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风塔那场泼天暴雨,将三十里焦炭山火彻底浇灭,却也仿佛抽干了这片土地最后一丝水汽。王峰带着白猿离开那片仍冒着丝丝白烟、散发着焦糊与湿泥混合怪味的死寂之地,越往外走,越发觉不对劲。
天,肉眼可见地燥了起来。
起初只是觉得日头毒了些,晒得人皮肉发紧。但没过两日,情况急转直下。太阳如同悬在头顶的一只白炽火炉,毫无遮拦地炙烤着大地,从早到晚,不见半分柔和。天空是一种近乎残酷的、洗练过的湛蓝,不见一丝云彩,干净得令人心慌,仿佛所有的水分都被那双无形的巨手拧干、抽走。
河床是最先露出狰狞面目的。前几日还能见底的溪流,彻底断了生机,河床淤泥以惊人的速度干涸、龟裂,翘起坚硬的、边缘锋利的泥壳,裂缝宽得能塞进孩童的拳头。坡地上的野草成片成片地枯死,焦黄地蜷缩着,匍匐在滚烫的地面上,脚踩上去便发出“咔嚓”的脆响,仿佛一点火星就能燎起一片。树木的叶子早已卷成了枯黄的纸筒,无精打采地耷拉着,失了所有绿意。
风不再是抚慰,它变得滚烫、粗粝,卷着地面被晒得粉化的灰土沫子,劈头盖脸地打来,糊得人口鼻干涩,眼睛发疼。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被阳光暴晒后的尘土味,混合着植物枯死的淡淡腐败气息,吸进肺里都带着灼人的温度。
白猿烦躁地扒拉着龟裂的田埂,猴爪子刨开干硬的土块,半天才从深处抠出几粒干瘪发皱、甚至带着霉点的浆果种子,小得可怜。它舔了舔自己同样干裂起皮的嘴唇,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干哑声响,最终还是把这点微不足道的种子塞到了王峰手里。
王峰捏了捏那几粒毫无生气的种子,指尖传来的只有干硬粗糙的触感。他抬头望了望那片蓝得令人窒息的天穹,眉头紧锁。丹田内,那片灵液湖泊依旧平静,提供着些许清凉,但肉身凡胎的饥饿与干渴却无法忽视,胃袋空瘪得发疼,喉咙里如同塞了一把烤热的沙子。
“这鬼老天……是真要榨干这地界不成?”他吐出一口带着尘土味的干沫,心下凛然。自己前脚刚引来暴雨灭了大火,后脚便是这般酷烈的大旱,仿佛某种平衡被彻底打破,走向了另一个极端。
惨象,很快便不再是自然景象,开始刻印在活物身上。
官道旁那条早已断流的小溪,干得连一点湿气都无了。一只肋骨清晰可见的干瘦野狗徘徊在溪床畔,徒劳地用爪子扒拉着坚硬的泥壳,鼻尖使劲嗅着,最终只能舔舐了几口被晒得滚烫的石子,发出几声哀鸣,夹着尾巴踉跄跑开。更远处的山坡下,那片稀稀拉拉的野林子里,隐约可见几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流民,拿着缺口柴刀,一下下砍着老榆树早已干枯的树皮,试图刨出里头那点少得可怜的、略带湿气的嫩渣子来果腹。
“大旱……这是要命的大旱啊!” 残破的村落边缘,土墙根下,几个饿得只剩一把骨头、没力气逃荒的老人蜷缩着,浑浊的老眼望着外面龟裂的土地,连泪水都早已流干,只能干巴巴地搓着不知从哪捡来的粗糙念珠,声音嘶哑地低语:“造孽啊……河龙王怕是……闭了眼喽……”
这日清晨,久未见人烟的灰土官道上罕见地扬起一溜久久不散的黄尘。几匹瘦骨嶙峋的劣马,驮着几个同样面带菜色、穿着皱巴巴皂隶号衣的官差,有气无力地撞破死寂,奔向前方县城中心的破败县衙。
不到晌午,县衙那两扇豁牙漏风的破旧木门被人从里面“哐当”一声踹开。几个衙役抬着一桶浆糊,将一张新糊好的、墨迹尚未干透的黄纸告示,重重地拍在了衙门口歪脖子老槐树那干裂的树身上。
“灾户看榜——!县尊大人开恩……放赈喽!” 一个破锣嗓子声嘶力竭地喊着,尾音却带着明显的虚浮和无力。
然而,“赈灾”二字,在此刻比旱地里最后一滴甘霖还要珍贵无数倍!几乎是眨眼功夫,老槐树下便黑压压地挤满了人!无数双枯黄干瘦、沾满尘土的脚板踩在滚烫的地面上,无数双深陷、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钉在黄榜那密密麻麻却又模糊不清的字迹上。挤在最前面、识得几个字的人,颤抖着嘴唇,磕磕绊绊地念出声:
“……县谕:……体察民瘼……灾荒艰难……特……特开义仓……设粥厂……赈济……七日……” 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巨大的不确定和期盼,“灾黎……每……每日……凭牌……领……一瓢……”
“有粮!官府放粮了!”
消息如同火星掉入干柴堆,瞬间引爆了绝望的人群!不管是否听清、听全,黑压压的人流如同决堤的洪水,爆发出震天的哭嚎与嘶吼,疯狂地涌向县衙后方!官差们凄厉的呵斥声瞬间被淹没,那两扇本就摇摇欲坠的破板门,几乎没起到任何作用,顷刻间便被冲垮、踩烂!
县衙后头一片勉强清理出的空地上,景象却令人心头发沉。中央架着一口比澡盆还大的黑铁锅,锅身沾满陈年油污。旁边散乱堆着几袋开了口的粮袋,露出的并非白米,而是麸皮多过米粒、甚至夹杂着沙石的陈年糙谷。锅底下稀稀拉拉架着几根半干不湿、显然不易点燃的柴禾。
一个穿着油渍麻花灰色长褂、嘴角叼着半截旱烟杆的师爷,眉头紧锁,手里拎着一柄沾满污垢的黑木长勺,没好气地指挥着两个面黄肌瘦、有气无力的灶夫往锅里倒米添水。
“省着点!手底下有点数!”师爷尖着嗓子嚷嚷,烟杆敲着锅沿,“水多兑些!熬稠了后面的人喝风吗?!柴火!柴火也省着点烧!”
几个衙役拼尽全力,用身体抵着锅灶两侧临时搭建的、简陋歪斜的木质栅栏,勉强圈出一条狭窄扭曲的通道。栅栏之外,是无数双饿得发绿、几乎失去理智的眼睛,无数只枯瘦如柴、青筋暴起的手臂,拼命向前伸着,手里紧紧攥着各式各样豁口破边的碗罐,仿佛那是救命的唯一稻草。
“排好!都他妈排好队!挤什么挤!一人就一瓢!多一勺老子剁了他的爪子!”师爷抄起长勺,更加用力地敲击着锅沿,发出“铛铛铛”刺耳又令人焦躁的噪音。敲完,他似乎也觉得燥热难耐,悻悻然从袖口里摸出个小小的瓷盒子,用手指沾了点油膏,小心翼翼地往额头上涂抹——那油膏散发出一股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劣质的桂花香味,混合着他的汗臭,熏得最前面几个饥肠辘辘的汉子胃里一阵翻腾。
日头越来越毒。锅底那点可怜的柴火好不容易点燃,锅里的水很快便冒着白泡翻滚起来。师爷迫不及待地抢过勺子伸进锅里搅合,嘴里还不住地嘀咕:“烧开就行……烧开就行……省柴……省柴……”米粒刚下锅没多久,水才刚刚泛起一丝可疑的浑白色,远未到熬出米油的程度,他便迫不及待地吆喝起来:
“第一队!五十人!进栅栏!”
栅栏门被衙役艰难地拉开一条缝隙,早已等得焦躁不堪的人群如同开闸的洪水,猛地向内挤压、冲撞!衙役们被撞得东倒西歪,哭喊声、咒骂声、呵斥声混作一团。人们疯狂地扑到锅灶前,将手中的破碗拼命向前递,恨不得直接伸进锅里去。
“咕嘟嘟……”
师爷手里的长勺在锅里显得格外轻飘,他只是敷衍地搅动了几下,舀起来的几乎全是清汤寡水!只有零星几颗未能煮开的、硬邦邦的米粒在浑浊的汤水里翻滚!
“铛!”师爷手腕一抖,勺子往最前面一个汉子递来的破碗里一扣!
哗啦!
大半瓢近乎透明的“粥水”泼进碗里!
那碗里的东西……
稀薄得能清晰地映出端碗人那张绝望、焦黄、扭曲的脸庞!
碗底只沉着薄薄一层沙粒般的麸皮渣滓!能数得清的米粒,不过七八颗!油花?那是想都别想!
“咕嘟……就……就这?!”那汉子喉咙里发出难以置信的咕噜声,眼珠子瞬间布满血丝,死死盯着碗里能照见人影的“粥汤”。
“咋?嫌稀?不够你灌饱肚皮?”师爷三角眼一翻,闪过一抹厉色,手中长勺故意在锅边刮了刮,勺底沾上一点点相对厚稠的米浆锅底!
“咚!”
他手腕一沉,勺底故意重重地往一个刚刚挤到近前、看起来年纪不大的半大小子碗里一磕!
半勺……混着锅底焦糊黑垢的、略显粘稠的“厚粥”?被甩进了碗底!
“赏你的!拿了赶紧滚蛋!”师爷厉声喝道,眼神却带着一丝恶劣的戏谑。
这一下,如同在滚油里泼进了一瓢冷水!
人群瞬间炸了!
“凭啥他的稠?!”“官爷!也给咱来点厚的!”“俺娃快饿死了!行行好!”
后面的灾民彻底红了眼,疯狂地向前拥挤!栅栏被挤得吱呀作响,险些散架!衙役们拼死推搡,场面眼看就要失控!
“反了!反了你们!都想吃牢饭不成!”师爷尖声叫骂,跳着脚,手中的勺子因激动而没拿稳!
“哗啦——!”
一大瓢滚烫的、几乎全是清水的薄粥,从他手中泼洒出去,猛地浇在了旁边的柴垛上!
“啊——!!!”
人群最前方顿时爆发出凄厉至极的惨叫!
几个刚刚挤到前面、踮着脚伸长手臂的孩童,被这突如其来的滚烫粥水当头泼中!脸上、手上瞬间腾起一片吓人的燎泡!孩子们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痛得满地打滚!手中紧紧攥着的破碗“啪嚓”摔在地上,碎裂开来!
混乱中,粥锅被疯狂的人群撞得猛地一晃!汤汁泼溅出来!师爷吓得慌忙伸手想去扶稳锅沿!
就在此时——
啪嗒!
一只肤色黝黑、布满厚茧与新旧伤疤的粗糙大手,如同铁钳般,悄无声息地、精准地搭在了师爷那油腻腻的细瘦手腕子上。
师爷浑身一哆嗦,猛地抬眼。
灶台旁,不知何时多了一个身影。瘦高,微佝,一身洗得发白、补丁摞补丁的粗布短打,头上压着一顶破旧的斗笠,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线条硬朗、带着青黑胡茬、嘴唇干裂的下巴。
那只手……力量大得惊人!
抓着他的手腕,如同捏住了一只鸡脖子,让他瞬间动弹不得,骨头缝里都透出酸疼!
“你……你是什么人?滚开!敢妨碍公务?!”师爷又惊又怒,试图挣扎,却发现对方的手纹丝不动,反而捏得更紧,疼得他倒抽冷气!
斗笠微微抬起少许,露出下方一双沉静却锐利得令人心寒的眼睛。一个低沉沙哑、仿佛被风沙磨砺过的声音缓缓响起,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周围的嘈杂:
“官爷这勺……使得不匀称啊……”
说话间,他捏着师爷手腕的手指,似乎是无意地、轻轻在师爷那宽大袖口的内侧蹭了一下!
指尖过处——
只听“当啷”一声轻响!
一块乌沉沉、油乎乎、明显是故意用磁石之类东西黏在袖里暗袋中的、厚实沉重的铁块——看那形状,分明是秤砣的一部分!——应声掉落!
那铁块落在粥锅边缘,弹跳了两下,“咕噜”一声滚落进地上的泥灰里!
斗笠下,传来一声极轻、却冰冷刺骨的嗤笑:
“秤砣贴磁……藏在袖里压分量……官爷,您这‘慈心’……可真够‘沉甸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