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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惠王二十五年,季秋,寒露已过,霜降未至。洛邑,这座盘踞于洛水之滨的百年王城,褪尽了夏日的喧嚣与浮华,在日益凛冽的北风里瑟缩着、沉沦着,像一件被时间反复浣洗、漂白乃至千疮百孔的旧朝服。昔日金碧辉煌的宫阙,雕梁之上繁复的藻井彩绘早已失了鲜妍,流动的日光艰难地穿过高阔的窗棂,却只能在那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上投下道道游移不定、暧昧昏沉的光斑,如同行将熄灭的烛火。支撑巍峨殿宇的巨柱,曾经刺目的朱漆此刻斑驳陆离,大片大片裸露出其下灰白干枯的木芯,那些攀附其上、象征权力威仪的夔龙蟠螭纹饰,也在岁月与湿气的侵蚀下,浮雕的棱角模糊了,仿佛被蒙上了一层灰翳。宫殿四角的青铜鸟兽依然振翅昂首,竭力保持着神异的姿态,然而细看之下,原本应锃亮夺目的羽翼边缘与锐利的喙爪之间,竟也积攒下层层肉眼可见、如同死灰般细腻的尘埃,无人敢拂拭,亦无人愿拂拭,在这肃杀沉暮的时节,它们静默着,似乎也预感到某种终结的临近。

内殿深处,空气凝滞得如同沉入水底的朽木。一股浓烈得令人窒息的混合气味牢牢占据着每一寸空间——那是久煎成渣、苦涩如胆汁的草药渣滓沉在铜釜底部的焦糊味,是精心调配的名贵香料彻底燃尽后留下的、混杂着未燃烬烟末的奇特灰烬气息,还有病人身上散发的、衰败肌体特有的、难以言喻的沉檀气以及垂危之人肺腑间艰难吐纳带来的浑浊气味。所有气味在密闭幽暗的内殿里发酵、纠缠,形成一片无形的沼泽,将人缓缓拖入无底的窒息。

巨大的紫檀木龙榻之上,曾经睥睨天下、令四方诸侯屏息的周惠王,如今只剩下一具用锦被勉强包裹着的枯槁形骸。往日饱满的面颊深深凹陷下去,颧骨刺眼地高耸,原本匀停的骨架仿佛被无形的力量一节节拆散、抽空,只剩下干瘪皱缩的皮囊包裹着嶙峋凸起的关节。他像一株彻底被严霜打蔫、失去所有水分与生机的老树,歪斜地倚在层层叠叠的锦绣靠垫中,唯有眼窝深处那两点幽微、却又异常执拗的光点,在灰败的死亡阴影里如风中残烛般微弱而倔强地燃烧着,挣扎着对抗不断席卷而来的无边黑暗。

太子姬郑,一身未染织色的素白中衣,单薄得如同秋后的残荷叶脉。他直挺挺地跪在冰冷的嵌玉金砖榻前,头颅深深埋下,几乎抵到了地面。这无声的垂首,沉重如磐石,敛尽了他所有的言语、所有的表情、所有的悲喜,只剩下一个紧绷而压抑的轮廓。他的肩膀微微向内瑟缩,仿佛承受着整个崩塌王朝的千钧重压,那卑微的姿态,并非只是对于将死君父的礼仪,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宣告——一种在巨大命运风暴面前,将自身彻底收敛、隐藏、蜷缩,以期规避灭顶之灾的本能。

与之形成刺眼对比的,是榻另一侧笔挺站立着的王子带。一身云霞锦纹镶深紫缘边的曲裾深衣,在幽暗内殿的烛光下闪烁着咄咄逼人的富贵光华。腰间一柄形制古雅、通体莹润无瑕的青玉具剑,剑柄嵌金丝螭纹,穗带垂着价值连城的明珠流苏。他身姿挺拔,颈项高昂,下颌紧绷,如同一支张满待发的青铜劲弩,灼烈而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毫无避讳、毫无敬畏,甚至带着一丝隐秘的审视与急迫,贪婪地、放肆地攫取着父亲那衰败容颜上每一丝细微的抽搐,捕捉着那深陷眼窝中最后一点生命之火每一次摇曳不稳的状态。他的站姿和眼神里,充满了力量、野心,以及对权力即将真空的赤裸裸的觊觎。

殿中空气滞重如铅汞,粘稠得令人喘不过气。除了长明灯芯偶尔爆出的微小火花噼啪作响,唯有惠王喉间间或艰难滚动,发出阵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嘶鸣——那不是顺畅的呼吸,更像是濒死的拉锯,一个残破风箱在无边黑暗中绝望地反复抽动。每一次艰难吸气与吐气间长久的凝滞,都伴随着殿内所有人心弦的绷紧,带来地狱般恐怖、仿佛时间凝固的绝对寂静。殿外高处精雕细琢的青铜漏窗并未关闭,北风呼啸着穿过那些繁复的孔窍,发出如鬼泣般呜咽幽怨的低回,每一次风过,都掀起重重垂落的暗色锦缎帷幔一角,露出帷幕后幽深的阴影,旋即又落下,如同命运之手反复掀动着覆盖秘密的帘子。

就在这濒死边缘的漫长拉锯中,惠王枯枝般布满褐斑、微微颤抖的手,竟以一种出乎意料的坚韧缓缓抬了起来。那嶙峋如鸟爪的五指,在虚空中摸索着,指尖因缺氧而泛着冰冷的青紫色。几经颤抖,终于,准确地抓住了榻前姬郑的手腕。那触感冰冷刺骨,如同严冬里的一块寒铁,那股寒意瞬间沿着姬郑的臂骨飞速上溯,仿佛要冻结他的血液,直抵骨髓深处。

“郑儿……”声音干涩沙哑,每一个音节都像钝刀在砂石上摩擦,耗费着生命中最后的气力。这微弱如蚊蚋的呼唤,却如同一把烧红的利锥,狠狠凿穿死寂,钉入姬郑的耳鼓,直抵灵魂。“王室……倾颓……”喉咙里咯咯作响,如同淤塞的泉眼,“诸侯……坐大……”每一个词都在抽空肺腑中残存的空气,“慎……慎之又慎……”他的手指用力收紧,指甲几乎掐进姬郑的皮肉,“守住……守……住……”这残破不堪、语不成句的嘱托,如同一架承载了太多重负的破车,在陡峭的山崖上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动能,彻底熄火,戛然而止。那只紧攥着姬郑手腕的、曾号令天下的手,如同被无形的利刃斩断了悬丝,骤然失去了所有力量,沉重的、毫无生机地垂落下来,“砰”一声轻响,砸在龙榻边缘铺就的冰凉金砖上。手臂微微弹动了一下,便再无声息,像一只断裂的傀儡臂膀,带着彻底放弃的松弛感。耗尽了一切的浑浊眼瞳,最后凝滞的瞬间,并未望向榻前的任何一人,反而穿透了跪伏的长子僵硬的身体,凝固在空旷内殿外,那片被高墙切割成方形、正逐渐被深秋铅灰色沉重积云完全笼罩的天空深处。

死寂,绝对的、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死寂,瞬间如同黑色的潮水,吞噬了殿内一切的声响、一切的色彩、一切的生息。时间仿佛停滞了数息。紧接着,如同提线木偶被同时拨动,侍立在暗影深处的大夫、巫祝、内侍宫人们,仿佛被同一根无形的绳索拉扯,“哗啦”一声,齐刷刷地伏倒在地,额头重重磕撞在冰冷坚硬的地面,发出一片沉闷的撞击声。压抑的、仿佛从喉咙深处硬生生挤出来的、扭曲变调的啜泣声,如同暗流开始在地面上蔓延开来,起初细弱,旋即交织重叠,弥漫充塞了整座殿宇,在沉重的梁柱和帷幔间嗡嗡回响,带着一种绝望的哀恸和对未来无边恐惧的颤栗。

“父王——!”一声凄厉到非人的哀嚎猛然撕裂了那片刚刚凝聚的、薄冰般脆弱的啜泣!是姬郑。他从近乎僵死的伏跪姿态中猛然爆发,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了脊背。头颅不再是点触地面,而是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力量,向坚硬冰冷的地砖狠狠撞去!坚硬的青金石撞击头骨的钝响清晰可闻。温热的泪水瞬间决堤,如同奔涌的泉眼,疯狂地夺眶而出,视线瞬间模糊,前襟素白的中衣布料迅速濡湿了一大片深色,迅速向下蔓延、扩张。他双肩剧烈地耸动、起伏、颤抖,像承受着无法言喻的剧痛,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哽咽抽气声,如同溺水者徒劳的挣扎。那压抑了数日、数月的惊惶、恐惧、悲伤,以及对自身命运未卜的巨大惶惑,在这一刻彻底决堤,化作这痛彻肺腑的恸哭,奔流四溢,淹没了整个身心。

就在这撕裂人心的悲声主导一切的瞬间,殿内另一个方向,响起了一声极其突兀、清脆、近乎刺耳的玉器碎裂声——叮当!

声音来源是王子带的腰间。系挂在他华服玉带正前方的那枚螭龙玉佩——那是太子身份的象征之物,由最上等的和田羊脂玉整雕而成,螭龙身姿矫健,缠绕翻腾,象征着储君威仪与天赋神力。此刻,这温润名贵的玉件上竟然清晰地裂开了几道深长的、如同闪电劈开夜幕的白色纹路!其中的一角带着锐利的棱角和冰冷的反光,猛地迸裂开来,脱离了母体,“叮叮当当”地溅落在不远处的金砖上,如同垂死者流下的最后几滴浊泪,在地面上无助地弹跳、翻滚了几下,最终跌跌撞撞地滚入一道细微到几乎不可见的地砖缝隙投下的窄小阴影里,彻底消失不见。王子带僵立在原地,仿佛瞬间变成了一尊冰冷的铜像,唯有那只死死攥紧玉佩残体的手暴露了他此刻内心的惊涛骇浪——五指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起渗人的灰白色,手背上的青筋如同毒蛇般根根贲起凸出,蜿蜒盘踞,直欲破皮而出!他那双燃烧着野火的双目,死死地、如同淬毒的匕首,胶着在惠王那张已然失去所有生气的、彻底灰败僵硬的面孔上。那张脸上,唇边仿佛还凝固着一丝极细微的、尚未冷却的、对于某种希望的渺茫期待。那份期待,王子带看得无比真切,却明明白白、彻彻底底地,从未在他这个站在显赫位置的儿子身上投注过哪怕一丝一毫!

殿门此刻不知被何人遗忘,虚掩着未曾关闭。殿外,积蓄已久的寒风骤然加紧呼啸起来,带着洛水畔特有的、能渗透骨髓的湿冷寒意,毫无阻碍地涌进了这空旷、悲凉、权力骤然真空的宫殿深处。狂风刮得殿内所有垂挂的长明烛灯焰疯狂地摇曳、颤抖,橘黄色的火苗被拉扯得细长、扭曲,如同无数挣扎的鬼影。飘忽不定的火光将殿中伏地悲泣的身影、碎裂的玉佩残渣、王子带那双蕴藏着滔天怨毒与不甘的眼睛、以及龙榻上那具失去生命的躯壳,全都投射在墙壁和高阔的藻井上,影子被拉扯得巨大而狰狞,不断变幻、扭动,上演着一场无声的、预示着不祥的狂乱皮影戏。

大丧之礼,冗长繁复如同上绞刑架的绳索一层层收紧。缟素如雪,覆盖了洛邑王城每一条主要的街道,覆盖了宫殿森严庄重的巍峨门阙,覆盖了冰冷台阶上每一个垂首而立的身影。宫殿广场铺满了雪白的麻布,象征着周朝心脏的跳动已经停止。朝堂之上,新立的姬郑——周襄王,立于九级高阶的顶点,一身素麻衮服在空旷肃杀的大殿里更显其躯体的单薄,几乎要被那过于庄重繁复的服饰压垮。宽大的麻质衣袖失去了衣架的支撑,如同两只失去骨骼支撑的巨大翅膀,无力地垂落在他的身侧。阶下,文武百官身着素服,排列整齐,低垂的头颅如同在深秋萧瑟寒风中、被无形的巨力彻底折弯了腰的芦苇丛。他们的目光在袍袖的缝隙间、在帽檐的阴影下悄然移动,小心翼翼、满怀揣测地在静卧梓宫(棺椁)的逝去君王与高踞新位的新王之间流连逡巡。姬郑的视线缓缓扫过黑压压的殿宇下方,最终却突兀地停顿在百官最前方那个最尊贵、应属于王弟的位置上——那个位置空空荡荡,显眼得如同一整块完美无瑕的白璧中央那一道无法忽视、直透深处的狰狞裂痕。

“有司,”姬郑的声音在巨大而空寂的奉天殿内回荡,带着一种初掌至高权柄者无法掩饰的干涩和微弱颤抖,“王弟带何在?”

阶下,位列司礼之官后方的太史令闻声出列,头垂得更低,声音平板无波,如同在诵读一段早已风干在竹简上的旧史:“禀王上,王子……言为先王崩逝悲恸过甚,哀毁骨立,竟致小恙,体力难支,不能入朝奉礼。”他将“言是”二字吐得极其清晰,仿佛在无声强调着此说法的来源并非出于他口。大殿内的温度仿佛又低了几分。

姬郑的双唇在厚重的冕旒后几乎不可察觉地下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弧度。随即,他的目光立刻垂了下来,落于自己宽大麻袖上用素线绣出的隐约云纹上,声音如同耳语,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清晰地传遍大殿:“王弟纯孝,甚善。着内府速遣良医诊治,所需药饵珍品,务求充裕。另,增派宫卫于府邸四周守护,免王弟哀伤之际,为闲杂人等惊扰。”

“臣谨遵王命。”内府令史匍匐领旨。

冗长繁琐的登基大典终于进行到了最后一步。礼乐声骤然拔高,笙、磬、钟、鼓交织鸣响,原本悲戚的音调陡然转为一种竭力渲染的庄重与恢弘,强行驱散殿宇内弥漫的哀伤死气。司礼监正使高高举起象征王命的玉笏,用尽平生力气,以一种近乎嘶吼的声调宣告:“新——王——登——基——奉——天——承——运——”

沉重古老的宫廷大门在无数目光的注视下,发出“隆隆隆”如闷雷般的轰鸣,缓缓向内开启。一股铁血、冰冷、刚硬如同淬火兵刃的气息,随着门外排列如林的甲士骤然响起的整齐步伐,灌入这座本应属于礼乐文华的肃穆殿堂。锃亮的青铜甲片在门洞射入的黯淡天光下反射出连绵不绝的寒芒,随着步伐的起落彼此碰撞、摩擦,发出铿锵如金石相击、刺人耳膜的金属铿锵交响。士兵手中的戈矛如同密集直刺天空的黑色树林,尖端闪烁着一排排死亡冷凝的光芒。这支由王室最精锐力量组成的甲士队伍,从敞开的巨大门洞源源不断地涌入,仿佛一条冰寒彻骨、沉重流淌的青铜与钢铁汇成的长河,从视线的入口流向朝堂的中心,将整个殿宇的威严瞬间提升至顶点。百官的身体如同被冻结般凝固在原地,纹丝不动,恰似宗庙中那些被烟火熏染得乌黑冰冷的古老木雕泥塑,唯余胸腔里那一呼一吸在突然降临的庞大兵威下变得格外粗重清晰,在死寂中形成一片压抑的共鸣。

殿外广场上,低沉的、象征王权重生的登基鼓点毫无征兆地擂响。不是欢庆的鼓乐,那声音如同自远古洪荒深处奔腾而来的闷雷,低沉、浑厚、穿透一切阻挡,每一下似乎都并非敲打在蒙着兽皮的鼓面上,而是直接撞击在殿中每一个人的胸骨深处!沉闷的“咚!咚!咚!”声浪如同沉重的脚步,踏着心跳的节奏步步逼近。鼓声中,阶陛之下,象征着天命所归、九州一统的九尊巨鼎在日光下显露出真容——黝黑沉重的鼎身经历了数百年的血与火、祭祀与战乱,泛着一种凝滞不动、几乎能吸收光线的幽深,巨大的三足稳如泰山,朝天而开的鼎口边缘刻满了神秘的饕餮雷纹,无声地吞噬着大殿中所有的光亮与刚刚被鼓声搅动的喧嚣。

姬郑深吸一口气,这混合着铜锈、皮革、铁甲气息的空气冰冷刺鼻。他缓缓地、无比艰难地抬起穿着薄底麻履的双脚,仿佛每一步都背负着万钧山峦,踏上了通往王权宝座那冰冷坚硬的白玉阶梯。玉阶边缘雕刻着盘曲狰狞的螭首,那冰冷刺骨的触感,透过薄薄的鞋底清晰地传递上来,沿着腿部蔓延至脊椎。他感到脚下虚浮,如同行走在云端。每向上攀登一级,身后下方那九尊沉默无言、仿佛自亘古便存在的巨大青铜鼎器的重量便增加一分,那沉重的压力并非来自于实体,更像一种精神烙印的加深,直接压迫在他的肩胛骨上,让他肩颈僵硬,连呼吸都开始变得滞涩艰难。恍惚间,那些鼎腹上凸起怒视的饕餮之眼,仿佛穿透了重重岁月、层层尘埃,蕴含着先祖的威严与历代兴亡的残酷教训,正汇聚成一股无可匹敌的意志洪流,死死凝视着他这个初登高位的继承者。

终于,双脚踏上了最后一阶,立于象征着天下的宝座之前。他停顿了一瞬,如同一片被风强行卷上高空的羽毛。缓缓转过身。下方,深红官服的海洋在门外透入的黯淡天光里起伏不定,那黑压压一片俯首称臣的轮廓,不再象征着忠诚,而是如同无数把被无形的丝线悬在头顶、微微颤动的锋利铡刀,只待一线号令便会无情落下。

象征权力传承完成的黄钟大吕再次被敲响。那声音悠长、深沉、如同自九天云霄之外垂落的无形洪流,带着远古神明般的威压,回荡在殿中每一根参天巨柱、每一片华丽藻井之间,震动着人心深处最原始的敬畏。

姬郑伸出微微有些颤抖的手,扶住玉座两侧那冰冷得如同玄冰雕琢而成的、昂首嘶鸣的神兽扶手,徐徐落座。玉座那彻骨的寒意瞬间透过重重衣物,如同一根冰冷的钢针,从尾椎猛然刺入,沿着脊柱一路疯狂攀升至后脑勺!就在他冰冷的臀部落座实体的刹那,殿外原本沉滞压抑的铅灰色云层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撕裂!一道极其突兀、锐利得几乎能刺伤双眼的惨白闪电,如同上古巨神挥舞的断裂龙骨,以无可阻挡的气势猛然劈开了洛邑城上方死寂的苍穹,发出震耳欲聋的尖啸!狰狞扭曲的电光瞬间映亮了殿宇最深处的黑暗角落!紧随其后,天崩地裂般足以令河山战栗的炸雷声在所有人头顶轰然滚过!狂烈的爆鸣如同巨神的战车碾过琉璃穹顶,震得人五脏六腑都如同翻江倒海,神魂欲裂!

朝堂之上,低垂的冕旒之下,无人能看到姬郑骤然收缩如针尖的瞳孔和额角暴起的青筋。也无人注意到,就在那万钧雷霆炸响的震撼瞬间,他那捏着玉座冰冷兽头扶手的指节,因极度用力而瞬间泛出如死人般的惨白。

大殿之外,更厚的、如同凝固了万年玄冰的墨黑雨云,正在无形的驱使下滚滚翻腾,无声无息、却带着山岳倾颓之势,沉重地压向洛邑城中无数卑微的屋脊瓦楞。

姬郑元年秋,都邑洛洛邑的市集浸透了丰饶稼穑带来的喧闹与喜悦。城外,金黄色的麦浪在洛水两岸广袤的土地上翻涌摇曳,一直铺展到天际线与沉甸甸的铅灰色秋云相接之处。城中,东西两市人声鼎沸,货郎卖力悠长的吆喝此起彼伏,与车轮碾过石板路的轱辘声、马匹的响鼻嘶鸣、买家讨价还价的声音交织成一片巨大的嗡嗡声浪。各色货品堆积成山,从新收的粟米黍稷到精巧的陶器漆器、从刚鞣制的鹿皮犀兕到远自东海之滨运来的珠贝,琳琅满目。车水马龙,行人如织。然而,一种细微如芒刺在背的不安氛围,如同秋叶飘落在水面的涟漪,悄然在喧嚣的表象下弥漫开来。城中酒肆茶坊的角落,私密的耳语开始传递着一些消息:洛水北岸,近畿的崇村、桑泉两处村落,秋收方毕便离奇遭了祝融之灾,火势凶猛异常,数十户屋舍连同刚入仓的粮秣化为焦土,只余断壁残垣上不祥的青烟袅袅;都邑西门外那条通联镐京故地、往日商旅络绎不绝的官道上,往来的人车突然变得稀落,道路两旁密林深处时有不甚清晰的、如同野兽爪痕留下的印迹;偶有形容枯槁、满身风霜的逃难流民趁守城卫士松懈之际混入城门,躲在城门洞的阴影里啃食着草根,神色仓皇,言语含糊,向围聚者低声诉说着西北方那片荒凉丘壑野地间近来日益增多的、如同鬼魅般倏忽来去的犬戎游骑的身影,他们的弯刀映着寒星的光泽令人不寒而栗。

这份如同溪底暗流般的隐忧,此刻尚未能动摇周人宗庙仪轨的神圣与庄严。姬郑身着全套大裘冕服,玄表朱里,纹章繁复,肃立于供奉周室历代先祖的太庙之中。巨大的梓木柱影在摇曳的烛火中投落下纵横交错的、幽深如井的暗影。沉重的、用沉檀掺和着草木诸香制成的祭香无声燃烧,升腾起浓郁近于凝滞的烟雾,在高达数丈的殿宇梁木之间氤氲弥漫开来,令人嗅之心生肃穆之感。姬郑双手平托着象征天子权柄、三尺有余的深色玄圭,沉重异常。额前垂下的十二旒白玉珠流苏随着他挺直的站立而轻轻晃动,遮蔽了他大半的视线与表情。面前阶梯状的神案上,列着自文王、武王直至穆王、共王等数十位历代周天子的神主牌位。它们肃穆森然地立着,在数以百计的烛光映照下,于高大殿壁上留下许多个巨大、不断摇曳跳跃、深如渊壑的森然暗影。祀官,一位古稀之年的老宗伯,以悠长古奥、仿佛自地脉深处传来的音调诵读着祭告天地的祝祷文辞,每一个音节都在幽深的殿堂梁木之间盘旋、回荡,如同无数沉睡祖灵的低语,在香烟中缭绕上升:

“……维此新王,克承厥德,昭假烈考……绥靖八方,以奠宗祧……祈佑丰年,永绥四方……先祖有灵,歆兹血食……”声音苍老却充满穿透力,回荡在空旷寂寥的庙堂。

“飨——!”

就在这关键告成的瞬间!骤然间,殿外狂风大作!这股风来得毫无征兆且异常猛烈,裹挟着城郊荒滩上的尘沙与枯叶碎屑,如同疯兽狂扑而至,凶狠地拍打着太庙沉重的朱漆庙门与高大花窗!厚重无比的门扇在狂风的蛮力下发出“嘎吱嘎吱”令人牙酸的呻吟与剧烈震颤!风灵巧如活物,从门扉窗扇之间细小的缝隙中强行挤入,瞬间在殿堂内形成旋转的乱流!原本稳定向上的烛光猛地受惊!所有火焰开始惊骇地剧烈摇曳!如同无数颗被投入沸水中的橘红色心脏疯狂抽搐!在光洁如镜的玄色地砖上投下无数扭曲张狂、乱舞狂哮的狰狞光怪陆离之影!礼乐官奏响的《清庙》古调中,笙簧之音猝不及防地走漏出一丝尖锐不稳的错音。

立于姬郑右后侧的太史令,须发皆白如雪,在这一变故发生的刹那,如同被毒蛇噬咬般猛地抬起了头,浑浊老眼中精光一闪而逝!他穿透大殿敞开的厚重门槛,目光仿佛化作无形之箭,越过高耸的宫墙,遥遥射向西北天穹那片愈发阴沉可怖、如同墨色锦缎覆盖大地的铅灰之处!他垂于宽大袖袍中的左手,几根枯瘦的手指正在无意识地、极其快速地捻动着腰间布袋中为宗庙大事备下的卜卦兽骨骨筹,指节与骨质相碰的细碎“咔哒”声连续不断,却在这突兀的风雷狂啸之下被彻底压制,几不可闻。

祭案之上,玄圭的光泽在晃动的光影中显得深沉而莫测。姬郑保持着托举的姿势,缓缓、郑重地将这国之气运所系的玄玉置于最高的祭案中央。他面庞在那片被风搅乱的烛影中显得深沉如古井,唯有那双隐藏在旒玉珠串之后的手,其紧握着圭璧的手指,难以自抑地微微向内蜷缩了一瞬。

神主牌位前的香烛在乱风鼓动下烟雾蒸腾得更盛,袅袅上升的烟柱扭曲舞动,光影交错间,幻化出种种如龙似蛇、如兽如魑的奇异形状,在这供奉祖先灵明之所的殿宇之内,显得诡异而妖冶。

几乎就在太史令心头涌起不祥预兆的同一刻,洛邑都城的西角楼,那终日有士卒了望的烽燧台顶端,在狂风怒吼的天幕下,三柱浓烈如黑墨的狼烟,如同直刺苍穹的绝望尖刺,骤然冲破被低云笼罩的灰败天际!那墨痕般的烟柱直贯天心,无声而凄厉地,向着整个中原大地发出最急迫、最致命的警告!

视野瞬间拉至极远的西北——秦陇高原的边缘!早已脱离游牧状态、接受农耕、却在严寒与饥饿压迫下重新露出獠牙的西戎诸部骑兵,其散乱却粗犷的铁蹄裹卷着千军万马的奔腾,大地开始发出沉闷的、如同大地深处裂开巨口的、持续不断的“隆隆”轰鸣!那声音如同夏末最狂暴的旱天闷雷,自西向东,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碾压过刚刚收获完毕的田野、踏碎了稀疏的树林、震动了平静的村落!他们的兵器简陋,矛尖带着红褐色的斑斑锈迹,身上裹着未经鞣制、散发出浓郁腥膻气味和厚重尘土的粗糙皮袄,脸上涂抹着象征祖先力量的赭石颜料和兽血混合物。然而,那股蛮荒未化、凶悍嗜血、视死亡如归途的煞气,足以让沿途仓惶逃亡的农夫、手无寸铁的村妇、还有那些试图拿起锄耙自卫的老人肝胆俱裂!烟尘弥漫之中,乱兵如决堤的浑浊洪流,径直扑向周王朝的心脏——洛邑的西城门!远远地,令人头皮发麻的血腥狂嗥声便已震彻云霄,紧接着,一阵黑色的“乌云”从乱兵阵后腾空而起!那是无数粗糙、带着倒钩、箭羽凌乱的戎矢!它们发出撕裂空气的凄厉呼啸,如同饥饿了数月的、黑压压的死亡蝗群,铺天盖地地射向垛口!瞬间,城墙上响起一片“夺夺夺”的穿透声和夹杂其间的闷哼、惨嚎!

“放箭——!守住垛口!滚木!金汁准备!”城头上,一个身披半旧铜甲的身影嘶声狂吼,那是西门守将。他的声音因紧张和疲惫已经嘶哑劈裂,额头豆大的汗珠混着不知从哪里溅上的点点暗红血污,蜿蜒爬下额头。“挡住!挡住啊!”他一把推开一个被流矢射中肩膀倒下的士兵,亲自冲到齿垛边缘向下望去。城下,更多的、带着倒钩的飞矢呼啸着扑上来,撞击在城头士兵们仓促举起、边缘粗糙无比的厚重木盾上,发出沉闷如擂鼓般的“哆哆哆”声响!巨大的、用整根巨木削成的攻城槌,由数十名赤膊的戎族壮汉推着,正凶猛地撞击着厚重的西城门!每一次撞击都如同远古巨人的怒吼!“轰!轰!轰!”,一声比一声沉重,一声比一声狂暴,城门两扇合拢的巨大门轴在难以承受的巨力下发出令人心悸的、金属与巨木强行摩擦扭曲的刺耳呻吟!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崩断!一名身手矫健、脸上带着狰狞刀疤的戎兵,口中紧咬着一柄雪亮的弯刀,竟沿着靠上城墙的简陋云梯边缘,如同猿猴般以惊人的速度向上攀爬!他那双充满疯狂和暴虐的猩红眼珠,在灰暗的天气里,透过弥漫的烟尘死死盯住垛口上方惊恐的脸,犹如噬人的野兽!

洛邑城内,王宫高耸的朱红宫墙投下的阴影之中,几道如同鬼魅般难以捕捉的人影悄然闪动。他们利用花园假山、高大的柏树阴影以及宫墙转角巧妙地避开巡视的内卫。在靠近北宫苑一处相对荒僻的宫墙下,一个头戴深色兜帽、将面容遮掩得严严实实的男子鬼祟地停下脚步,警惕地四下张望片刻,确认无人后,迅速从怀中掏出一卷用细绳系紧的羊皮卷,小心翼翼地塞入宫墙上一块松动的青条砖块之下故意留下的隐蔽缝隙中。然后,他用尖锐的石子在砖块边缘飞快地、却留下一个极难被察觉的、如同尖角山峦形状的深刻三角刻痕。做完这一切,他仿佛融化的雪人般,身体向后一缩,瞬间隐没在墙根更浓重的夜色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片刻之后,就在那兜帽男子消失的墙缝附近,另一道更为纤细轻盈、裹着暗色锦缎斗篷的身影匆匆寻至。月光吝啬地只吝啬地映出一抹她的轮廓——流云纹饰、飞凤图案在极其昂贵丝绦装饰下的华丽裙裾一角,在掠过宫墙风下微微掀动,如同暗夜中盛开的恶之罂粟。她的动作迅捷而准确,没有丝毫犹豫,如同训练有素的信鸽。指尖触碰,抽出那卷羊皮,迅速藏入宽大的斗篷袖内,旋即在几名内侍接应下,消失在重重宫阙雕廊画栋之间的阴影里。

巍峨宫阙的至高深处,一方高耸的望台如同巨人的手指指向苍穹。姬郑独自一人矗立于此。下方巍峨的王宫高墙似乎也无法完全阻隔住远处西门方向传来的激烈厮杀呐喊、金铁交鸣和垂死惨嚎。那片区域的上空,已被冲天的火光映染成一片诡异的、混合着血腥与毁灭的暗红色泽!初秋的夜风带着深重的凉意,裹挟着一股浓烈得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与一种皮肉焦糊的恶臭气息,还有更远方隐约可闻的凄厉哭号声,如同无数冰凉黏腻的死亡丝线,缠绕上他的脖颈,带来令人窒息的紧迫感。他身上那件象征最高权力的玄色常服宽袍,在呼啸狂风中如同无助的海船风帆般狂乱地鼓动起来,呼啦啦作响。

他身后,厚重的青铜包镶楠木殿门发出沉重的“吱呀”声,缓缓开启一角。一股温热的香气混合着药草气息涌出。盛装雍容的隗后款步而出,身后跟着两名低眉垂目的捧盘宫婢。她手中捧着一个精致的镶银玉托盘,上面稳稳放着一个赤金夔龙纹酒盏,内盛温热的羹汤。她身姿绰约,步态优雅如同凌水照影的洛神。“王上夜深风大,辛劳至此,请用些羹汤安神。”她的声音如同春日融化的山泉,清澈而带着沁人心脾的温柔。说话间,她抬首,目光顺着姬郑的视线也投向西北天际那片正在燃烧、跳动着死亡火焰的方向,黛眉微蹙,流露出恰到好处的忧心与关切,“城外战事竟如此凶险……不知子带弟今日可安否?他所在的王城西隅苑囿虽幽静,离那西门嚣乱不过数街之隔……”

“王弟有孤亲遣的甲士精锐随扈护卫,府邸墙垣高厚,必是无恙。王后不必忧心。”姬郑并未转身,目光依旧牢牢锁在那片铁与火交织、吞噬着王畿精血的战场烈焰之上。他的回答清晰,内容关切,然而语气里那份审慎与冰冷的疏离感却如同无形的冰锥,精准地刺破了话语表面那层微薄的温情表象。尤其最后那句“不必忧心”,更像是一道无声的禁令。

王城最深幽僻、紧邻废弃猎苑的西殿内廷,一场隐秘的夜宴正如火如荼,金樽之内美酒满溢氤氲着陈年佳酿的醇厚香氛。暖烛摇曳,映照着王子带那张在酒精和亢奋情绪下微微泛红的脸孔。他惬意地侧卧在铺着洁白狐裘的玉榻上,一名美姬正殷勤地将一颗剥好的水润葡萄送至他唇边。殿外,一个浑身裹着夜行衣、头脸只露出两只眼睛的内侍悄无声息地蹑足趋近,俯身在他耳边用气声快速低语着城门方向的战报:厮杀惨烈,胶着难分,王军虽暂阻戎兵登城,但西门城楼被火箭点燃一角,守将重伤,死伤枕藉……

王子带唇边那抹享受的笑意猛地一僵,随即嘴角不受控制地、异常古怪地向上牵扯着。肌肉拉动,一个恣肆畅快的、带着癫狂意味的笑容如同花朵绽开,又如同猛兽亮出獠牙! “好!…好得很!!”他猛地从玉榻上翻身坐起,如同被戳中了最隐秘的兴奋点!一把推开身边的美姬,抬手抄起面前的玉杯,高高举杯向西北方向的虚空,目光灼灼闪动着疯狂炽热的火焰,仿佛要穿透重重宫墙,亲自观看那血腥的盛宴!“再来!让他们来得再猛些!杀!让孤那‘仁德宽厚’的好兄长也尝尝,坐在那冰冷刺骨、摇摇欲坠的王座上,眼睁睁看着疆土裂开、血流成河,却束手无策的滋味!”他手指在杯身上猛然收紧,指节用力到泛白!那价值连城的玉杯器体在无声的巨力下发出轻微的、令人心悸的“嘎然”摩擦声,一道细微却清晰、如同白线的裂纹瞬间浮现!温润的玉质内部仿佛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

一名一直隐在阴影角落、衣着朴素的谋士见状,迅速趋步上前,在王子带身侧深深俯首,声音压得极低,谨慎而冷静地低语:“王子息怒!此番西戎诸部应我等之邀前来,虽以试探周王畿防务和天子胆气为主,未能竟破城之功,然已令天子不得不亲上角楼督战,强振士气。王畿之兵亦有相当损耗,城防需费时修补,此乃……”

“试探?!”王子带像是被这两个字猛然戳中了逆鳞!满腔狂热的酒意和野望瞬间转化为暴怒!他猛地将手中那只已然出现裂痕的玉杯狠狠掼向面前光滑的金砖地面!“啪嚓——!!”一声刺耳无比的锐响!碎片如同炸裂的冰凌向着四周激射飞溅!有的撞击在旁边的青铜酒爵柱足上,发出清脆的“叮当”撞击声!他胸腔剧烈起伏,如同拉动的巨大风箱,咆哮声在空旷高大的殿宇内震荡回响,像极了一头在精美囚笼中长久蛰伏、终于嗅到自由和血腥味、即将挣断锁链的嗜血困兽:“他坐在父王传下来的位子上!那本该是孤的!整整七年了!孤像蛇一样在尘土里蛰伏了七年!”他赤红的双目如同燃烧的炭块,死死盯住阶下的谋士,“传令给北狄白部的首领!告诉他,孤要看到结果!在隆冬大祭到来之前,孤要让他!让他姬郑!坐在那片冰冷的废墟上,亲眼看着象征王权的洛邑北城门,在孤的盟友面前崩塌!化为齑粉!”

寒来暑往,岁月在刀锋舔血的交锋中无声流转。洛水宽阔的河面在姬郑四年的严冬彻底冰封,坚硬厚实的冰层如同巨大的灰色明镜,倒映着洛邑萧索低垂的铅色天空。凛冽朔风卷过结冰的河面,发出凄厉如鬼啸的声响。都城内,家家闭户,街道上行人稀少,一种无声的、深入骨髓的恐惧像无形的毒瘴,弥漫在每一条幽深的巷陌、每一扇紧闭的门扉之后,渗透进每一个洛邑人的呼吸里。西戎的铁蹄如同跗骨之蛆、亦如同被某种恶毒诅咒唤醒的深渊魔兽,自襄王登基的第一个秋冬开始,便成了岁岁重演的噩梦。那被诅咒的年轮,每到秋风萧瑟、草木枯黄、仓廪归藏的时节,必定伴随着越来越密集的烽火狼烟和毁坏殆尽的消息复来!刀锋一次比一次更逼近周王室那本就摇摇欲坠的心脏地带,铁蹄裹挟着风雪寒霜,踏碎一道又一道山川关河。

姬郑四年冬末,祭灶的寒夜。人们还沉浸在灶王爷升天言好事的小小祈祷中,祈祷着来年风调雨顺,祈求着那无休止的战火能够停息片刻。就在这象征除旧布新的夜晚,一场里应外合的致命突袭发生了!王城防御关键所在的北门瓮城城门——那道原本设计用于绞杀入城之敌的重重铁壁——竟在深夜被几个身份诡秘、早已收买的内贼偷偷开启了一线缝隙!早已在城外黑暗中潜伏多时的戎骑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饿狼群,瞬间如同决堤的洪水,自那道狭小得仅容单骑通过的缝隙汹涌而入!驻守瓮城的司马率队拼死巷战!喊杀声震碎了寒夜的死寂!刀光剑影在狭窄的巷道里穿梭、碰撞!火光映照着两侧屋宇被点燃,熊熊烈焰舔舐着砖石木料,发出噼啪的爆裂声!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皮肉焦糊的恶臭,在冰冷凝固的空气里凝结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暗红雾气!虽然最终凭借着援兵的及时抵达和守军的顽强血性,勉强将入城的百余名戎骑全部格杀于瓮城之内,未曾让其深入腹地,但那被焚毁的屋舍、惨死的居民、还有北门瓮城内外遍地流淌、第二天清晨在寒冷中凝结成暗红色冰碴的血迹,都成了洛邑无法磨灭的耻辱伤痕。更深的恐惧扎进了人心。

姬郑六年深秋,一场规模宏大、意在重振天子威仪与王室尚武之风的秋狝大典在都城近郊的邙山猎场拉开了序幕。旌旗蔽日,仪仗喧天,华美的车驾逶迤如龙。然而,这支代表着周王室最后颜面的庞大队伍行至邙山深处一处名为虎跳涧的道路时,两侧原本林木葱郁的陡峭丘陵之上,竟如鬼魅般潜伏下不知何时潜入的戎族劲弩手!就在姬郑的王驾踏上山涧谷底最狭窄处的瞬间!峭壁两侧,无数被拉成满月的劲弩同时嘶鸣!浸毒的黑色箭矢如来自地狱的暴风骤雨,撕裂空气,发出尖锐死神的呼啸!密集的“嗖嗖”声如同蝗群过境!目标直指队伍最核心、最醒目的——那乘着华丽冠盖、由四匹纯黑骏马牵引的君王座驾!箭矢瞬间击穿了外围匆忙抬起的象征性皮木盾牌!金属箭头狠狠凿穿禁卫军将士身上的青铜锁子甲胄,带出一蓬蓬滚烫的血雨!惨叫声在狭窄的山谷中凄厉回荡!混乱瞬间爆发!姬郑车驾前的其中一匹骏马,被一支碗口粗的巨弩“嘭”地一声狠狠贯穿了头颅!马匹连悲鸣都来不及发出,应声栽倒,溅起的滚烫马血喷洒在象征王权的明黄车盖之上,留下了大片大片刺目惊心的暗红!剩余的驭马受惊暴跳,将车驾拖得剧烈颠簸,几乎倾覆!惊恐万分的内侍宦官面如死灰地拽住姬郑衣襟。残余的上百名铁甲禁卫拼死组成血肉之盾,用身体强行护住摇摇欲坠的天子车驾,且战且退,最终被迫遁入猎场深山的绝壁险峻之处,依托地形死守待援,狼狈之极。事后清理战场时,人们才惊愕地发现,王子带的猎车及其卫队在出发后不久便“不慎”偏离了主队,“误入”一条更安全也更无趣的平行山道,几乎未遭遇任何惊扰,最终安然无恙甚至带回了丰硕的猎物返回了洛邑。这过于巧合的“误入”,在朝野心照不宣的沉默中,如同一道无声的利刃,深深割裂了表面的兄友弟恭。

第七年寒冬,仿佛为印证某种注定的毁灭,一场数十年罕见的暴风雪袭击了中原。邙山如裹素缟,山间道路雪深及腰,彻底封断。正是在这场天灾掩护之下,被财富和权势许诺烧红了眼的西戎,竟纠集了更多的大小部落人马,如同嗅到腐肉的鬣狗群般悍不畏死地卷土重来!他们没有强攻边境重镇,反而利用当地猎人作为向导,循着几条连地图上都未曾标注的、布满冻僵野兽尸骨的崎岖小道,如同鬼魅般避开了外围防线,如同毒蛇般直扑洛邑城防相对最薄弱、守军也最为懈怠的东南城墙角!天寒地冻,守城兵士双手冻得几乎无法开弓,箭矢发射的速度远低于往日!巨大的原始撞车被裹上浸透了油脂的毛毡,点燃熊熊烈火,猛烈撞击着冰冷的城墙!城墙剧烈颤抖!烈焰如毒龙之息舔舐着饱经沧桑的砖石!终于,一段城墙在火焰的持续焚烧和撞击下轰然垮塌!西角楼连同上面的望亭在惊天动地的爆炸声中被彻底焚毁,燃起十余丈高的冲天大火!火光将漫天飞舞的鹅毛大雪都映染得如同滴血!守军如同被投入炼狱,死伤惨重,城破只在弹指之间!

凄厉刺耳的告急金钟声响彻王宫!姬郑在仅存的十数名玄甲近卫簇拥下,顶着狂风飞雪,登上了城东南仍在抵抗却也摇摇欲坠的角楼。冷风裹挟着雪片疯狂抽打着他的脸颊。远处,烽燧狼烟尽数燃起,赤红色的火焰直冲天穹与天际低垂的铁灰色浓云相接!铁蹄踏碎坚冰大地的轰鸣声如同战鼓擂在人心!冰冷的铠甲寒气刺透层层衮服,如无数根钢针扎入骨髓深处!他望向城下漫卷风雪中咆哮着涌近、如同翻滚黑红浊浪的戎骑,他们的狰狞面孔在火光映照下清晰可见。突然,他鹰隼般的目光死死锁定在城墙下那片混战狼藉之中、一个正在挥斥方遒的身影——那人穿着华丽的、带有明显周室贵族纹章的精制铠甲,头盔下沿遮掩了部分面容,却在一匹高大的白马背上对着戎人首领做着清晰的手势!指挥着攻击的方向!一张极其眼熟、曾在某个宫廷盛宴上遥遥注视过的、属于一位曾对他俯首称臣的亲信封臣的脸,刹那间从姬郑被震惊和怒火灼烧得一片空白的大脑深处闪电般闪过!

“王上——王上——!!”一声裹挟着悲愤、狂怒与决绝的吼叫猛地压过了这片炼狱战场上的所有喧嚣!一名浑身浴血、几乎被染成血人、头盔不知去向、甲胄被砍得裂开数道巨大创口的将领,正从城下混乱的马尸和人堆里艰难策马冲出,朝着姬郑所在角楼的方向狂奔而来!他手中的长剑高高举起,指向苍茫的暴风雪!是守卫王宫的南营副司马!“末将!末将从叛贼尸首上……搜得此物!”他几乎是扑到姬郑所在角楼登阶之下,声音嘶哑如破风箱,带着狂喘,沾满血污的双手奋力向上递出!

一块被热血浸透、质地柔韧的熟牛皮被颤抖的双手高举奉上!火漆封印的一角虽然沾染了暗红的血迹,却依旧清晰无比地烙印着一个特殊的图案——一个如被利斧劈开般的、尖锐犀利的三角徽记!像一支直指心窝的毒箭!姬郑的目光如冰冷的铁钩,触及那三角火印的瞬间,全身流淌的血液仿佛在万载寒冰中瞬间冻结!心脏被一只无形利爪死死攥紧!他甚至感到一阵眩晕——那是王子带封邑工匠营为王室特殊承制、区分贡品时所专用的身份印记!每一个印记样式微有差异,而此印纹独一无二!跳跃着的、映照四野的惨烈火光,无比清晰地勾勒出他陡然惨白如初雪的面孔,以及那深陷眼眶、瞳孔急遽收缩如针尖、凝聚起足以冻结黄河冰层的森然寒气的眼眸!

“王上——!!贼兵!贼兵登城了!!”城下某个方位的守卫骤然爆发出绝望凄厉的狂喊!一处被石炮击塌的城垛缺口,悍不畏死的戎兵赤红着双眼,已经攀爬了上来!如同蚂蚁附上了垂死的猎物!

姬郑猛地、像是要将那块染血的熟牛皮连同其承载的惊天背叛一同捏碎般,用尽全身力气攥紧!喉咙深处,一股压抑太久、混合着暴怒、耻辱、绝望和最后迸发的滔天杀意的嘶吼,如同被囚禁千年的火山彻底喷发:“滚——油——!浇下去!金汁!全倒下去!拒马铁刺栅栏!给孤推到缺口!!”暴君般凶狠无情的命令如同冰冷的铁链,瞬间撕裂了寒冷的风雪!“呛啷——”一声清越凛冽如寒泉击石的剑鸣随之响起!姬郑第一次在战场上,在万军之前,将那柄名为“湛卢”、象征着周天子征伐之权的传国佩剑狠狠抽出了鲨鱼皮鞘!冰冷的剑锋在火光与雪色映照下流转着幽蓝寒芒!“退此敌者!不论出身!不论族属!孤以宗庙社稷起誓——封万户之君!世袭罔替!土地城池金银美人任尔等挑选!杀——!死守城门——!”君王第一次将象征天威的长剑劈向冰冷的、布满砍痕和箭簇的垛口!“锵——!”寒光闪过!火星与崩飞的碎石屑飞溅而起!那决绝的姿态,如同要将眼前所有背叛、屈辱与摇摇欲坠的命运,连同那扇城门一起,彻底劈碎斩断!

太液池畔柳絮初如细雪飘洒,宫内一派春日宁和景象。侍弄奇花异草的隗后,鬓角发丝轻拂,嘴角噙着笑意立于宫人环绕中。姬郑静立窗边,目光悠远落在重重宫阙之外,手中无意识把玩着一枚小小的墨玉龟符。

脚步声自殿外急促传来。宫卫统领趋近阶下,单膝跪地,甲片发出沉重摩擦声响。他双手呈上一枚不起眼的竹哨,哨身刻着诡秘符咒,还有一方揉皱的素绢,角落血迹干涸成暗褐色,墨迹缭乱只辨数字:“温地……策应……”落款赫然是王子带封邑的私钤印记!

姬郑瞳孔骤然收缩,目光如同淬火钢钉,猛地钉在隗后身上。池畔那个巧笑倩兮的身影骤然凝固。手中花剪“当啷”一声坠地,将精心修剪的花枝拦腰斩断,切口渗出汁液沾染她裙裾。“王……王上……臣妾……”她声音颤抖如风中残烛,脸上血色褪去后苍白如纸。

“统领。”姬郑声音冻结般冰冷,每一个字都砸在死寂宫殿石板上,“将王后宫中内侍、执役人等,即刻尽数锁拿拷问!王后隗氏——”他目光终于从竹哨残符移开,直视隗后眼底那片惊惶,声音不高,却足以令整个宫殿如坠冰窟,“居所封禁,内外隔绝,即行裁夺!”

禁军甲士沉重脚步瞬时踏碎春日宁静。纷乱挣扎身影被拖离,哀求、啼哭被封锁在宫门之内。一队玄甲卫士鱼贯而入包围隗后所在之处,铁链叮咚作响落下门闩。

隗后被禁于冷宫。姬郑踏入这冰冷殿堂时,她仅着素白中衣跪在青石地上,身形削薄伶仃。她猛地扑上前紧紧抱住姬郑双膝,泪水瞬间打湿他袍服前襟:“王上!王上!臣妾一时糊涂!是被逼的!是子带!他说……他说不助他,他会……”她哽咽话语含混不清,“会杀了臣妾与……与腹中骨血啊……”这最后一句如同晴天霹雳炸响。

姬郑身形剧震!他猛力抽出自己的腿,向后踉跄半步。那力道之大几乎令隗后扑倒在地。他脸色骤然惨白如死灰,眼瞳深处先是掠过一片骇人的茫然,旋即被爆发的怒火吞噬。他手指剧烈颤抖指向隗后,喉咙滚动却半晌发不出一个音节,最终只从齿缝中挤出几个字,嘶哑如同砂砾摩擦:“孩子……谁的?!”

“王上!”隗后再次哀告着扑来,涕泗横流。

这一次姬郑避如蛇蝎,厉喝如刀:“滚开——!”他猛地拂袖转身,动作之大带起呼啸风声。脚步在冰冷青砖上虚浮一瞬,几乎被自己绊倒,踉跄着奔至殿门前。殿门沉重阖拢瞬间,只留下门缝中最后景象——隗后瘫软在地的身影,长发狼狈散乱铺陈于冰冷光洁的地面,凄恻无声,如被骤雨彻底打碎的浮萍。他手扶冰冷门框稳住身形,指尖刺入精雕木纹,喉结痛苦地上下滚动。

“传诏……”姬郑的声音从门缝中飘出,嘶哑如同濒死野兽喘息,“王后隗氏……结党谋逆,秽乱宫闱……废黜名号,囚居北苑!”每一个字都耗尽气力。

身后大殿内,隗后撕心裂肺的长嚎如淬毒利刃刺破层层宫阙寂静。姬郑狠狠闭上双眼,面庞在阴影里扭曲。他扶着殿门立柱的手背上青筋条条贲起几乎爆裂,身体无法自抑地微微颤抖,肩背线条僵硬如同冰封雕塑。

残阳如血,将他孤长的影子拖曳在宫道上,那影子沉重得如同整个碎裂王朝的重量压在脊梁之上。他一步步踏回正殿方向,步伐艰难如同跋涉泥淖深潭,每一步都激起看不见的涟漪。

洛邑正殿之上,残阳投下的昏红光线被巨大楹柱切割成条状投在地上,也落在姬郑的脸上,留下斑驳扭曲的暗影。他独自一人枯坐王座,身体绷紧如拉满之弓。脚步声打破死寂,内侍捧着一卷尚未系绳封印的简册急步上前,声音透着紧绷:“王上,加急密报。废后诏令……已被信鸽递出王城。”

姬郑静默如石,置于膝上的手骤然蜷曲成拳,指节发出细微的“咯咯”声响。

猛然!沉闷如滚雷般的巨大撞击声轰然响彻宫殿!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殿宇在撞击震荡下微微摇晃,连梁间积存的细微尘土都被惊动簌簌落下。凄厉的告急金鼓从四面城墙方向疯狂擂动,一声急过一声!嘶吼与哭嚎声浪如同海啸般由远及近拍打宫墙!有人以变了调的哭腔狂喊:“北边!北边破了!”

姬郑霍然起身,疾步冲出大殿,奔向高台。视野尽头,都城的北方城墙!浓烟如同狰狞扭曲的黑龙疯狂翻滚冲上天际,大火映透低垂的暮云。赤红的火浪下,隐约可见巨大原始的撞车裹着熊熊烈焰凶悍撞击!厚重的城门在惊心动魄的巨响中,骤然向内爆裂坍塌!木屑碎石喷射四溅,扬起蔽日烟尘!混乱人影自那破口处如决堤般涌入,嚎叫着洪水奔涌之势直指王宫方向!

“王子带引戎兵开北门!!”城头撕心裂肺的最后警报骤然被混乱吞噬。

火光从西北角楼开始,疯狂蔓延开去。一座相连的宫殿率先被火舌舔上,雕梁画栋在烈焰中发出痛苦呻吟,倒塌声与尖叫混杂撕裂暮色。街道上人群惊恐奔跑相互践踏,如同被沸水浇灌的蚁群。戎兵策马踏碎摊档掀翻车舆,弯刀在混乱中反射着可怖光芒收割血肉。

“王上!”数名近卫甲士浴血而来,其中一人铠甲上插着半截断箭,嘶声吼叫,“王子带领戎兵主力直扑王宫!快走!”

退路?姬郑目光急扫混乱都城。南方?流亡南渡需取道郑国。他眼中猛地闪过狠绝:“开南宫门!”命令似金石掷地。

几名忠勇近卫迅速聚拢成锥形阵,将姬郑严密拱卫正中。在浓烟烈焰交织成的血色通道中,他们奋力向外突杀!甲士冲在前以血肉开路,劈开挡路戎兵。姬郑手中“湛卢”挥起寒光,格开侧面袭来的战斧劈砍,火星与刺耳摩擦声中,剑锋顺势抹入偷袭者咽喉温热血肉,一股浓烈腥气直冲鼻腔。后方戎兵怪叫着再次扑近,被护卫横刀斩于阶下。

南宫仅剩一扇侧门虚掩着。一名重伤侍卫用最后力气顶开门栓,轰然倒向门外。残存的铁卫簇拥姬郑冲出火海。扑面寒风裹着浓重血腥与焚烧味道呛入口鼻。他们刚出宫门数丈,背后宫苑深处爆发出冲天火柱与连绵巨响,巨大冲击波将残断飞石裹着炽热火星,雨点般砸向四周!烟尘障目蔽天!

逃亡队伍在马背上颠簸疾驰。姬郑最后勒马回顾,整座王城已成燃烧地狱,无数生命在火海扭曲挣扎。赤焰狂舞直卷九重,仿佛连先祖盘踞的天空也被一同烧灼吞噬。他紧抿嘴唇渗出血丝,眼中火焰燃烧成悲凉灰烬之色。

天边黑云翻滚如涛,豆大雨点终于瓢泼而下,砸在他冰冷脸上,模糊了视线。冰火交织中,他只狠狠打马,朝着郑国边境方向,一头扎入漫无边际的疾风骤雨之中。

东渡的姬郑一行在郑国汜邑寻得喘息之所。寄身的别院陋室低矮简陋,远不及废黜王后北苑凄凉境地。庭院萧瑟飘落黄叶,院墙在寒风中显得单薄脆弱。姬郑病骨支离,独卧草席上不住呛咳。

“王上……”老臣随驾流亡,递上盛稀粥的陶碗。浑浊粥水映出姬郑晦暗面容,“王子带窃据王城,僭称摄政……戎狄掳掠,九鼎蒙尘……”

话音未落,一名信使如风尘仆仆飞矢冲入庭院,扑跪在地,双手颤抖呈上一方染血的残破丝绢!“逆贼……逆贼王子带!”信使因惊怖与伤痛,话语支离破碎,“他……将废后……从北苑拖出……剥服去簪……捆于战车之后……游……”信使哽咽难言,狠狠以拳捶地,“曝尸于洛水之滨!”

姬郑猛地挺身坐起,胸腔一阵剧烈起伏呛咳,几乎呕出心肺。他死死盯着那块血迹斑斑的丝帕,仿佛要将其钉穿,上面浸透污血的云凤残纹曾高翔于母仪天下的宫阙顶端。窗外,几片枯叶被寒风裹着撞在窗棂上,声音如同哀泣。他喉结急剧滚动,半晌,手指痉挛地伸向角落的墨砚。

侍从慌忙铺开麻纸。笔尖蘸饱墨汁却悬停纸面微微颤抖。窗外寒风呜咽卷起落叶打着旋撞上窗棂。姬郑缓缓闭目,再睁开时眼底只剩淬火寒冰般的冷锐,决绝之意压过悲伤绝望。笔锋终于落下。

“……叛臣带……弑兄篡国……构逆通戎……残毒废后……”每个字落下都如千斤重槌砸向纸页,字字泣血凝成厉烈控诉,麻纸被洇透墨迹与点点暗红血迹相互渗透晕染。最后一句破纸而出:“凡我周臣……擒带者……天下共诛之!”

麻纸被郑重封入木匣,玉玺重重钤印其上。两名心腹接过木匣,跪地深深叩首,转身没入屋外呼啸狂风夜色中。

寒风在窗纸破洞处呜咽不止,烛台在深秋的阴冷中爆开一点烛花。姬郑紧攥被角,指节苍白,身体因剧烈呛咳佝偻,目光却穿越了纸窗破洞,死死投向中原西北那片铅灰色的天空。沉寂多年的重耳蛰伏之影,被这目光穿破浓雾骤然惊醒。

晋国都城绛邑。初雪覆盖殿阁重檐。灯火通明大殿内炉火正旺,炭火蒸腾暖风与凛冽寒意交织成幕。晋公重耳立于殿宇中央,一袭玄色暗绣常服勾勒出挺拔身形。他目光紧锁面前徐徐展开的告急帛书——粗砺麻布之上,墨迹如血,玉玺红痕在烛光下似未凝固伤口。一字一句,皆是倾覆社稷之痛、宗室操戈之惨。

大殿一片死寂。重耳身侧,大夫狐偃脸色凝重如覆寒霜,赵衰目光似锋利鹰隼,扫过每一个字缝中透出的血腥。侍立武士们手按剑柄,眼神锐利如刃。

帛书末端,“擒带者,天下共诛之!”八字如惊雷滚过。重耳手指猝然收拢,紧攥那卷麻布,布面扭曲发出轻微撕裂声。

死寂中,炭盆里“哔剥”一声炸开火花。

重耳猛地转身,目光如电扫视左右!他的声音不高,却让满殿炉火仿佛都为之一滞:“周室倾覆,宗庙蒙尘。先君受惠王锡命之恩,晋人岂敢忘怀!今日天子诏书如血,字字锥心——”他霍然抽出佩剑!寒芒在暖阁中撕开一道冰冷裂缝!“这天下诸侯观望之际,正是晋国勤王之日!取我玄甲来!”剑锋嗡鸣直指殿门方向,“晋军将士!刻日发兵,擒拿叛臣带!”

晋国新绛城外,朔风凛冽,裹挟着坚硬雪粒抽打大地。黑云低垂压境,直迫人喘息艰难。骤然间,沉重城门在暗哑轰鸣声中开启,如巨兽敞口露出咽喉深喉。暗赤战甲洪流奔涌而出,踏碎满地琼白。

军阵前方,晋文公重耳周身玄甲覆盖,甲叶光洁映照黯淡天色泛着寒凉光泽。他背负长弓稳坐骏马之上,手中紧握一柄漆黑战旗,鲜红“晋”字在风中狂舞如血焰跳动。身后中军赤色旌旗层层叠叠,如燎原怒焰,随风舒展鼓动发出刺耳猎响,几乎将漫天阴霾撕裂。兵刃寒光映照铅云下,铁甲洪流踏过初雪覆盖的晋南平原,大地震动沉闷传向远方。温邑高耸城墙在寒云低垂的北境孤峙。

温邑城内殿宇。昔日温雅王子带一身狰狞兽皮甲胄取代锦袍玉带,发冠凌乱披散。他暴烈挥臂将整席珍馐佳肴扫落尘埃!碎裂玉器金银在脚下散乱狼藉。“重耳?!他凭什么来!”狂吼如濒死凶兽,手中金杯狠狠砸向殿柱,杯体深嵌柱身木纹。“他算什么东西!一个流亡十九载的老匹夫!也配来勤王?来杀孤??”猩红双目扫视阶下噤若寒蝉的戎狄头领,“把城门全给孤堵死!让他们攻!来多少,孤埋多少!孤看他们有几条命填这温邑城墙!”

城外,晋军阵前。重耳抬手,背后千军万马瞬间凝固无声,唯有战旗猎声呼啸不息。目光如冷彻冰刃扫过温邑城垛上林立矛戟,锁定中央巍然高耸的箭楼。他缓缓抽出那柄闻名天下的环首长刀,寒锋逆映苍穹阴霾光色。

“先登锐士!”重耳声音不大,字字沉如金铁相撞,“破城!”长刀向前平平挥出——

战鼓轰然炸响!浑厚悲壮鼓点撼动冻土!数十辆巨大云梯车在震天杀声中轰然启动,车轴碾压冰封大地,如史前巨兽缓缓加速奔袭!

“杀——!”山崩海啸般怒吼爆裂!赤潮玄甲席卷风雪向着铁灰色高墙猛扑!箭矢撕裂气流发出刺耳尖鸣,雨点般扑向城头!

温邑城上瞬间变成地狱图卷!飞蝗般箭雨扎入人体带出血箭;滚烫金汁被巨大木勺泼下,烧灼皮肉的滋滋声与厉声惨嚎交织;沉重擂石裹着死亡呼啸砸落!一个年轻晋军锐卒被滚油当头泼中,皮肉瞬间焦黑冒烟冒出浓烈臭味,惨叫声中翻滚坠落城墙……下方持续冲锋的脚步踩过温热的血肉肢体,甚至未曾半分停滞。血腥与焦糊的气息蒸腾在严寒空气中浓重得令人窒息。

城门内侧!巨大的门闩在沉重撞木一次又一次猛烈轰击下疯狂震颤!门板边缘木屑迸飞,裂纹如同狰狞蛛网急速蔓延扩张!每一次撞击都如重锤敲打温邑的心脏!“顶住!顶——!”王子带披发咆哮指挥着亲兵用木柱抵死摇摇欲坠的城门。然而——

“轰隆——!!!”

一声撕裂天地的爆响!巨大的城门连同半面门框在内力挤压下骤然由内向外爆碎!无数碎片裹着守城士兵身体激射而出!城外刺目天光与刺骨寒风瞬间涌入!碎裂木块与血肉残肢暴雨般砸落!

逆着强光,几个魁梧身影率先突入!为首正是重耳玄甲覆体,横刀悍立门洞烟尘之中!在他身后,黑红潮水般的玄甲锐士咆哮着涌入城门!

温主殿朱门被铁靴猛地踹得四分五裂!殿内浓烈酒气混合着血腥迎面扑来,烛火被劲风吹得疯狂乱舞。王子带鬓发散乱立于玉阶上,兽皮甲上沾染点点暗红血迹,脚边躺着几名戎将扭曲尸体。他已杀红了眼,如同发狂困兽,手中长剑仍在滴落温热鲜血。看见当先踏入的重耳,他竟不逃,反而仰头发出一阵嘶哑狂笑!

“重耳!”王子带笑声中淬满疯狂与无尽嘲讽,“你来晚了!她早就死了!曝尸三日了!”他踢开脚边戎人尸体,“死在你现在站的这块地上了!”猛地指向重耳脚下那昂贵柔软却浸透血污的毡毯,“你看清楚!她就在这儿!早就成一堆烂肉了!”他身体剧烈摇晃,双目燃着毒火逼视着重耳身后更深的阴影,“又是他叫你来的!是不是?我的好兄长!他自己没本事来拿我!又借别人的刀是不是?!”他如癫如狂挥舞滴血长剑,直指殿门外看不见的远方洛邑,“姬郑!你这个没用的废物!连看都不敢看我一眼!你只会躲!你永远在借刀杀人!”

重耳面容在跃动烛火下冷凝如千年玄冰。他身后无声涌出亲卫甲士,冰冷甲片摩擦声组成死亡合奏。重耳缓缓抬手示意——肃静。

甲士肃然如石雕,长戈森然成林。

重耳目光平视玉阶上咆哮的癫狂身影,一字一句清晰穿透狂笑与风声:“奉天子诏命,擒拿祸乱宗室、勾结戎狄之叛臣带——死活勿论。”

“死活……勿论?哈哈……哈哈哈……”王子带笑声陡然中断!他身体猛地一震如遭电击!狰狞笑容冻结脸上!这最后四个字如寒冰钢针狠狠刺穿了他扭曲狂躁的气焰!他眼珠暴凸死死盯着重耳!

寒光乍起!电光石火!

王子带身后阴影中,一名晋军锐士如潜行猎豹暴起!环刀划出一道凄厉银弧!精准劈开那兽皮甲护颈!热血刹那迸溅!喷涌出凄厉温热的虹!

所有疯狂狂笑、所有扭曲质问、所有怨毒不甘,都在这一刻被那抹致命寒光彻底斩断!王子带身体僵立原地,喉间发出短促漏气声响。他瞳孔骤然扩大,瞬间布满血丝,里面映出重耳那张毫无波澜的冰封面孔。血色从脖颈骇人伤口疾速蔓延衣甲,生命的光彩在他眼内疯狂褪去。

他身躯剧烈摇晃一下,直挺挺从玉阶上栽倒下来,沉重砸落冰冷金砖铺设地面,激起微尘。那双至死未能合拢的眼空洞大睁,凝固地瞪着殿宇顶部彩绘藻井——那里,祥云瑞兽依旧在华丽色彩中盘旋腾飞,俯视着地上这场刚刚终结的喋血。

洛邑王城,朝阳缓慢攀过东侧宫墙,在巨大广场投下斜长冰冷的影子。巍峨殿宇历经烟火灼烤残破不堪,九鼎黝黑身躯上的兽面铜雕布满烟熏火燎痕迹,狰狞巨眼如深渊冷冷瞪视着肃杀广场。王旗低垂,在死寂风中一动不动。宗正寺卿,太卜,内史……列位重臣勋贵依次无声排列于丹陛两侧,面容凝滞似陶俑,沉重压抑笼罩着每一寸空间。

“啪!啪!啪!”沉重的、一下下践踏坚硬石面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节奏分明而充满冰冷的、无可抗拒的意志力量,踏碎了令人窒息的寂静。每一步都像踏在人心上。

晋公重耳身着朝服,甲胄已在入城前卸去。身后两名玄甲武士,盔甲染遍战火风尘,面色森然如铁,横亘长戟交叉架着一名衣衫破碎、血迹凝结的人犯,拖行在冰冷石板上划过暗红血痕。每一步都带起微弱的锁链拖曳声响,清晰得刺耳。那囚犯头颅低垂,沾满血污的乱发遮蔽面容,唯余脖颈一道暗红可怖裂口赫然在目,皮肉翻卷。正是王子带尸身。

阶上正殿厚重门扉中,一道身影缓缓步出。姬郑身着玄端冕服,十二旒白玉珠垂旒遮蔽了面容神情,身形在宽大衮服中更显清瘦。他走下玉阶几步,停下脚步,静静站立,沉默注视着广场中心那具已无声息的躯体。

重耳肃然躬身行礼,声音沉稳浑厚打破广场的死寂:“臣重耳,奉王命东向。赖天子威德,将士用命。叛臣带伏诛于温,特此献其逆首于阶下,以正典刑,以告宗庙!”字字铿锵掷地有声,响彻每一寸被血腥浸润过的宫墙。

死寂。

姬郑在冕旒遮掩下缓缓走下最后一级玉阶。他的步伐缓慢沉稳,落步石阶激起轻微回响。他一步步穿过广场,走向那具血迹干涸扭曲的尸骸,走向那贯穿他半生梦魇的最终形态。他最终在王子带尸体前驻足。目光透过晃动垂旒,停驻在那道深可见骨的裂口上。

时间在那一刻仿佛冻结。高墙投下的巨大阴影中,他长久地伫立不动。风微微卷起他冕服一角。终于,他缓缓抬首转向重耳,声音穿过垂旒玉珠,低沉平稳无波:“晋侯辛苦。”

随王驾前来的司刑官无声上前一步。

“乱臣贼子带,”姬郑的声音再度响起,清晰回荡广场,不含悲喜,亦无愤怒,只余一种磨去所有棱角的、历经万事的深深倦怠,“戮于宗庙之前,悬首示众七日。”语句如同宣读早已镌刻于铜鼎上的判词,平淡却又无可挽回。

司刑官挥起重斧。斧刃寒芒映日。

一声沉闷而清晰的钝响——噗嗤——在广场冰冷的石板上绽开。深红血泊于玉石间静静漫漶开去。

姬郑缓缓转身,目光越过阶下屏息垂首的百官,穿透巍峨宫门,落向洛邑伤痕累累的城门方向。残破门楼下,王子带的首级已被长矛挑起悬挂于半空,被风卷起如枯草的乱发遮蔽了容颜。

姬郑收回视线,步履沉重踏上玉阶。阶上的玄色雍鼎巍然矗立,鼎身刻录着周室开国峥嵘岁月。姬郑伸出手,衣袖滑落半截,露出的手腕纤细苍白如纸。他指尖触碰上古朴冰凉的青铜鼎腹,鼎身铭文里那句“受命于天,既寿永昌”隐约刺着指腹,传递着一种亘古不变的冰冷触感。

广场所向,文武大臣的头颅垂得更低。

重耳静立阶下广场中心,目光低垂注视地上尚未干涸的血痕,随即缓缓抬首,追随姬郑背影穿过大敞的殿门步入深阙。大殿内幽暗如同巨兽沉眠,姬郑身影被那幽深吞没瞬间,一股难以名状的寂寥悄然弥漫。

风骤然加大,卷过空旷广场,发出空洞呜咽悲鸣,将悬挂城门首级干枯发丝疯狂吹乱,最终归于一片死寂。只有雍鼎巨足无声伫立,鼎腹上饕餮双目在暗淡光线中,亘古不变地凝望着这片苍茫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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