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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邑的霜气来得一年比一年凄寒。周灵王姬泄心斜倚在冰冷的王座上,厚重的玄色纁衣徒然堆叠,却仿佛无法御寒,刺骨的凉意沁入骨髓深处。他微阖双目,听阶下一位来自东方的年老大夫颤声奏报,话语破碎,断续如同寒风里勉强粘连的枯叶。

“禀……王上……郑人今秋再度侵扰王畿麦田……我遣人诘问……彼辈竟……竟悍然驱逐天子使臣……”声音艰涩微弱,“更有……更有传闻……楚子已僭越用那车乘、仪仗……礼崩……王上啊……礼崩!”

老大夫匍匐在地,声音里浸染着无力的泣血悲鸣。

“咳咳……咳……”一阵剧烈的撕心裂肺的咳嗽猛然袭来,姬泄心用手死死捂住嘴,整个瘦削的身子剧烈震颤着,几乎要散架。内侍官伯阳父神色紧张地趋前,想说什么,却被灵王一个极其疲惫的手势制止了。他咳喘稍定,目光掠过阶下几位形容枯槁却仍挣扎穿着褪色朝服的大臣,最终落在大殿之外。庭院尽头那两尊曾象征无上威仪的青铜神兽,如今在萧瑟秋风里瑟缩,锈蚀的鳞甲剥落处犹如溃烂的伤口,透着一股无言的颓败与朽气。寒鸦聒噪着掠过宫墙的琉璃檐角,爪子在瓦片上刮擦出刺耳的声音。

“罢了……”他声音微不可闻,如同浮尘落于冰冷的青铜地面,“由它去吧……都……散了罢。”每一个字都耗尽了他胸腔里的空气,沉重地坠入空旷殿堂的沉寂之中。

重臣们面面相觑,喉结滚动,枯槁的面容上流露出难以尽言的复杂情绪,最终也只能黯然叩首,沉默地鱼贯退出。沉重的殿门闭合时,发出喑哑冗长的“嘎吱”声,像是碾碎了一段不堪重负的岁月。

宫殿深处重重垂落的锦帐里,隔绝了朝堂上空洞的威严。一个瘦小的身影像只受惊的小兔般猛地钻了出来,带着一股孩童莽撞的活力,撞破了这片沉疴般的死寂。

“父王!父王!”十岁的幼女姬璎,穿着大红锦织的小坎肩,蹬着精巧的鹿皮短靴,眉飞色舞地挥动着手臂,“你听见了吗?又响了!又响了!”她红扑扑的脸颊因为奔跑和兴奋泛着光泽。

姬泄心脸上紧绷的肌肉如同冰封春水初遇暖阳般,一点点艰难地、柔和地松弛开来。他顺着女儿手指的方向望去,窗外天空灰白,秋风萧瑟,只有光秃秃的枝桠在风中痉挛般抖动。

“璎儿莫嚷,”他试图维持语调的平稳,但那掩饰不住的虚弱像细沙一样从声音的缝隙里泄出,“哪有什么响动?”

“真的有!真的有!”姬璎急得原地跺脚,小脸涨得更红,“吹笙的声音!特别特别好听!父王你仔细听嘛!”

“唉……”姬泄心长长地、极慢地叹出一口气,这叹息仿佛从五脏六腑深处挤压出来,带着生命本身的沉重,“是你大哥留下的旧曲……在风里……在树上……”每一个字都说得无比艰难。

他伸手,微颤的手指艰难地在案几下摸索了好一阵,才终于触碰到了那个藏在最深处的东西。他慢慢地、无比郑重地将它抽出——那是一管用细密雅致的紫竹制成的笙箫。它的表面在岁月和人手的无数次触碰下已然温润如玉,闪着一种沉静内敛的光华。姬泄心枯瘦的手指小心翼翼拂过上面每一根细管,最终停在一个不显眼的接口处,那里有一道微小却依然明显的裂痕,如同记忆深处一道永不愈合的伤痕。

他不再言语,只是低着头,将那冰冷的竹管紧紧贴在自己同样冰冷的脸颊上。殿宇深处盘旋的阴风呜咽着,像无家可归的孤魂,穿过早已松动脱榫的窗棂缝隙,卷起帷幔飘动,发出簌簌的低鸣,宛若一曲寂灭的悲歌,应和着父亲此刻无声却汹涌如潮的哀伤。

他指尖触碰着笙管上的裂痕,轻微的磨损感直透心底。姬璎安静了下来,困惑地歪着小脑袋,看着父亲眼中漫上的水汽。

那个名字,那个缠绕了他整整二十个春秋的身影,又一次不可抗拒地浮现在他混乱的、被高热折磨的意识里——晋儿。

他记得那是怎样的一个春日。洛水岸边的柳枝刚刚染上极鲜嫩的新绿,被温煦的风揉成了一片流动的碧烟。年轻的姬晋斜倚在河畔亭阁的雕栏上,手里托着新斫成不久的竹笙。阳光慷慨地洒落,把他初着青色暗纹深衣的身形勾勒得清俊挺拔,唇齿间的微笑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无忧意气。笙管被他的气息轻轻唤醒,初时只是一阵细微而灵动的跳跃,如同清泉在石上碰溅。紧接着,几个明亮的音阶流淌出来,那么清亮悠扬,一瞬间,连风都好像被这乐音驯服了,温顺地绕过,河面亦被抚平。

更令人惊奇的是,不知从何处林薮中,几只罕见的雪白色羽翼的雀鸟竟循着这乐声翩翩落下,轻盈地停在亭角的琉璃瓦上,歪着小小的脑袋,好奇地“啾啾”低鸣,竟像是要与这笙声相应和。姬泄心那时是储君,正立于亭中陪伴父王,见此情景,年轻的脸上洋溢着纯粹的骄傲,目光紧紧追随着亭下那个沉浸在音律之中的身影,几乎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他清晰地记得,父亲,当时的周天子,脸上长久笼罩的阴郁也被这乐声与灵鸟的异象稍稍驱散了片刻,威严的嘴角难得地松弛下来,竟微微勾起了一丝赞赏的弧度。

那是姬泄心生命中最明亮、最值得骄傲的一刻。王族的继承人不必天生肩负千斤重担,不必通晓多少权谋之术,晋儿便如同一片春日里的飞羽,以最纯净的乐音轻轻拂过尘世的忧虑,于无形之中便足以抚慰一颗天子疲惫的心灵。那一刻的姬泄心,骄傲得几乎要溢出来,年轻的胸膛里满是澎湃的自豪和暖意。

如今想来,那笙音里令人迷醉的温暖,竟仿佛是上天设下的一个预兆般的陷阱。那个春日融融的光亮如此炫目,以至于当黑暗骤然降临时,才显得更加冰冷彻骨,更加令人绝望。

仅仅三年后的一个秋夜,那场噩梦毫无征兆地降临了。

记忆的碎片再次猛烈刺痛姬泄心,昏沉中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弥漫着苦涩药味和压抑死亡的殿宇。深宫内苑的重重帘幕遮挡不住灾难的气息。空气中浓郁得化不开的药石辛气中混杂着炭火燃烧的烟气,殿内四角高耸的巨大铜人灯奴臂膊上,一排排粗大的油灯正竭力燃尽灯油,烛火被殿门开合的气流吹得东倒西歪,投下的巨大阴影在墙壁和众人苍白惶惑的脸上疯狂摇曳跳动,如同地狱鬼魅在狂舞。

内侍们弓着腰,端着铜盆清水进进出出,步履压得极低,神色凝重似水。老迈的宫廷巫祝们身上佩戴着沉重的骨铃玉璜,口中念念有词,围着帷幔低垂的太子榻床摇动得几乎要散了架子。那繁复的咒语声混合着越来越重的喘息声,构成一曲令人心惊胆寒的送葬前奏。

姬泄心失魂落魄般呆立在榻前,仿佛被抽空了骨骼般依靠在冰冷的殿柱上。他的目光穿透了那些晃动的人影,死死地、一瞬不眨地锁住帐幔后那个模糊的身影。

每一次剧烈的、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挤压破碎的咳嗽爆发时,他感觉自己的一颗心也随着那可怕的震动被撕裂一次。那双曾经用来抚弄笙管、点染出天籁之音的、白皙而充满生机的手,此刻正死死攥着织锦的衾被,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着濒死的青白色。

“晋儿……”一声嘶哑的呼唤像是从姬泄心喉咙深处咳出的血块,模糊破碎,淹没在巫祝们更加高亢的咒语声中。帐内撕心裂肺的咳喘猛地顿住了,如同琴弦在最紧绷处被生生掐断,只剩下一个极虚弱、如同游丝般的气音断断续续地回应:

“父……王……”

那声音轻得几乎被空气的重量碾碎,却像一把生锈的铁锥狠狠凿进了姬泄心的心脏。他浑身剧烈地震颤了一下,双腿陡然一软,若非身后的柱子撑着,几乎要瘫倒在地。眼前一阵发黑,帷幔后那张他曾经引以为傲的清俊年轻面孔,瞬间被病痛蹂躏得灰败可怖的景象直接烙进了他意识的深处。

殿角巨大的青铜漏壶里,浑厚的水滴落在一池更深的寒冷寂静之中,发出沉重而规则的“嗒……嗒……”声,冷漠得如同为生命敲响的丧钟。每一滴落下,都带着千钧之力狠狠砸在姬泄心紧绷的神经上,砸在他早已寸寸崩裂的心上。

不知过了多久,如同一瞬,又如同熬过了一个甲子的轮回。突然,帷幔内所有的声息彻底平息了。那沉重规律的滴水声仿佛也骤然停顿了一瞬。

死寂。仿佛整个天地瞬间冻结成冰。

然后,一声凄厉至极、完全失控的、由巫祝发出的哀嚎划破了这片能冻结灵魂的死寂:

“——太子!!!”

这声嘶嚎如同地狱释放的咒符,瞬间抽光了姬泄心残存的所有力气。支撑着他身体的最后一丝支柱轰然垮塌。他喉头一甜,一股浓重的腥气涌入口腔,再也抑制不住,身体前倾,“噗”地一声,一大口鲜血喷在织锦衣襟上,浓烈的腥锈味猛地冲上鼻腔。眼前所有的光线和摇动的人影顷刻扭曲、崩塌、碎裂,最终融化成无边无际的、吞噬一切的黑暗深渊……

黑暗浓稠得如同凝固的漆汁,包裹、挤压着他。姬泄心猛地从那撕裂心肺的梦魇中惊醒过来,浑身骤然被一阵寒战掠过。

“王上!”侍女南嘉那带着惶恐的细微嗓音立刻在近旁响起,像一道微弱的光刺破了黑暗的浓稠。一张年轻却写满忧虑的脸庞在昏暗中浮现出来,她手中执着的小小陶碗里汤药的气息随之弥漫开来。

姬泄心费力地转动眼珠,视线越过南嘉瘦削的肩膀,落在大殿角落里另一名贴身内侍陈顺的身上。这人年纪稍长,一向精于察言观色。此刻,陈顺正努力维持着平稳的神情,但那双眼眸深处,却仿佛隐藏着一场风暴来袭前夕的诡异静谧,死死锁在姬泄心苍白的脸上。

姬泄心微微喘着气,感觉心脏狂跳的余震尚未平息,他抬手想要撑起身,却又一次被那深入骨髓的虚脱感死死钉在榻上。

“咳…咳咳…什么时辰了?”每说一个字,都耗费着胸腔深处最后的气力。

“禀王上,”陈顺的声音立刻响了起来,刻意放得既轻且稳,如同怕惊醒什么沉睡的怪兽,“刚过子时三刻。”他微微躬身,手中端着一杯温热的清水,向前送了一送,眼角的余光却瞟向了姬泄心仍紧紧攥在手里的笙管,“您……您方才梦魇了。”

水是温的,但流入喉咙,仍像是带着细小的冰碴。姬泄心艰难地吞咽了一下,那笙管冰凉的触感紧紧贴着他的手心。他张了张口,喉咙里却像被砂纸磨过,想问的话,关于那个梦魇里重新清晰起来的可怕场景,堵在那里,灼烧着他衰朽的理智。

“父王,”另一个声音插了进来,沉稳而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关怀。姬贵——他的次子,此刻就站在陈顺的身后不远,不知何时已经悄然来到殿中。他的面容平静,身形挺直,深衣的一丝褶皱也无,仪态俨然已是未来的王者风范。他的手里,端着另一份汤药。“您的脸色很差,”姬贵的声音如同浸过温水的绢帛,带着恰到好处的忧戚,“太医令再三叮嘱,药须按时服用,不可中断。社稷黎庶,都仰赖父王康泰啊。”他将药碗递到南嘉手中,示意她侍奉。

姬泄心如同没有听见药汤被重新递到眼前的气息。那双深陷在青黑眼窝里的瞳仁死死锁住角落里那座巨大的青铜漏壶。里面铜箭的影子沉在冰冷的水底,水面没有一丝涟漪,寂静得令人窒息。方才梦中那仿佛滴穿心脏的“嗒……嗒……”声又一次在他死寂的脑海里清晰地、沉重地回响起来。他干涸开裂的嘴唇颤抖着,那个被血染红的念头再次冲破封锁,嘶哑地挤出喉咙:

“二十年了……晋儿……”每一个字都像是裹挟着冰棱,在黑暗的殿堂里撞出幽暗的回响。他手中冰凉的笙管被他攥得更紧,指关节透出瘆人的灰白颜色,几乎要碾碎那段坚固的紫竹。

姬贵面上的忧色更深一分,欲言又止,目光投向陈顺。

那善于察言观色的老内侍陈顺,眼珠飞快地转动了一下。他猛地深深伏拜下去,额头紧紧贴在冰凉的地板上,声音因为太过用力而微微发颤,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近乎狂喜的激动:

“天佑啊!恭喜王上!大吉兆啊!”他的声音在空阔殿宇中激起突兀的回音。

姬泄心浑浊的眼珠缓慢地转动,如同生锈的机括,终于聚焦在陈顺那颗紧贴地面的灰白头颅上。空洞的目光如同在质问一件死物。

陈顺的头埋得更低,几乎要嵌入冰冷的铺地方砖,声音却越发响亮,像要把每个字都钉进听者的骨头里:

“回……回王上!老奴该死!方才惊厥失措,此刻心头方明白过来!此异象正合古圣所传!”他猛地抬起头,脸上已换了副狂喜难抑的笃定表情,“就在今晨!城西归隐的野叟老翁,天未亮时路过少室山麓!千真万确亲眼所见!”他刻意停顿,用力咽了口唾沫,营造着悬念,“见一人御风而立!丰神俊朗,紫气缭绕,身跨雪白仙鹤!手中执玉箫,仙音袅袅……正是已归仙班的先太子殿下啊!”

陈顺伏在地上的脊背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着,声音带着热切的蛊惑,几乎要自己先被这谎言编织的美好幻景点燃:“是浮丘公!定然是那嵩山的仙人浮丘公垂怜!引太子殿下得列仙班!那老翁亲耳闻听仙乐,并得太子嘱托,要他传信王上——托言曰:‘暂栖嵩岳,极乐无忧,父王勿念!’”他猛地又重重磕了个头,额头撞击地面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天显其灵!王上!殿下……他已在云端逍遥长生去了!”

“浮丘公……”姬泄心无意识地跟着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他的目光缓缓移动,越过陈顺激动难抑的脸,转向身侧那扇巨大的、紧闭着的雕花宫窗。窗外,洛邑沉睡在早来的寒意里,天地间只有浓稠得化不开的墨蓝,连一丝星光也无。嵩山在那重重黑暗的彼端,遥远得像隔着一个宇宙。

他的视线收回来,落在自己掌心紧攥的那管紫竹笙箫上。指腹下的竹管冰冷坚硬,那一道几乎抚平的裂痕无声地存在。殿宇内炉火的暖气与陈顺热切的话语交织着,却一丝一毫也渗透不进他的身体深处。他感到一种比先前更彻骨的寒冷,正从骨髓深处弥漫出来。

他缓缓张开干裂的嘴唇,气息微弱,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冻结了陈顺脸上最后一丝谄媚的激动,也让垂首侍立一旁的姬贵眉尖不易察觉地轻蹙了一下。

“浮丘公……”声音嘶哑,每个字都敲打在死寂的空气里,“那……是上古仙人的……名号啊。”他枯瘦的手,指尖颤抖着,无比缓慢地摩挲过笙管上冰凉光滑的竹节,触碰到那一道细微却永恒的裂痕。他微微抬起眼皮,那双曾经锐利如今却浑浊得如同老玉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欣喜,只有一片比窗外夜色更浓重、更绝望的死寂冰河。

“凡人的……凡人的笙声……”他喃喃自语,每个字都像是裹着冰屑,从他身体最深处艰难地抠挖出来,“怎能通得过……那……九重云霄?”他浑浊的眼珠定定地盯在笙管上那处不完美的裂痕,仿佛那是沟通幽冥人天的唯一凭据。他忽然用力攥紧了笙管,力气大得让干枯的手指关节发出可怕的惨白,那沉寂多年的裂痕似乎都在这无声的悲恸中痛苦地呻吟了一声。

他的声音猛地拔高,不再是喃喃自语,而是穿透重重锦帷、撞向殿内每一根冰冷圆柱的绝望号泣,每一个字都迸出血泪:“除非……除非是晋儿自己回来……亲手……亲手吹给我听!”

这声裂帛般的嘶喊在殿宇内盘旋回荡,撞在冰冷光滑的墙壁上,撞在沉寂肃立的巨鼎上,最终撞得粉碎,如同消散的雪花坠入无边的寂静深渊。再也没有第二句话。

他不再看任何人,枯槁的身体像是被彻底抽走了所有活气,颓然倒回冰凉坚硬的玉枕上,只是将那管冰冷的笙箫紧紧、紧紧地按在心口的位置。仿佛那是他破碎生命中仅存的一小块带着余温的碎片,仿佛那冰凉的竹管能再次感应到一个遥远如隔世的身影,再次流淌出那穿越生死的笙歌。

陈顺激动难抑的表情瞬间僵死在脸上,如同一张拙劣的面具,每一道虚假的亢奋纹路都骤然冰冻,只余下茫然失重般的空洞。他伏跪在地的身影骤然矮了一截,额头上那片刚才因用力磕碰而泛起的红印,此刻在幽暗灯火下显得格外刺眼而狼狈。那编织的炫目祥云还未升腾便已被洞穿,只留下无处遁形的尴尬,沉沉压在他的脊背上。

南嘉端着药碗的手臂细微却抑制不住地颤抖着,浓黑的药汁在那陶碗边缘剧烈起伏,几乎要泼洒而出。她的嘴唇抿得没有一丝血色,垂下的眼睫掩藏着深重的忧虑与哀伤,视线牢牢钉在自己绣鞋的素绢鞋尖上,不敢去看榻上君王那令人心碎的绝望。暖热的药汤在陶碗里旋转,却怎么也传递不到她冰冷的指尖。

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中,姬贵缓缓走近了一步。他的步履极稳,没有一丝犹豫,深衣的下摆纹丝不动,显示出绝对的自控。他微微侧首,对着僵如泥塑的陈顺,声音平静得没有任何波澜,吩咐道:“父王心绪起伏过甚,虚乏了。仔细看护着。”那“看护”二字出口,语调依旧平稳,内里却仿佛掺入了无形的冰碴。

陈顺如蒙大赦,连连叩首,额头叩在冰冷地面发出急促的闷响:“诺!诺!老奴该死!老奴罪该万死!”他狼狈爬起,躬着腰退到更远的阴影里,再不敢抬眼看任何人。

姬贵的目光随即落在了侍药不前的南嘉身上。那目光沉静如水,没有责备,甚至也读不出什么情绪,却像一道无声的命令。南嘉被那目光一触,立刻如同受惊般微微一颤,旋即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职。她强自收敛心神,深吸一口气,稳稳了手臂,将手中的陶药碗重新向姬泄心的榻前轻轻递送,柔声劝道:“王上,药……请用药。”

药碗近在咫尺,那股苦涩混着干草根茎的气息直冲鼻端,浓烈得让姬泄心胃部本能地一阵抽搐。他依旧双目紧闭,仿佛灵魂已飘游到某个世人无法企及的痛苦罅隙中,对眼前的一切毫无所觉。那管紫竹笙箫像一块冰冷的烙印,死死地、紧紧地压在他胸口,汲取着他本已微薄的体温。

南嘉端着药碗的手僵在半空,退也不是,进也不是。她抬起头,用求助的目光望向立在旁边默然不语的姬贵。

姬贵脸上没有任何愠色。他只轻轻抬起右手,虚虚向下一按。这是一个清晰的、毋庸置疑的指令——暂退。

南嘉如释重负,却又带着更深的惶惑,小心地将药碗放在榻边,悄无声息地后退几步,低下头,身影融入宫殿深处幽暗的光影里。殿内只剩下角落里的滴漏之水,仍旧执着地“嗒……嗒……”敲打着沉寂,如同缓慢逼近的死神脚步声。

姬贵的视线长久地落在父亲那张枯槁得只剩下骨头与薄皮的侧脸上。那紧锁的眉头,深陷的眼窝,死死按在胸口的笙管……都在无声地述说着一种他根本无法理解,也绝不允许自己去理解的执念。这念想比山岳更沉重,却阻挡不了诸侯的战车;比东海更深邃,却盛不住一滴失去的泪珠。

一丝难以察觉的倦怠与漠然,如冰晶凝结,悄然划过他深邃的眼底。那是权力天平上,对于无力与无用的最终裁决。他不再停留,转身时袖袍拂过冰冷的空气,没有带起一丝风,像一片不祥的预兆之影,无声地走出了这座被无尽悲伤和虚幻思念封锁的内寝,身影融化在大殿门扉开启又关闭后投下的、更浓郁的黑夜之中。

自那虚妄的“嵩山白鹤仙踪”之语被残酷戳穿后,洛阳王宫变得更加岑寂。

那管承载着绝望寄托的紫竹笙箫,始终被牢牢按在姬泄心冰凉的心口。日子一天天流逝,他却只在一日又一日难以入眠的煎熬中沉沦,如一颗腐朽的珍珠坠落在积满淤泥的深潭。

他的眼睛日渐混浊不清,如同蒙上了经年尘土的琉璃器皿,纵是午后难得的暖阳穿透窗棂,在他脸上投下跳跃的光斑,那双眼眸也如同蒙尘的死水,映不出一丝神采。大多数时候,他只是沉沉地卧在榻上,半梦半醒,对外界的感知变得迟钝又混乱。

只有当窗外偶尔掠过飞鸟的影子,翅膀拍击空气带来微弱的风声,才能将他从沉寂的泥沼中猛地惊起片刻。他会失声地喊出一个名字:“晋儿!”浑浊的双眼中霎时间爆发出惊人的、短暂的火星,随后又在看清那不过是寻常的飞鸟之后,那点点微弱的光芒便迅速熄灭,重新被更加深重的灰霾覆盖,仿佛那瞬间燃起的不是希望,而是对虚妄更深的绝望。

寒来暑往,周景王五年末冬的朔风,裹挟着前所未有的凶悍,如同一头苏醒的巨兽撞击着王宫的每一扇门户,每一扇窗户。风中夹杂着遥远战场所独有的铁锈味和血腥气,甚至隐约还有冰封大地下百姓无声哭泣的悲鸣。

紧闭的门窗外呼啸着凄厉的风声,室内巨大的铜炉燃烧着珍贵的炭火,火光通红,却依旧无法驱散那蚀骨的寒冷。

侍奉的南嘉动作轻柔,小心翼翼地擦拭着灵王枯槁手指上不慎沾染的药渍。忽然,一阵冷风寻着窗棂缝隙钻进,将角落里青铜漏壶的水滴声送得更清晰了几分。

灵王闭着的眼皮似乎轻微地跳动了一下。他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侧了侧头,浑浊的目光像两道迟滞的泥流,缓缓移向殿角那座记录着岁月流逝的巨大青铜漏壶。

“水……”他无声地翕动着龟裂的嘴唇,吐出一个模糊不清的字眼,像枯叶最后的轻颤。浑浊的眼珠,艰难地、一瞬不瞬地投向角落那座沉静的青铜漏壶。水面似乎比昨日更低了些,那根冰冷的铜箭斜刺里指向的刻度,于他混沌的脑中,只拼凑出一个更接近于末路的图景。

南嘉立刻会意,端起旁边一个精巧的玉杯,里面盛着温热的、飘散着淡淡白气的清水。她跪在榻前,一只手小心而有力地托住灵王削瘦的肩膀,将水缓缓凑近他焦渴的唇边。灵王顺从地张开嘴,水流入枯涩的喉咙,发出轻微的“咕咚”声。他的喉结随着吞咽艰难地上下滚动。

“王上,今日是癸巳……快交丑时了。”南嘉的声音压得极轻,几乎被炉火的噼啪声盖过。她抬眼望向窗棂缝隙外浓重的墨蓝夜幕,仿佛在数算那无垠的黑暗里还剩多少时间可供喘息的碎片。

姬泄心缓缓眨了眨眼,眼珠移动得极其滞重缓慢,最终重新落回角落漏壶那冰冷的水面上。他没有说话,只是口中发出了一声极其细微、短促,如同气流勉强挤出缝隙的回应:“唔……” 随即,他吃力地挪动了一下身躯,动作迟钝得如同关节已经锈蚀,想要将自己更深地埋进锦被之中,却似乎连掀起被角的力气也已耗尽。

南嘉立刻帮他掖好被角,又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依旧低烧得有些烫手。她默默拧了条冰凉的巾帕,小心地敷在他滚烫的额头上。

灵王在巾帕冰凉的刺激下似乎又清醒了一霎。他喉咙里艰难地滚动,像有浓痰堵塞,终于挣扎着发出几个更含糊的音节:“……冷……冷气……要来了……”他疲惫地阖上眼皮,手指下意识地去寻找,触碰到那管一直被放在手边的紫竹笙箫。那冰凉的竹管贴上皮肤,他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一点,像是抓住了一根早已失去效力的救命稻草,干瘪的手又紧紧地将它握拢了。

南嘉无言地看着。殿外的风声咆哮不止。角落里漏壶的水滴,依旧固执而冰冷地敲打着:嗒……嗒……嗒……

仿佛永不停歇,又仿佛永无止境。

南嘉在青铜漏壶水底那冰冷的铜箭指向子时二刻时,再一次轻手轻脚地靠近了榻边。姬泄心似乎终于陷入了较深的昏睡,呼吸浅而急促,额发也被冰凉的汗水浸湿,粘在青灰的额角上。那管紫竹笙箫被他一只手拢着,压在胸前单薄的衣襟里,一半竹管露在外面,在炉火光晕下泛着脆弱的光泽。

她小心地在榻前安放软垫处坐了下来,将头微微靠在床沿的雕花栏杆上。连日的忧虑与疲惫如同沉重的石头压在眼皮上,让她无法抵抗困意的侵袭。殿内只剩下炭火爆裂时偶尔迸出的一两点火星和那永不疲倦的、催人麻木的滴水声。不知过了多久,她的意识终于支撑不住,沉入了那无边无际的、同样被焦虑弥漫的昏睡之中。

万籁俱寂。

突然间,姬泄心那双紧闭的眼皮开始剧烈地颤抖,如同蝶蛹承受着内里生物的激烈冲撞。喉咙深处发出窒闷含糊的呜咽声,像有什么东西卡住了呼吸的通道。他猛地张大了口,如同濒死的鱼徒劳地挣扎着渴望空气。

——一片无边无际、柔白轻盈的云雾。没有风的呼啸,没有彻骨的寒冷,只有一种奇异的、令人骨血都随之飘散的温暖包裹着周身。脚下是柔软到近乎虚无的层云,每一脚踏下都漾开温软的涟漪。在那朦胧视界的尽头,一只巨大而优雅的白鹤在云霭深处翩然舞动,舒展着圣洁得令人落泪的羽翼。

鹤背上端坐一人影。青衫淡薄,衣袂随风拂动。隔着那温暖的云雾织成的帷幕,看不清面目,唯有一双眼睛,澄澈如昔年春日洛水畔的碧波天光,盈满笑意,穿过遥远的时空静静凝望着他。

他认出那种只属于少年人的笑意,干净得不掺一丝杂质。

那人影向他伸出手,那只手,白皙修长,指节如竹,掌中还安然握着一管熟悉的紫竹笙箫。

笙箫——紫竹笙箫!

姬泄心被云雾托举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向那片光亮伸出手,喉咙里迸发出无声的呼喊:“晋——儿——!!!”

那只伸出的手并未因时间流逝沾染丝毫风尘,姿态熟悉得令他心碎。然后,那青衫人影的唇轻轻含住笙管,微微垂首。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吐纳之气吹入笙管之中……

那声音来了!

如同久旱大地上听到的第一声春雷,如同黑暗深渊中乍现的星辰之光。它穿越生与死的辽阔鸿沟,撞破数十年时光堆叠成的厚重尘埃,撕裂王权的铜墙铁壁,洞穿垂老躯壳的沉重朽壳——就这样毫无阻隔地、清晰无比地,直接抵达他灵魂最深处那片已然荒芜干涸的废墟!

一个音节流淌出来——纯净、饱满、完美——没有一丝裂痕!

姬泄心猛地睁开了眼睛!

寝殿的黑暗在这一刻如同幕布被粗暴撕开!炉火在角落奄奄一息地吐着最后的微弱红光,几近熄灭,映照不出任何光明,只徒然在墙壁上涂抹着大块扭曲舞动的鬼魅影迹。那一直折磨耳鼓的滴水声仿佛被一种压倒性的力量暂时屏蔽,消失了。

他没有发出一丝惊叫。

所有的困顿、病痛、沉重的暮气如同一件湿透的旧袍被瞬间撕裂、抛弃!

他猛地从冰冷的卧榻上翻身坐起!动作之迅疾,如同被一道看不见的天意绳索强力牵引,与那枯槁垂死的躯壳完全不符。

就在同一瞬间,沉睡的南嘉被榻上剧烈的震动惊醒过来!她下意识地惊呼一声,猛地睁开眼,慌乱地想要起身:“王上?!您——!”

“别过来!”一个异常清晰、穿透黑暗却完全陌生的声音炸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年轻君王的金石之力,瞬间将她的呼喊和动作冻结。

姬泄心跳下冰冷的脚踏石板,甚至没有弯腰去触碰摆放在脚踏边的锦履。他赤裸着枯瘦的双足,踏在殿内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之上,那刺骨的凉意未能激起一丝战栗。他背对着惊惶的南嘉和那微弱火盆的残光,面朝着那巨大而紧闭的宫门,纹丝不动。宽大的玄色纁衣如同巨大的鸦羽散落在地,将他枯瘦的脚踝也淹没其中。

“来了……”他的声音陡然拔高,不再是梦呓中的嘶喊,而是一种穿透生死、斩钉截铁的宣告,带着狂喜的震颤,如同金石掷地锵然有声!

“它们终于来了!——就在外面!”他猛地抬起双臂,像要拥抱天地,“我的晋儿!他骑着仙鹤回来了——!”

这句话带着排山倒海般的力量,瞬间击溃了南嘉的意志。她踉跄着跪倒在地,膝盖磕在冰冷坚硬的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她却毫无所觉。巨大的惊骇让她失去了发声的能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沉重无比的殿门在那枯瘦身躯双臂展向虚空的同一瞬,仿佛被一股来自天外的无形伟力轰然撞击!

“轰隆——!!!”

一声震彻整座沉睡宫殿、足以惊起夜宿所有鸟兽的巨响猛烈爆发!宫殿最核心的两扇厚达尺余、铜木包镶的庞然巨门,竟在这巨力撞击下向内猛地崩开!深冬刺骨凝冰般的凛冽寒气和着雪粒碎片,如同汹涌的海浪倒灌而入!

殿内几盏将息未息的灯火在这狂暴的气流中瞬间全数熄灭!

无边的、纯粹的黑暗吞噬了一切!

南嘉最后的视线里,借着门外廊下残存的微弱夜灯光芒和漫天倾泻而下的冰冷素白,清晰地看到:

姬泄心干枯的身体在那肆虐的寒风中剧烈地摇晃着,宽大的玄纁衣袍被风猛地向后拽起,鼓胀翻飞,如同即将御风而去的神袛袍服。

他扬起那张枯槁得只剩下骨架的脸,在漫天飘落的白色飞雪里,朝着被巨门洞开的、幽深无垠的夜空——那不是绝望的嚎哭,而是整个生命在最后一刻燃烧沸腾、如同幼童般终于得偿夙愿的、迸裂式的、放浪形骸的——大笑!

那苍老嘶哑、却饱蘸着无上欢愉的笑声直冲云霄!

“哈……哈哈哈哈哈……晋儿——!”

然后,他张开的双臂如同翅膀般向上微扬了一下,如同在等待一个命中注定的拥抱。就在南嘉惊恐失声叫喊之前,他那单薄得如同风中秋叶的身影,就在这大笑声中,带着决绝的、狂喜的、了无牵挂的意味,朝着门外的黑暗与风雪笔直地、义无反顾地扑落下去!

“王上——!!!”南嘉那撕裂胸腔的哭喊终于冲破束缚,尖利得变了形。

她连滚带爬地扑向那片骤然洞开的黑暗门槛,手指在结着薄冰的金砖门槛上抓出刺耳的声音。殿门外回旋的寒风卷着大片雪花,冷得像是无数把冰刀,猛力抽打在她的脸上、身上。

台阶之下,那个玄色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倒伏在皑皑新雪之中,散开的衣袍如同一片不祥的黑莲铺展在冰冷的素缟之上。他的一只手还执着地朝着无穷远方的虚空伸着,保持着最终拥抱的姿势。

周围死寂了一瞬。随即,整个沉睡的宫苑如同被投入巨石的冰湖。殿宇、回廊、角楼……无数道门扉猛地被拉开或撞开!惊恐的喊声、杂沓的脚步声瞬间爆发,刺破了原本死寂的夜。无数手持风灯的内侍、卫士从四面八方的黑暗甬道中汹涌而出,微弱的灯火在风雪旋涡中剧烈摇摆,将纷乱的影子投在雪地上,交织成一幅仓皇失措的地狱图卷。

风雪中,南嘉跪在殿门门槛内,浑身被寒冷彻底冻僵。她死死地盯着灵王倒下的雪地,嘴唇剧烈地哆嗦着,最终却连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只有滚烫的泪,汹涌而出,落下时却已变得冰凉,无声地砸在脚下同样冰冷的地面上。

黑暗里,宫苑某个偏殿的门扉也被惊动地打开了。姬贵穿着整齐的常服,袍服上织锦的暗纹在门内透出的微光下只闪烁了一瞬,便被他稳健的身影遮去。他立在门槛内一步的位置,凝望着远处主殿前那片骤然被杂沓人影和微弱光亮搅动的雪地,那双幽深的眼眸像两口封冻的古井,风雪亦无法在其上留下痕迹。他只是在那里站着,如同一尊为此刻早已准备好的冰冷石像。

子时的更鼓声带着一种迟到的冰冷麻木,从宫墙外某个深远的角落,沉重地、缓缓地传来,“咚——咚——咚——”地敲打着每一个被这寒夜惊起的活物。

“当当当——!”

沉重的丧钟被撞击着,声音如同冰凉的铁水,泼在周王室冰冷阴暗的宗庙上空。悲凉的回响在王城洛邑狭窄的巷道中反复碰撞,最终消散在铅云低垂、弥漫着血腥气与草木焦枯气息的冬日寒风里。

周灵王的梓宫陈设于正殿中央。棺木厚重,漆黑深沉,如同凝固的暗夜本身。灵王枯槁的身躯已被仔细收敛,躺在层层繁复礼制的殓服与名贵香料之中。南嘉与其他侍丧宫女身着粗糙至极的白麻衰服跪在梓宫脚端。每一人都是同样的面色惨白如纸,嘴唇青紫麻木,不知是冻还是过度悲恸。她们身体僵硬,头颅深深垂着,如同被风雪压垮的芦苇,长久维持着这象征着卑微哀悼的姿态。殿宇内只有她们极力压抑的、细微到几乎消散在冰冷空气里的抽噎声在死寂中艰难起伏,混着新近点燃白烛燃烧时滴落烛泪的“滋啦”轻响。

数位位高权重的公卿身披象征最高等级国丧的五服重孝——绖、衰,面容沉穆如水,排成僵硬的队列,在礼官的引导下,按照繁缛的仪式规程,逐一趋步向前,向着那庞大的黑色灵柩伏拜叩首。每一个动作都带着刻意为之的庄重与迟滞,仿佛要将每一分哀戚都拉长到能浸透时光的深度。他们口中念诵着流于形式、空洞浮泛的哀悼之词,音节在空旷幽冷的殿宇内碰撞回旋,被四周冰冷的空气吸去了大半温度,变得飘忽而遥远。偶尔,某位年迈公卿的腰在伏拜间发出的骨头不堪重负的细微摩擦声,都会在这绝对的沉寂中被放大得格外清晰刺耳。

伯阳父这位老史官,须发枯白如深冬草灰,笔管在手中竟微微地打着颤。他佝偻着因长年累月俯首竹简而早已变形的脊背,伏在一方低矮的漆木小案上。案旁燃着一盏光线微弱不稳的油灯,勉强照亮案上铺开的简牍。他每一次落笔都似乎极其艰难,枯瘦的手指用力握着笔杆,指甲深陷进饱经沧桑的皮肤里,仿佛要将每个字都刻进这承载历史的坚硬竹骨之中。细小的墨点随他颤抖的笔尖时不时地溅落在简牍边缘,如同失控的、无声的泪痕。

“……王二十又二年……冬月癸巳……王……薨于正寝……”,竹简上刚写下寥寥几笔,墨迹未干。当写到那个“薨”字最后一竖时,伯阳父的手猛地剧震了一下,那竖画瞬间带出一个不受控制的颤抖的拖痕,如一道猝不及防的伤口划在整齐的字列旁。

一股汹涌的血气骤然冲上喉头,伯阳父猛地低头,用宽大的孝服袖子死死捂住了嘴,身体剧烈地抽搐,喉间发出含混浑浊的咳喘。旁边的年轻佐史慌忙想去搀扶。伯阳父用另一只尚能动弹的手臂,如铁箍般死死攥紧佐史伸来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对方的骨头!他指节因为过分用力而扭曲变形、泛着青灰,身体绷得像一张即将断裂的弓。

他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那袖子下面不断传出沉闷的、撕裂般的咳嗽声,瘦削的肩膀如同寒风中最后一片枯叶般疯狂抖动。

良久,咳声才渐渐微弱下去。他缓缓地放下袖子,在昏暗灯光的勾勒下,嘴角分明残留着一缕未擦净的、极其扎眼的暗红色污迹,像是陈旧的血痂。他没有看那惊惶的佐史一眼,布满浑浊老泪的双目只死死地盯住案上那染了墨点、添了丑陋拖痕的简牍。仿佛那上面沾染的不是墨汁,是某个难以承受的、必须掩盖的真相。

沾了墨的笔被重新握紧,骨节因为用力而更加凸显。他不再书写,只是长久地、死死地凝视着简牍上那个歪斜的“癸巳”和那个带着痛苦拖痕的“薨”字,仿佛在无声地与历史本身进行着一场精疲力竭的角力。

殿门之外,新丧笼罩下的宫廷如同一幅凝固的素白画卷。纷扬了整晚的雪片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停歇下来。重檐歇山的高大殿顶覆盖着皑皑白雪,肃杀的冷光从青黑厚重的瓦片上折射出来。空旷冰冷的殿前广场上,一排排身着冰冷甲胄的王宫卫士如同沉默的冰雕,长戟尖端在清冽寒气流下泛着瘆人的幽蓝光芒。彻骨的寒意如同无数细小的毒针,穿透层层厚重的孝服,刺入每一个在场者的骨髓深处。空气凝滞得近乎令人窒息。

没有人开口说话。没有人发出丝毫多余的声响。

姬贵独立于高高的丹墀之前,与梓宫停放的正殿相隔不远。他所立的平台稍高,避开了阶下聚集的人群,仅有两名捧着器物、垂首侍立的贴身内官立于他身后丈余处。同样是最重的斩衰,同样的粗劣麻布包裹全身。然而那粗糙的麻衣之下,被特意收敛起的肩膀异常挺拔笔直,显出一种与周遭悲怆氛围格格不入的内在力量。那张俊逸的面孔上,五官依旧清晰如刻,眉梢眼角的线条却在寒冷中透出一种拒人千里的冷硬质地,如同北地封冻千尺的玄冰,深沉、坚毅,隔绝了一切不合时宜的悲情。

他的目光沉静如水,没有聚焦于眼前庄重哀戚却沉重压抑的葬礼场景,也没有望向殿内那具象征着逝去时代的巨大棺椁,更没有落在台阶下方或殿外任何一张被寒冷和悲痛扭曲的脸庞上。他的视线穿透了这座古老宫苑低矮的墙垣,掠过洛邑城中那些被冰雪覆盖的、如同低伏沉默野兽般的低矮屋脊,越过荒野上焦黑突兀的树桩,最终投向那目力所不能及的、层层叠叠的远方山峦。

在那远方的层云与烽烟之后,有郑国屡犯王畿的铁骑践踏的烟尘,有楚国僭越礼仪、僭用九鼎八簋的流言蜚语,还有更多诸侯国野心勃勃、觊觎九州的豺狼之眼……如同一幅巨大的、支离破碎的舆图,摊开在他意识最深沉的角落。

就在这时——

一阵奇异的风突然在高耸的殿宇上方旋起!

空气被急速撕裂发出尖锐而短暂的啸音!像是沉重的、由巨大羽翼猛烈拍击空气所发出的声音!数道巨大到不可思议的、如同投射在雪地上的水墨阴影瞬间从丹墀上方一掠而过!

“嘎——啊——!”

高亢清越,却又带着穿透一切尘世喧嚣冷寂的、难以形容的悲唳声,刺破冬日凝固的云霄!

丹墀阶下死寂的人群如同投入石子的冰面般轰然惊炸!

“鹤!是白鹤!”

人群的缝隙中不知是谁第一个控制不住喊出了声,声音里饱含着惊骇与难以言说的悸动。无数人惊恐又下意识地抬起了头,目光仓皇地追逐向殿顶那片澄净如洗却了无痕迹的天空。天空依旧蓝得沁人心脾,像一块巨大的、毫无瑕疵的寒玉。方才那沉重的振翅声与穿透魂魄的鹤唳,竟如同一个诡异的群体幻觉,寻不到任何存在的实体证据。

只有广场的卫士阵列出现了一阵极其短暂的、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轻微扰动。离姬贵最近的几名卫士下意识地向上扫视了一眼,握紧长戟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随后又迅速恢复了那种冻结般的身姿,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风又静了下去。方才那奇异的声音彻底消失,如同从未出现过。

姬贵依旧挺立于丹墀之上,纹丝未动。方才那声穿云裂石、如同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悲唳响起时,他的眼睫似乎极其短暂、难以察觉地眨动了一下。但也仅仅是一下。

他微微仰起下颌,侧面的线条在清寒的光线下如同用最坚硬的寒玉琢刻而成,找不出一丝弧度。那双幽深如古潭的眼眸,视线重新投向前方空旷的、铺满积雪的殿前广场。

在那里,无数身披素缟的渺小身影,正如同蚁群般无声地蠕动,朝着象征宗周最后权力的中殿方向匍匐跪拜。在他目光凝视的终点,大殿内巨大棺椁前几排新燃起的白烛群,正奋力燃烧着,跳动的火苗在冰寒的空气中显得渺小、挣扎又无比执拗。

一种无形的、沉重到仿佛连空气都发生扭曲的重压缓缓聚集,落在他宽阔平整的肩膀之上。那不是悲伤的重量,而是比悲伤更实质、更冰冷、更令人无法喘息的存在。

他身后捧着仪器的内侍,其中一个手中捧着一个巨大的玄漆承盘。承盘内里衬着象征至尊的赤色锦缎。锦缎之上,一方崭新的冠冕端正地摆放着。那冠冕以玄纁二色为骨,前垂十二旒白玉珠串,每一颗玉珠都在天光下流转着冷凝的光华。两侧束带的金玉饰件静静蛰伏,只在微弱的光线下偶尔闪过一丝锋芒,如同沉睡的猛兽无声呲露出一点獠牙的寒光。

那冠冕静静地躺在那里,离它即将落下的头颅只有数尺之遥。

天光刺破层云,穿过敞开的殿门,如同冰冷的探照灯柱,恰好投射在新君玄端之上那冠冕低垂的十二旒白玉珠串上。玉珠在雪后初霁的冷冽光线中幽幽流转出内蕴的寒光,一串接着一串,如同冻结的泪滴被无声地串连在权力的枷锁之中。

姬贵立于这束光线之外一步之遥的幽微地带,晦暗交织。他沉默地凝视着那具象征着旧日终结的沉重梓宫,眼神像穿过了一片被遗忘的古战场。在这片只有死亡与新生的短暂寂静里,一种前所未有的空旷感攫住了他。远处,老史官伯阳父再度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在宗庙祭器沉重的铜锈气里艰难弥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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