回刮蹭。

就在刚才,辛举起盛满血红色美酒的青铜巨爵,环视着下首一众诸侯和重臣,嗓音洪亮如铜钟:“西伯!听闻你岐山之下,开田亩,引渭水,沃野百顷,仓廪堆满黍稷?这般殷实富足,不知可曾记得朝歌?”

笑声像潮水般涌起,带着谄媚和刻意的嘲讽。姬昌深深吸了口气,强压下那几乎冲出口的辩解和屈辱。他抬首,目光坦诚地迎向王座:“大王恩泽,光照四方。岐山荒僻,略得温饱,赖大王教化所及,不敢称富足。所收粟米,半在途中已备为贡赋。”

辛嘴角勾起一丝玩味,仿佛姬昌的说辞更印证了某种乐趣。他放下巨爵,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又漫不经心地扫过场中众人,忽然转向身边侍立的人:“取我玄玉琮来!”

内侍捧着一个雕饰繁复的黑漆金纹木函,躬身趋前。辛取过木函中那方玉琮。玉是极品玄玉,漆黑如墨,表面光可鉴人,内里却似有无数微尘般的赤红星点沉浮游走,更神奇的是,四角并非寻常的直角,而是天然熔融般的圆润流线,转折处浑然一体,找不到一丝雕琢的痕迹,如同天生就是这样的形态。琮体上阴刻着极其古朴玄奥的变体云雷纹,纹路深处仿佛积存着亘古的幽光,望之令人心神恍惚。这绝非人间匠力所能为,更像是天工借烈焰塑形,只存在于最古老的神话中。

辛抚摸着玉琮,带着毫不掩饰的狎玩和威凌,把它举到光亮处。殿内瞬间安静下来,诸侯大臣的目光都被这传说中蕴含天地伟力的古神遗物牢牢吸住。

“西伯昌,”辛的声音带着几分醉态,也带着几分故意为之的轻佻挑衅,“汝见多识广,且说说,这玄鸟遗玉,可能安放于汝那简陋的岐山宗庙之内?”他嘴角的笑恶劣而锐利,似要剖开姬昌沉稳的皮囊,榨出内里的惊惶与敬畏。

无数双眼睛死死盯着姬昌。殿内死寂,只有炭火爆裂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姬昌的目光落在那流转着神秘赤星墨光的玄鸟琮上。他的心脏沉重地擂动着胸腔,血液奔涌上脸,又被强大的意志强行压回。他知道,这绝不止是珍宝的羞辱,更是对周人精神支柱的碾压,是要让他自认渺小、自断脊梁。他沉默着,时间仿佛被那玉琮的幽光冻结。

“大王,”他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有力,穿透大殿的寂静,“昌浅陋愚钝,不识此天赐神物深意。然大商受命于天,玄鸟降而商兴,此宝于大商宗庙奉祀,天地共鉴,鬼神同钦,方可安其位、显其灵,方是无上至理。若移至岐山……”他微微一顿,语气中充满敬畏与恳切,“岐山鄙陋,无天子之气,此等神物,其光华恐遭尘泥所掩,其灵性或因水土异位而受损。岂敢为损圣朝重器、亵渎天神之事?望大王明察!”

殿内一片吸气声。这番话说得恭敬谦卑,滴水不漏,却字字如盾,将商王咄咄逼人的锋芒尽数卸开。辛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他盯着姬昌,那稳如山岳、谦如朝露的神情刺得他心头莫名烦躁。他本以为能看到仓惶失措,至少是勉强应承的尴尬,却没想到对方如此圆融沉稳,仿佛早就备好了应对之策。一阵难以言喻的戾气和被隐隐触犯的不快,从腹中酒意蒸腾处升起。

他将玉琮重重按回内侍捧着的丝绒衬垫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西伯果然……慎思明辨,无懈可击啊。”笑声再次响起,比刚才更加宏亮,也裹挟着更深的冰寒,“寡人醉了,散了吧!西伯既然无心玉琮,留在朝歌多住些时日,看看朝歌风光也好!”

“大王!”

散宜生低沉焦急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同时手肘也被他隐晦地、却不容拒绝地重重一拉,带着一种仓惶的警醒。

姬昌浑身微微一震,骤然从纷乱惊惧的漩涡里被强拽出来。

方才被辛猝然夺过玉琮摔掷的场景如同鬼魅的残影,在他眼前瞬间炸裂又瞬间抽离。他这才恍然惊觉,自己手中已空无一物——那只温润冰冷的玄鸟琮不知何时已离开他的指尖,被商王的力道蛮横地夺回,又在那铺着厚厚兽皮的御座边缘碰撞了一下,“咚”的一声沉闷撞击,并未碎裂,却让姬昌的心仿佛被那声响狠狠攥紧又松开。

他猛地抬首,目光越过前面席位的重重人影,带着一丝仓促掩饰的、尚未完全收敛的惊痛,直直撞入王座之上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辛正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嘴角噙着一丝猫捉老鼠般的残酷笑意。这笑意刺穿了姬昌强自维持的平静面具。

“……玉琮灵光夺目,昌一时眩惑,竟至失手,罪莫大焉!望大王恕罪!”声音终于泄露了那一丝竭力压制却因过度惊骇而未能收尽的微颤,比平日的沉稳低沉要尖利几分。

辛的朗笑再次爆发开来,这次更加肆无忌惮,带着一种终于抓住了猎物的得意:“西伯乃仁德长者,今日竟也如此失态!可见此宝虽小,确有些许动人心魄之能。无妨,无妨!美人!”他侧过头,语调转为狎昵,对着身畔。隔着侍立的宫人,姬昌只能隐约瞥见狐裘下一抹雪白的下颌和殷红饱满的嘴唇:“方才西伯那惊慌模样,你瞧着可有趣?”

那女子轻轻“嗯”了一声,音节粘腻柔媚,像甜腻蜜糖里藏着细小的冰屑,却足以让整个大殿静了一瞬。

“哈哈哈!”辛的大笑得到了回应,仿佛享受了世间最美妙的恭维,“此乃天神之物,岂能落入岐山瓦砾之中?寡人戏言而已,西伯勿惊!”他笑声渐歇,眼神却愈发幽暗,“只是西伯既已入得朝歌,寡人确有意请君盘桓数日,也好让朝歌诸侯,都沾沾西伯这份谦冲仁厚的‘明德’之风。西伯意下如何啊?”

话音落处,殿内一片死寂。没有“不”字,但那“意下如何”,是命令,是囚笼。姬昌袖中的双拳紧握,指甲深陷掌心,几乎抠进皮肉里去。脊背上却沁出一层冰冷的虚汗,在丝衣下贴着皮肤蜿蜒而下。他看着王座上那张被美酒和权力催得更加凌厉张狂的脸,一种巨大的、沉没的黑暗瞬间笼罩下来。完了。他心里无声地呐喊,两个最简单的音节在心中炸开,如同玉琮坠落,砸碎了所有周密的算计与希冀。完了。

寒冰覆盖着羑里的石墙,渗入骨髓的冷意无声地蔓延,把每一块巨大的方石都冻成一块无法融化、无法穿透的幽碧玉石。空气里弥漫着陈腐的霉味、血腥气,还有一种积存太久粪便散发的酸臭气息。

姬昌蜷缩在牢室冰冷的角落,只有一束极其微弱的光线从高不可及的小窗艰难穿透尘土厚积的铁栅,斜斜探入,勉强勾勒出几块石板模糊的轮廓和角落里一堆稻草的形状。稻草堆里隐隐有几缕灰白的毛色,那是一只同样蜷缩在角落里瘦骨伶仃、半死的黑犬。

铁锁沉重、冰冷的撞击声突然在门外响起,刺破了牢室死水般的沉寂。“哐啷——吱嘎——”

锈蚀得厉害的铁门被艰难地从外面推开。

散宜生几乎是扑进来的。他身上带着外面风雪的气息,浓烈却异常刺鼻,掩盖不了他身上一路奔波的尘土和某种恐惧焦灼酝酿出的汗味。他一把扑跪在地牢湿冷滑腻的石板上,膝盖撞击的声响在狭小空间里显得格外沉闷。未等姬昌看清他的脸,散宜生已将怀里一件冰冷沉重的物件猛地塞进了姬昌的怀中。

“主君!主君!这……给您!”他的声音嘶哑急促,破碎得厉害,如同在狂奔中把最后一点力气也挤了出来,只剩下急促的喘息声在寂静的牢室里回荡。

冰凉沉重的棱角隔着褴褛单薄的麻衣狠狠硌着姬昌的胸口皮肉。姬昌下意识地一缩,随即那熟悉的、冰冷坚硬的触感像闪电一样劈开了他昏沉的头脑,带来尖锐、陌生的刺痛——是那方被辛狠狠夺回、又无情讽刺了西伯的玄鸟纹墨玉琮!

怎么会到了这里?

姬昌猛地一把攥紧手中那冰凉沉重之物!那东西入手温润光滑,却带着死物特有的冰冷。窗缝投下的微弱光柱里,他看清了:正是那只凝聚着商王无上威权、羞辱与震慑的玄鸟玉琮!

“你……怎么……”姬昌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石摩擦,几乎无法成句。

散宜生抬起头,那张风尘仆仆的脸上写满了憔悴、惊恐与一种孤注一掷的急迫:“主君!没时间了!是……是朝歌的人……”他急喘着,话语因为恐惧而颠三倒四,“……太颠、闳夭他们使尽了手段……才撬开一条缝……那个狱吏……只敢在夜里开这一次门……” 他的眼睛死死盯着牢门的方向,生怕那沉重的铁门会在下一刻重新关上。

“快!拿着它!拿它给守卫看!就说是西伯献给大王赔罪的礼……或许……” 散宜生的声音颤抖得几乎变成呜咽,“或许能……多撑几天!主君!您千万要活下去!岐山、西岐……都等您回去!” 他深深拜伏下去,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石板上。

外面响起几声压抑的咳嗽,接着是铁靴底踩踏石板的声响,由远及近。那狱吏的脚步声,如同死亡的鼓点迫近。

散宜生猛地跳起,转身欲走。姬昌伸手想拉住他,却只碰到一缕带着寒意的风。

“走!走啊!” 散宜生压着嗓子低吼着,猛地将牢门从外面合上!“哐当”一声巨响后,沉重而冰冷的黑暗如同铁砣再次砸下。脚步快速奔跑着远去,消失在外间走道更深邃的暗影里。

牢房里只剩下姬昌粗重的呼吸和自己擂鼓般的心跳。玉琮紧紧攥在手里,那冰冷的触感几乎要烧起来。一个狱吏带着酒气的沙哑声音从不远处含糊响起,似乎正不耐烦地催促着什么。

姬昌全身一颤,所有的血都冲上了头顶,又在瞬间被逼退下去。他的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又松开,一阵抽搐的剧痛席卷全身。他蜷缩着倒向冰冷刺骨的石壁,喉咙里涌上腥甜。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把那冰冷的玉琮死死按在跳动得像要炸裂开的心口,牙齿咬进下唇,尝到浓烈的铁锈味。一滴冰冷浑浊的液体,无声地从眼眶滑落下来,砸在怀中那冰冷的玄鸟纹路上,很快消失不见。

黑暗如同一张巨大的、冰冷粘腻的蛛网,再次将羑里的石牢覆盖得密不透风。

雪停了,朝歌的天空却依旧一片沉重的铅灰。冰冷的空气弥漫在朝堂的每一个角落。散宜生独自穿过宽阔而空旷的回廊,脚步声在巨大的廊柱间回荡,空洞得像是叩击自己的心跳。

他被引领着,一步步踏上那冰冷硌脚的光洁石阶,踏入那片熟悉的、又令人窒息窒息的大殿。殿内巨大的青铜壁炉中烈焰熊熊,然而那股暖意却如同流沙,只存在于冰冷的空气表层,根本无法驱散散宜生骨头缝里渗出的寒意。兽形灯盏的火焰在灯油里跳跃着,投下巨大摇曳、狰狞恐怖的暗影,在高高的殿顶和四周绘满鬼怪的墙壁上攀爬舞动。

王座上空无一人。

殿内却并不空旷。几个内侍和宫婢垂手而立,在巨大的空间里渺小如同石俑。更令人心惊的是阶下两侧无声跪伏着的群臣黑影,他们匍匐着,像是凝固在殿宇地上的雕像,只偶尔有轻微压抑的呼吸声泄露一丝生机。空气中弥散着某种无形却粘稠的、令人几乎无法呼吸的气压,如同风暴将至的凝滞。

散宜生的心脏猛地一缩。他感到无数道目光,隔着厚厚的尘埃和摇曳的灯火,冷冷地注视着他。那些目光像冰冷的针,刺穿他的衣衫,扎进皮肉。他艰难地维持着姿势,垂首看着地面冰冷光滑的石板,那里清晰地映照出自己苍白而惶恐的脸,如同映照在幽深死水中的倒影。巨大的、足以容纳百人欢宴的殿堂,此刻像一个巨大而冷漠的怪兽巨口。空旷,有时是比拥挤更令人窒息的武器。

死寂,如同粘稠的沥青,缓缓淹没每一寸空间。

许久,才听到极轻微的一阵环佩叮当之声自殿后响起,由远及近,带着一种不急不缓、慵懒摇曳的韵律,敲碎了那沉闷的静。那清脆的玉石碰撞声在空旷的殿宇里被无限放大,敲击着每个人的耳膜。接着是一丝更加甜腻的、混合着某种奇异冷香的芬芳,缓缓飘散开来。

妲己的身影出现了。她身披最华贵的、仿佛流淌着月光的银色长袍,袍摆拖曳在冰冷的地砖上。她的出现并未带来光亮,反而让殿内跳动的灯火影子瞬间畏缩了一下。

她款款步上台阶,并未走向王座,却在那象征着至高权力宝座的旁边停了下来,倚着宽大的、扶手雕饰着狰狞兽首的宝座,以一个极其随意的姿态侧身斜靠。袍服长长的下摆一部分委顿于台阶之上,一部分则顺着宝座前略高的底座铺陈开来,覆盖了最中心的踏脚之地。她似乎根本无视阶下匍匐的群臣,只低垂着纤长浓密的睫毛,目光落在自己指甲尖那鲜红欲滴的蔻丹上,仿佛研究着一件极其有趣的小玩意。

没人敢说话。散宜生和阶下的群臣都深深埋着头,如同石化。环佩之声消失了,那奇异的冷香却更加浓郁。

“听说,”一个极其清冷、缓慢的声音响起,如同冬日山涧里撞碎薄冰的溪水,流淌过空寂的大殿,却带着足以冻结骨髓的寒意,“周人送来了‘礼’?”妲己并未抬头,指尖轻轻地拂过宝座兽首眼窝里镶嵌的一颗暗红色宝石,语气漠然得像在谈论殿外融雪的时辰。

散宜生只感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他不敢去看那台阶之上的身影,将头埋得更低,额头几乎要触到冰冷光滑的地砖:“回……禀……贵人,是。外臣散宜生,奉我西伯昌之命,特来朝歌……进贡……”

他的声音在死寂中显得异常干涩单薄,如同枯枝断裂。

“哦?”妲己轻轻一声鼻音,那抹鲜红的蔻丹从宝石上移开,滑向她白皙的指节,“西伯在羑里……住的……可还安稳?”她忽然问了一句,仿佛姬昌只是在她朝歌别院中作客。

“……感念大王仁德……西伯……尚安……”散宜生艰难地挤出字句。

“尚安?”妲己的声音陡然提高了一线,带着一丝虚假的惊讶,目光终于抬起了些许,却不是看向散宜生,而是懒懒地扫过阶下那群无声匍匐的黑影,“那怎么送些阿堵物来?是嫌牢里的供奉差了?”

散宜生只觉得呼吸都停滞了。那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针掠过背脊。

“小国寡民,不敢怠慢天恩!所献微物,聊表寸心,万望大王……万望贵人垂怜,稍减……”散宜生话到此处,喉头几乎哽咽,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口,只以头重重磕碰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咚”的一声闷响。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寂静。

许久,妲己才轻轻吐出一口气,仿佛带着一点厌倦:“罢了。将那些东西……都拾掇拾掇,拿来我看。”她对着旁边肃立的内侍挥了挥手,那宽大的袍袖拂过空气,留下一道柔美的弧线,“也好让朝歌上下都瞧瞧……西伯都送了些什么体面的……宝贝。”

沉重的脚步声响起。内侍们沉默而迅速地行动起来,如同上了发条的偶人。一长列巨大而厚重的、未经任何装饰的、散发着新木清香的木箱,被那些穿着猩红衣袍的沉默内侍合力抬进大殿。箱子很沉,压得那些健壮的宫人腰身微弯,步履却异常齐整而诡异,几乎听不到杂乱的脚步声。

箱盖被逐一掀开。

首先吸引目光的是一抹极其温润、流动的光。那并非寻常金银的闪烁,而是一种仿佛自天地之初就蕴含在内的、含蓄又蓬勃的宝光。那是驺虞兽尾和奇兽鸡斯的筋。接着是一种更为奇诡的光泽,如同幽冷的深潭吸尽月光,那是玄玉琢成的玄鸟玉琮!玉璧、圭璋、珍珠璎珞、金银器皿……琳琅满目,宝气盈堂!它们被精心陈设在箱子内铺就的锦缎上,折射着跳跃的火光,释放出五光十色的华彩,瞬间将整个幽暗大殿照映得辉煌夺目,几乎令人无法直视!

散宜生趴伏着,却听到了身后匍匐的人堆里传来不可抑制的吸气声!不止一声!那是喉咙管被瞬间掐紧又猛然释放的痉挛。如同无数条毒蛇在阶下黑暗中突然被惊醒、抬头。

他全身的血液都凝滞了一瞬。

阶上,妲己的目光缓缓扫过这一片骤然而起的璀璨光华。她的脸上依旧毫无波澜,眼神甚至更加空洞冷漠,如同看着一堆冰冷而累赘的石块。直到她的目光落到箱子角落里那个不起眼的、蒙着细麻布的小小包裹上。

一个小巧的内侍蹑手蹑脚走上前,小心掀开麻布一角。里面是一套精美的九驷马具,金光闪闪,华美绝伦。然而妲己的目光却没有在那金光上停留片刻,反而如同被针尖刺到,猛地一缩!那目光锐利如闪电,瞬间穿透了金光流转的表象——马鞍和胸带之下,那些用于加固的马具皮革边缘,清晰地用极细、极深的针脚缝绣着一种隐秘的、如同火焰缠绕鸟首的特殊纹饰!周人王族秘不外传、象征征伐与火焰圣物的“火鸟纹”!

这纹饰极其细微,隐在华丽之下,若非有心探查绝难察觉!它根本不是朝贡礼器应有的图纹!这是赤裸裸的僭越,更是昭然若揭的反志!

妲己倚着王座扶手的身躯极其轻微地绷直了一下,那双如同浸透了深潭夜色的眼睛死死盯住了那些细微的火鸟纹路!仿佛有冰冷的火焰在她瞳孔深处燃烧。

她的目光再次扫过殿内的珠光宝气,扫过阶下那些俯伏臣服的黑影,最终重新落回在她身边那张象征天下至尊的王座上。片刻,一丝极其古怪、令人心胆俱寒的笑意缓缓在她嫣红的唇角漾开。

她侧过身,俯身靠近那张空荡的王座——就像对着一个隐形的影子低语——用一种极轻却又恰好能勉强穿透大殿死寂、被阶下某些敏锐耳朵捕捉到的声音,清晰而冰冷地说道:“大王……看到了吗?这就是他们献上的宝贝!好大的气派!周人竟敢用九驷献礼……真是……好大的胆子!”

“九驷”二字被她咬得又慢又重,如同掷下两块烙铁。

“……什么九驷八驷的,哪里的驷马这么值钱?”一个带着浓重酒意、拖得长长的含混声音突然从殿侧帷幕之后炸响!

沉重的帷幕被猛地掀开!

商王辛!

他敞着华贵的锦袍前襟,露出肌肉虬结的胸膛。一手拎着一个歪倒的、散发出浓郁酒气的青铜兽头尊,酒浆滴滴答答地从尊口流下,打湿了脚下的猩红地毯。他脚步虚浮踉跄,另一只空着的手在空中胡乱地挥摆着,似乎想抓住某个并不存在的支撑物。那双平日里锐利如鹰的眼睛,此刻被浓重的酒气和睡眠不足熏染得通红一片,里面只有迷乱、暴虐和一种被搅扰了酣眠的极度不耐。那醉眼中射出的凶光胡乱扫射着整个大殿,如同受伤的猛兽在寻找撕咬的目标。

“寡人刚躺下……哪个不长眼的东西!扰了寡人清梦!杀了!”他的声音嘶哑含混,裹着浓浓的酒气喷出。

整个大殿的死寂瞬间化为冰封。阶下匍匐的群臣影子们几乎同时猛烈颤抖了一下,那些紧绷的姿态瞬间坍塌,几乎要瘫软在地。

散宜生全身的血液在瞬间倒流回心脏,又被巨大的恐惧猛地推出,冲击得四肢百骸冰冷僵硬,只剩下剧烈到快要炸裂的耳鸣在脑颅内疯狂轰鸣!

妲己脸上那冰雕般的美艳笑容倏然加深,眼波流转,迅速掩盖了那一闪而过的厉色。她微微侧身,迎向踉跄冲来的辛,声音骤然拔高,甜腻入骨,又带着刻意的委屈:“大王——!哪里还睡得着?人家可是……替你好好教训了一番这些没眼色的蠢人呢!您看……”她抬起纤纤玉手,轻飘飘地指向大殿中央那一片璀璨夺目的珠光宝气,“周人……献上了大礼呢。”

辛的眼珠被那片骤然闯入的炫目宝光刺得一缩。他脚步踉跄地站定,摇晃着那颗沉重的头颅,眯起醉意朦胧的眼睛努力看了片刻,又狠狠甩了甩,似乎在驱赶那些缠绕不休的迷幻光晕。他那猩红混乱的目光艰难地在那一堆令人眼花缭乱的珍宝上逐一掠过——温润如水的宝光、冰冷凝重的玄色玉琮、七彩流淌的珍珠璎珞、明晃晃刺眼的金饰……最后,竟无端地聚焦在其中一个打开的箱子里——

那是一个身着淡青色纱衣的女子。她被置于铺满锦缎的箱底深处,微微蜷着身体,侧着脸,长长的发如同墨色的水流铺散在身下。侧脸在烛火的跳跃下勾勒出惊心动魄的、稚气犹存的弧线,长长的睫毛低垂,掩盖了眼底的神采,雪白的肌肤在珠光宝气的映衬下透出一种脆弱的、易碎的美。

在这满殿珠玑奇珍的辉映下,她的存在却意外地、异常突兀地,攫住了辛几乎被酒意和怒气淹没的神志。

辛的目光如同凝固了的岩浆般,死死粘在那静卧于珠玉堆里、仿佛一件更珍贵活祭品的有莘氏美女身上。殿内凝固的恐惧几乎被这注视熔穿。

“……献?”辛的嗓子像是被烈酒烧坏了,发出的声音嘶哑扭曲。他抬起那因常年握弓而布满老茧和伤痕的手,手指不稳地指着那箱中昏厥般的女子。

就在散宜生以为那根要命的手指要将一切碾碎的时候——

“大王……”一声轻柔到几乎被风带走、却又清晰无比的低语在辛的耳边吹起。辛感觉自己的耳廓被一股细碎温热的呼吸拂过。他醉眼迷蒙,迟钝地低下头。

妲己那美艳得近乎妖异的面庞近在咫尺。此刻,那足以倾城的脸上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表情——七分是浓得化不开的甜腻讨好,三分却像是淬炼到极点后凝结在眼底深处的、带着致命毒素的冰针!红唇轻启,几乎要碰触到辛的耳垂:

“……瞧瞧这身子骨……纤纤弱质,不堪雨骤风吹,若置于寝殿暖炉之侧,倒也算……”她的声音陡然压低,化为最细微、最黏稠的耳语,如同毒蛇冰冷而光滑的躯体缠绕住辛混沌的意志,“……可大王想过没有?周人哪里寻得这等天造地设的尤物?此女看似昏迷于珠玉之中,焉知不是早已暗中训练,身藏凶器毒药?只待时机成熟,行那鱼肠藏匕、专诸刺僚之事?!大王……小心!这可是暗藏的利刃啊!” 吐气如兰,言语却如刀!

阶下匍匐的群臣中,有人控制不住地微微抬了一下头,目光如电射向妲己!却又在辛头颅转动的瞬间猛地缩回!

散宜生感觉自己周身的血液都冻结成了冰块!寒气蚀骨!完了!他绝望地想,彻底完了!

辛猛地甩开妲己欲挽上来的手臂!那突如其来的力道让妲己踉跄着后退半步。

散宜生下意识地闭紧双眼,等待那足以碾碎头颅的王拳砸下或石阶粉碎的巨响!耳畔却爆发出辛一阵极其狂暴、毫无节制的嘶声狂笑!

“啊哈哈哈哈哈!笑话!!!”辛像听到了世间最滑稽的玩笑,笑得前仰后合,酒尊里残存的液体泼洒出来,溅湿了他敞开的衣襟,“鱼肠藏匕?专诸刺僚?就凭她?!”他狂笑着,用力指向那箱中沉睡般的女子,如同指点一件奇特的、供人把玩的猎获,“……这般手脚,还没扑到寡人榻前,就会被寡人徒手捏死!”

他喘着粗气,笑声稍歇,通红的醉眼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睥睨一切的狂狷,再次扫过妲己,扫过整个大殿:“美人啊美人,你真是……多虑了!”

他醉意翻腾的目光重新落回散宜生那张因恐惧而几乎石化的脸上,满不在乎地挥动着手臂:

“为了区区一个女人,寡人……何至于此!滚回去!告诉姬昌!寡人……赦他无罪!即刻出狱!”

赦他无罪!即刻出狱!

如同惊雷在死寂的殿堂中炸开!匍匐的群臣如同被雷劈过的枯草,猛地一颤!许多人霍然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王座之上!

散宜生几乎以为自己狂喜到产生了幻觉!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慢!”

一个冰冷、刚硬、如同用青铜浇铸出来的声音突然在阶下爆发!带着一种几乎可以撞碎骨头的狠厉!

匍匐的黑影中,一个佝偻的身影猛地挺直了脊背!费仲!

他苍老的脸庞因为急切而涨得通红,一双浑浊的眼睛里射出近乎绝望的厉光:“大王!大王明鉴!赦宥西伯尚可!然‘专征’之权,赐弓矢斧钺于敌国之手……此乃‘诸侯天子’之器!万不可赐!此权一去,如纵虎归山,龙入深海,天下震动,祸患无穷!大王!万万不可!”

他的声音在巨大空旷的殿堂内回荡,如同重锤撞向冰冷的铜钟!他直挺挺地跪在那里,枯槁的手指深深抠进冰冷的地砖缝隙,仿佛要用这枯骨撑起摇摇欲坠的穹顶!

整个大殿的空气彻底凝固了。火焰的跳动,灯油的噼啪,都清晰可闻。

散宜生全身仅存的最后一点微温,在费仲那“万万不可”的四字如同冰锥般贯耳之时,彻底消失殆尽!刚刚升腾起一丝微茫的希望被瞬间掐灭,冰冷刺骨的恐惧再次淹没了他!

辛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被那聒噪的声音打断,他眼中最后一丝狂热的酒意和快意被一种冰冷的、带着剧毒的烦躁所取代。他慢慢扭过头,如同生锈的巨兽转动关节,那猩红的目光缓缓投向阶下那跪得笔直、形如枯木的身影。

费仲的目光也直视着辛。他眼中的决绝混合着绝望。他知道,自己是最后一道堤坝!

“……弓矢斧钺?”辛从喉咙里含糊地挤出几个字。

“弓矢斧钺!”费仲几乎是厉声嘶喊,声嘶力竭!每一个字都像从肺腑深处挤压喷出的血珠!“天子信物!代天征伐!赐此二物,姬昌如猛虎添翼!今日赦之,异日虎兕出柙,其爪牙必将噬王!大王!!”

辛的眉头猛地锁紧。那张被酒意和戾气扭曲的脸上,每一道皱纹都似乎纠结起痛苦狰狞的杀意!殿内所有残留的温暖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兽炉中升腾的火焰仿佛也畏惧地低伏下去。群臣的呼吸彻底停止,有人已经开始不受控制地筛糠般抖动起来!

散宜生眼睁睁看着费仲直挺挺跪在那里,如同引颈就戮的牺牲。完了……彻底完了!费仲拼死一言,反而成了催命符!姬昌不但出不了狱,恐怕连这满殿珍宝,以及他这个卑微的散宜生,今日都要化作王阶前的一滩血泥!他万念俱灰,绝望地闭上双眼。

就在散宜生以为那凝聚着雷霆万钧的君王之怒即将倾泻、毁灭一切时——

一声沉闷的巨响炸裂!

“哐啷——!”

是辛手里提着的、那个沉重巨大的兽头青铜尊!他像是极度厌恶这吵闹的声音,如同拂去一只聒噪不休的苍蝇,猛然暴怒地、毫无征兆地狠狠将那沉重的酒尊朝着费仲跪伏的地方砸了过去!

铜尊裹挟着泼洒的酒液和狂暴的戾气,在空中翻滚着砸向殿心冰冷坚硬的地砖!

“轰——哗啦——!”

酒尊并未直接砸中人,而是狠狠摔在距离费仲不过数步之遥的地面!沉重、尖锐的撞击声爆裂开来!那坚硬厚重的兽头青铜尊瞬间扭曲变形,像一个被捏碎骨头的怪物头颅!里面还残存的大半酒浆如同泼出的血,带着浓烈的、刺鼻的气味猛地喷溅开来,瞬间在光滑的地砖上炸开一片深红褐色的污迹!

酒浆飞溅!数滴浓烈刺鼻的酒液带着温热的腥气,狠狠甩在散宜生低垂的脸上,烫得他一哆嗦!费仲的衣袍下摆瞬间被染湿了大片。

紧接着,是辛那如同火山喷发般的咆哮,被浓烈的酒意和疯狂的愤怒所撕裂:

“呸!扰人清梦!!寡人……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辛的身体因为暴怒而剧烈摇晃起来,他通红的双眼死死瞪着费仲,如同要将这敢于忤逆的老臣生吞活剥:

“费仲!你这老狗!也配……管寡人的事?!”

“六州之众?给那姬昌十个州!让他领着那些草包……去造反!寡人一臂之力……便可……尽数碾为齑粉!!!”他仰天狂啸,状若疯魔!一股无形的飓风裹挟着浓重的血腥酒气席卷了整个殿堂!

他醉意深重、被搅扰和冒犯彻底激怒的身体已经不稳,猛地一个踉跄!旁边的妲己适时地、如流水般轻柔地贴了上去,用她那看似纤弱无力的身躯,不动声色地稳住了辛摇摇欲坠的身体,也柔顺地接纳了那狂暴咆哮的余波。她的脸庞贴着辛怒火蒸腾的侧颈,如同一件体贴驯服的暖裘。

散宜生猛地睁大眼睛!不是因为那狰狞的咆哮,而是辛在极度狂怒之下、被妲己倚靠的那个瞬间脱口而出的话!如同死水里骤然炸响的惊雷,炸得他头晕目眩,魂魄几乎要出窍!

“……弓矢……斧钺……予他……又如何?!一并……给他!!!”辛的声音在殿梁之间疯狂回荡,每一个字都如同铜锤砸在群臣心上!也狠狠砸进了散宜生的脑中!“寡人……赐他!”他猛地挥手,醉眼熏红,手指却无比准确地指向殿外苍茫黑暗的方向——那是羑里!

“赐姬昌……专征之权!!六州之众?哈哈哈……给寡人看看他敢……如何动!”辛最后的声音嘶哑破裂,却带着一种睥睨天下、视万军如尘埃的狂妄!醉意翻涌,他最终像是被这咆哮耗尽了所有力气,魁梧沉重的身躯整个向后软倒,几乎是被妲己和身后抢上前来的内侍们七手八脚地架住。

妲己支撑着辛沉重而瘫软的身躯。她没有再说话,只是微微侧过头,朝着一个距离她最近的、脸色苍白如纸的内侍微微点了点头,用那依然沾着一点酒浆的手指,虚指向殿外的方向。她的目光平静无波,只在眼角掠过那箱中女子蜷缩的身影时,有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捉摸的冷光滑过。然后她便低下头,专注地搀扶着醉死过去的君王,如同呵护一件稀世的瓷器。

散宜生依旧像被冻僵一样,维持着跪伏在地的姿态。巨大的声响在他耳中远去,辛狂怒的咆哮在头脑里反复轰鸣炸裂,震荡不休!

“……弓矢……斧钺……予他……又如何?!一并……给他!!!”

“……赐姬昌……专征之权!!”

“六州之众?……给寡人看看他敢……如何动!”

每一个字都如同铜锤砸在胸口!赐!赐!赐!那把足以开启囚笼、更足以搅动四海血火的钥匙!辛王在狂怒醉酒的混沌里,如同随手丢弃一件破旧玩具,竟将它真的……赐下了!

巨大的眩晕感,伴随着劫后余生却更加汹涌的不真实感,如同冰冷粘稠的潮水猛地吞没了他。散宜生只觉天旋地转,双膝再也支撑不住,软软地向前扑倒。额头重重磕碰在冰冷光滑、还沾染着泼洒酒渍的石板上。不是冰冷,反而像烙铁般灼烫。

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和压抑到极致的喘息爆发出来,他伏在地上,涕泪横流。不是哭,更像是身体被这巨大的转折冲击得完全失控!

那一声巨响,那一声断喝,震得整个大殿死寂无声。

风卷着残雪,刮过羑里牢狱冰冷幽暗的甬道,发出呜咽般的呼啸。

沉重的铁锁终于被打开,锈蚀的门轴发出刺耳尖利的呻吟。

姬昌被两个穿着皮裘、面目模糊的强壮甲士几乎是拖拽着,踉踉跄跄地拉出了那间如同活死人墓的牢室。久违的光线,哪怕是从高高小窗透下的微弱冬日天光,也让他如同被利刺灼伤般猛地紧闭双眼,眼球在眼皮下痛苦地抽搐。长期缺乏光照和营养,令他的身体几乎失去支撑站立的力量,像一具被随意拎起的稻草人,任由冰冷的甲叶硌着骨瘦如柴的手臂拖行。冰冷的寒风带着自由的气息,瞬间灌入他单薄破烂的囚衣,刺得他浑身筛糠般剧烈颤抖起来。每一步踏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关节都像碎裂般剧痛。

穿过甬道,出了那扇比牢门更为高大沉重的狱门。

“主君!”

一声悲喜交集的呼喊劈开寒风!一个身影猛地扑上前,紧紧抓住姬昌一只冰冷僵硬的手臂!

“散……宜生?”姬昌极其缓慢地睁开眼睛,适应着外面更加开阔却依旧惨淡的天光。辨认着眼前这张胡茬凌乱、几乎被风霜冻出裂口的脸庞,他茫然的眼神一点点聚拢。

“是臣!是臣啊!”散宜生紧紧抓住他的手臂,支撑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声音哽咽,眼圈通红,“大王……大王开恩!赦免了主君!赦免了!”

赦免了?像梦呓一样飘进耳朵。姬昌干裂的嘴唇翕动了一下,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沙哑的咯咯声。他浑浊的目光越过散宜生的肩膀,看到更多熟悉而关切的面孔聚集在不远处的风雪中——闳夭、太颠……一张张憔悴却掩饰不住激动的脸。看到他们,姬昌麻木的心口才泛起一丝微弱的暖流和真实感。

“谢……大王恩德……”姬昌终于挣扎着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含糊不清的字,身体却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

“请西伯稍候。”一个冷淡、毫无情绪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姬昌微微一僵。这才注意到那两个将他拖拽出来的甲士并未松开他另一只手臂。他们的手指依旧如铁钳般紧紧抓握着他的臂膀,皮肉的凉意和金属的冰冷透过褴褛的囚衣传来。

姬昌猛地扭过头。

说话的是一个内侍。衣着比寻常宫人更为华丽、整洁,脸面像是被精细打磨过,一丝表情也没有,垂着双手站在几步开外,如同庙宇里刻板僵硬的木偶。在他身侧,两名身着漆黑重甲、铁面覆盖住大半张脸的精壮甲士巍然伫立,他们身上散发着久经杀伐、如寒铁般的血腥气。一名甲士捧着一个异常宽大、深长的黑漆木函,上面没有任何雕饰,如同一个沉默的棺椁,只有金属配件在黯淡的光线下泛着冷冽的幽光。另一名甲士双手托着一个相对较小的漆盘,盘上亦无装饰,沉重感却扑面而来,盘面上覆盖着一方殷红如血、绣着狰狞兽纹的厚重锦缎。

风雪似乎更急了,寒意刺骨。

那为首的内侍木刻般的嘴唇微启,冰冷平板的声音毫无滞涩地流泻而出:“大王有命,赐西伯侯姬昌——”

他的声音不高,却瞬间压过了风雪的呼啸。

捧函的甲士肃然踏前一步,缓缓打开了那巨大黑函的盖子。

一股仿佛来自九幽地府的刺骨寒气随着盖子的开启猛地逸散而出!离得最近的姬昌猝不及防,被这骤然涌出的冰冷气息激得心脏骤然一缩!

黑函之内,静静横卧着一对巨大到超出人想象的兵器!

一把是弓。弓胎并非寻常之物的材质,而是通体漆黑如墨,如同千年寒铁被天火反复淬炼,泛着一种金属与玉石混合而成的冷硬光泽。弓身自然弯曲的弧度狂野而优雅,透着一股洪荒巨兽的原始力量感。最为可怖的,是它粗壮得如同人臂的弓臂!这样的弓臂,根本不是凡俗武士所能拉开的凶器!

与这巨弓并置的,是一柄阔刃斧!斧身厚重,线条粗砺,在黯淡的天光下泛着一种极其内敛却又饱含锋芒的暗金色泽,如同凝固的远古凶兽之血。斧刃宽阔,尚未开锋,但那未开的刃口曲线却如同某种狰狞兽类的獠牙,带着足以劈开山岳的沉重和无坚不摧的蛮霸!

“赤金铜斧,玄玉神弓!此二物,乃先王传世之宝!天子之器!奉大王命,转赐西伯侯!”内侍的声音平板无波,如同宣读墓志铭,“弓矢斧钺,持此二物,得专征伐!代王行诛!凡诸侯不臣,方国不轨,皆可讨之!此大王天恩浩荡,西伯昌,领旨谢恩!”

如同炸雷直接在头颅内轰鸣!

姬昌脑中一片空白!刚刚燃起的微末暖意,瞬间被一股更加森寒彻骨的冰流冻结、撕裂!他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霎那间冻僵!心脏狂跳如擂鼓,震得整个胸腔都隐隐作痛!

弓矢……斧钺……

专征……

这几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他的皮肉,烙入他的灵魂!恐惧、茫然、难以置信的巨大冲击,瞬间淹没了他!这不是赦免!这是比镣铐更沉重、比牢笼更深不可测的枷锁!是把他推向天下诸侯、推向商王屠刀的火坑!他张着嘴,喉咙却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微仰,仿佛要避开这烫得灼人的“恩典”。

一只冰冷而布满老茧的手死死攥紧了他的臂膀!是左边那个一直抓着他的甲士!那力道不容抗拒,硬生生稳住了他向后倾倒的身体,同时也带来一股更加刺骨、几乎是警告般的寒意和疼痛!

姬昌的身体猛地一颤!他浑浊的目光越过那对散发着恐怖气息的神兵,最终定格在身旁这个紧抓着他手臂的甲士身上。

那甲士的脸隐藏在冰冷的、有着凸起兽吻纹饰的半截青铜面甲之后,只露出一双眼睛。那双眼睛……

姬昌的心骤然抽紧!

那双眼睛!

灰暗、浑浊、如同蒙着尘土的死水,几乎没有任何属于年轻军士的锐气。眼神深处翻涌着的是浓得化不开的绝望、麻木,还有一种认命般的、野兽濒死前的空洞感!这双眼睛,属于他刚刚被拖出牢房时,蜷缩在角落稻草堆里,那只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半死不活的老黑犬!那个囚徒!

寒意,瞬间从足底窜上头顶!

内侍木然的脸庞转向姬昌:“西伯昌,跪——接——王——赐——”

声音拖得如同索命的魔咒。

姬昌僵硬的、因长时间饥饿囚禁而枯槁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他想再看一眼那只“黑犬”,但身旁的甲士强硬地拖拽了一下!姬昌双腿一软,整个人被那巨大的力量拖拽着,噗通一声重重地跪倒在冰冷坚硬的冻土上!

膝盖撞击地面的剧痛让他眼前发黑!但他感觉不到那痛楚,整个人仿佛被剥离了躯壳,只留下惊骇欲绝的灵魂还在徒劳地挣扎!那双囚徒般灰暗、麻木的眼睛如同梦魇,在他眼前疯狂闪动!

“接——王——赐——”内侍刻板的声音最后一次拔高。

托着铜斧巨弓漆函和盖着兽纹锦缎盘子的甲士,同时向前又踏了一步!沉重的脚步几乎踏碎了地面冻结的薄霜!

捧着漆函的甲士微微躬身,将那散发着洪荒寒气的巨兵递向跪地的姬昌。

姬昌僵硬在原地。看着那近在咫尺、寒光隐隐的弓臂和阔斧那尚未开锋却狰狞无比的刃口,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头颅将被它们轻易斩落劈开的景象。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成了冰,冻得他连指尖都无法动弹一下。

散宜生在一旁看得肝胆俱裂!他看到主君僵跪在地,目光空洞,双手悬在半空,如同冻僵!时间在这一刻凝滞,风雪声似乎都消失了,只剩下无边的死寂!

内侍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程式化的不耐。

几乎是同时,姬昌身后那个一直如同铁塔般钳制着他左臂的甲士——那个有着囚徒之眼的家伙——突然以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抓着姬昌那枯瘦如柴的手臂,猛地向前一送!

姬昌冰冷的、没有任何知觉的手指,被动地、狠狠撞在了巨大弓臂之上!

冰冷的触感!不是金属的锐利冰冷,而是某种饱饮天地煞气、沉凝万古的刺骨奇寒!沿着指尖的皮肤、骨骼,瞬间蔓延直上!如同一根千年冰棱狠狠扎入血脉!贯穿了姬昌的整条手臂!激得他全身猛地一抽!喉头再也忍不住,发出一声短促而压抑的痛苦呻吟!

那甲士的另一只手迅速跟上,铁钳般握住姬昌的手腕,强行将他的手指分开、摊开,然后狠狠地按在了巨弓冰冷粗糙的弓胎上!每一根指尖都抵住那奇寒的胎体!巨大的力道压迫着指骨,冰冷的触感吞噬着最后一点微弱的体温!

“谢……大王……”内侍平板的声音立刻响起,如同早已排练完毕,不给姬昌半点挣脱或喘息的机会。

甲士的手如影随形,毫不留情地架起姬昌的另一条手臂,同样生硬地向上举起、掰开!这一次,直接按向旁边甲士捧着的漆盘上那覆盖的兽纹锦缎!

锦缎的触感极其华丽柔滑,被冰冷的甲手压制着按上去,姬昌的手掌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锦缎之下坚硬沉重的棱角!是王赐的信物!斧钺之威的象征!

冰冷、僵硬、沉重的触感透过锦缎狠狠传来!如同按在一块万仞悬崖边缘的巨石之上!姬昌如同被操纵的偶人,被强行摆出承接的姿态。身体在剧烈的寒冷和本能的抗拒中筛糠般抖动,却无法摆脱那双甲手的钳制!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倒气声,却无法吐出成句的词。意识在巨大的屈辱、惊骇和冰冷痛苦的席卷下摇摇欲坠。

“……隆恩!”内侍刻板的声音终于完成仪式。

托着信物和宝器的甲士同时收回一步。

身后那只属于“囚徒”的冰冷甲手猛地撤去!如同丢弃一件完成了使命的器物。

支撑骤然消失,姬昌脱力地向前一软,整个上半身几乎要扑倒在地!幸好早有准备的散宜生和旁边反应过来的闳夭拼死抢上,一左一右死死抱住了他,将摇摇欲坠的身体撑住!

那内侍刻板的脸转向依旧僵跪在地、被两个家臣死死抱住的姬昌:

“王赐既授,西伯侯可自行还归岐山。大王另有一言……切嘱西伯——”

姬昌费力地抬起头,脸颊沾满地上的泥土和刚才扑倒时沾染的酒渍残迹,茫然地看向那内侍冰冷的嘴唇。

内侍的嘴唇一开一合,吐出几个冰珠般的字:“……莫让大王……在朝歌……等得太久……”

话音落,内侍微微颔首,再不看姬昌一眼。两个重甲甲士紧随其后,三人转身,如同三道沉默的黑色铁流,毫不留恋地穿过风雪,消失在通往内城宫阙的朱漆大门之后。巨大沉重的门扉缓缓合拢,发出沉闷而悠长的叹息。

姬昌的身体彻底瘫软在散宜生和闳夭的搀扶之中。风雪吹打着他褴褛的囚衣,吹乱他花白蓬乱的长发。刚刚被那巨大弓臂接触过的手指还残存着那种可怕的奇寒,指尖在冷风中剧烈地颤抖着、抽搐着。身体的每一块骨头,每一寸肌肤,都像浸在万载寒冰之中。那冰冷的弓胎之寒和绝望的囚徒之眼,在他破碎的意识里疯狂搅动、纠缠!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剧烈的恶心攫住了他!他猛地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却吐不出任何东西,只有冰冷的涎水不受控制地挂在下巴上,滴滴答答落下。

“主君!”散宜生心痛如绞。他看着跪伏在地、痛苦喘息、身躯如秋风中枯叶般抖索的姬昌,又急急抬头望向那已经完全合拢、隔绝了所有天光与恩赐的朱红宫门。那些甲士消失的方向,风雪中再无半点痕迹。

姬昌干呕稍息,全身虚脱般靠在散宜生身上。他挣扎着抬起那双枯槁的手,试图拂去脸上冰冷湿黏的泥土和污迹。手指颤抖着掠过脸颊,却猛地顿住。

刚才那只强行被按在玄玉巨弓之上的手!指尖!那冰冷的触感竟然并未散去!反而如同活物一般,盘踞在指腹!他惊惧地低下头看去——指腹上残留着触碰过那冰冷弓胎的印痕,微微发青!那不是冻伤!而是……一丝丝极为细微、如同蛛网般蔓延的暗红色血线!这诡异的血线悄然沁入指甲边缘的皮肤纹理,如同即将破茧而出的细小红丝虫!

散宜生也同时看到了他指尖的异状!惊骇得几乎失声!

姬昌猛地握紧双拳,用褴褛的袖子狠狠捂住了自己的嘴!将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包含了无尽恐惧和巨大未知的嘶吼死死堵住!

风雪更紧。岐山的方向隐在茫茫雪幕之后,漆黑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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