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武大殿的喧嚣被厚重殿门隔绝在外,只余几缕檀香烟气透过门缝,丝丝缕缕渗入后殿。殿内空旷,高耸的梁柱在长明灯幽暗光线下投下幢幢黑影。清玄领着七八个辈分最高的老道,垂手肃立在殿心,个个屏息凝神,连道袍下摆都不敢晃动分毫。殿角铜鹤香炉里,新添的沉香木块“噼啪”爆开几点火星,更衬得殿内死寂。
脚步声由远及近,不疾不徐,踏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上,发出沉稳的回响。王峰的身影自后殿阴影中踱出。他依旧是一身洗得发白、浆得挺括的灰布道袍,长发用一根寻常木簪随意绾起,鬓角霜色已染了泰半,眉宇间却无半分老态,依旧二十多岁模样,沉淀着一种山岳般的沉静。他步履从容,道袍下摆纹丝不动,行走间带起一丝若有若无的清风,拂散了殿内沉闷的檀香。
“老祖!”清玄带头,众人齐齐躬身,声音带着敬畏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
王峰微微颔首,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清玄脸上那点因操劳山门俗务而生的油滑气淡了不少,眼底深处藏着惶恐。几个老道更是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敢出。殿外鼎沸的香客声浪,如同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丝毫未能侵扰殿内这片沉凝。
“都坐吧。”王峰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他率先在殿心主位的蒲团上盘膝坐下,姿态舒展自然。
清玄等人这才敢在两侧下首的蒲团上小心落座,腰杆依旧挺得笔直。
“后山石室……”王峰开口,目光投向殿外沉沉夜色,“阵法已成。贫道不日便将闭关。”
“老祖!”清玄喉头滚动,声音发紧,“弟子弟子定当竭尽全力,守护山门!静待老祖功成出关!”他身后几个老道也连连点头,眼神热切。
王峰轻轻摇头,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似笑非笑:“非是闭关修行,乃是……龟息沉眠。六百年光阴,于贫道,不过一梦。于尔等已是沧海桑田。”
“六……六百年?!”一个之前不曾听到王峰讲述此事的须发皆白的老道失声惊呼,随即意识到失态,慌忙捂住嘴,老脸涨得通红。殿内瞬间落针可闻,只剩下众人粗重的呼吸声和铜鹤香炉里炭火燃烧的微响,虽然之前已经听王峰说过,且还为此准备了这么久。但此刻依然觉得难以置信!六百年!那是多少代人的生老病死?山门还能在吗?他们这些人……骨头都化成灰了!
王峰将众人惊疑尽收眼底,神色依旧平静无波:“天地悠悠,光阴如梭。六百年后,自有六百年后的机缘。贫道所托,非是山门永昌,亦非道法传承不灭。”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深邃悠远,仿佛穿透了殿宇的阻隔,落在了山门之外:“其一,山门香火,顺其自然。莫要强求,莫要攀附。道在守心,不在金身香火鼎盛。真武殿前那块‘修真戒碑’,乃贫道心血所系,尔等需时时拂拭,令后世弟子……警钟长鸣。”
清玄心头一震,想起那日老祖隔空刻石、字蕴金光的震撼景象,又想起碑上那四个沉甸甸的大字——“修真戒碑”!他猛地挺直腰背,沉声道:“弟子谨记!定将碑文奉为圭臬,后世弟子若有违逆,清玄……纵在九泉之下,亦难瞑目!”
王峰微微颔首,指尖无意识地在膝头道袍上划过一道微不可察的弧线:“其二,后山石室,乃沉寂大阵枢纽所在。阵法已启,非金丹之力不可撼动。尔等不必看守,亦不必探寻。只需每岁惊蛰前后,于石室入口外焚三柱清香,洒一杯清酒即可。”
焚香?洒酒?清玄和几个老道面面相觑,不明所以。惊蛰?那不是万物复苏、春雷始鸣的节气吗?老祖沉眠,为何要选在此时祭祀?但无人敢问,只齐齐应道:“是!弟子遵命!”
“其三……”王峰目光落在清玄脸上,声音放缓了几分,“贫道沉眠期间,山门俗务,皆由尔等执掌。清玄,你性子圆融,善理庶务,然莫忘本心。道门清净地,终究不是名利场。”
清玄浑身一颤,如遭当头棒喝!他想起这些年为了香火钱与富商虚与委蛇,想起为了扩建宫观与官府周旋,想起身上这件越来越华贵的紫绸道袍……脸上火辣辣的,如同被剥去了所有伪装。他“噗通”一声伏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声音哽咽:“弟子弟子糊涂!有负老祖教诲!有负师父临终所托!弟子弟子定当洗心革面!守好山门!守好道心!”
王峰看着他微微颤抖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起来吧。水至清则无鱼。守住底线……便好。”
他不再多言,缓缓起身。殿内烛火将他身影拉得老长,投在空旷的大殿墙壁上,显得格外孤寂。
“老祖……”清玄爬起来,看着王峰走向殿门的背影,忍不住追问,“六百年后……老祖出关…弟子……弟子们……”他想问,六百年后,他们这些人都已作古,老祖出关,可还有人识得?山门……可还是今日模样?
王峰脚步在殿门前微顿,并未回头。夜风卷着殿外清冷的空气灌入,吹动他灰布道袍的下摆。
“缘起缘灭,自有天定。”他声音飘渺,如同自云端传来,“若有机缘或可再见。”
话音落。殿门“吱呀”一声被无形的力量推开!清冷的月光裹挟着山间松涛与夜露的气息瞬间涌入将殿内沉滞的檀香与烛火的暖意冲散!
王峰一步踏入门外那片如水的月华之中!身影如同融入水墨的一笔淡痕!几个闪烁便消失在后山蜿蜒的石径尽头!只留下殿内一群呆立的老道和那扇兀自在夜风中轻轻摇曳的殿门
后山。
石室入口。
厚重的青冈岩石门紧闭,与周围山岩浑然一体,在清冷月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门前空地上,积雪早已化尽,露出湿润的黑色泥土。一株虬枝盘曲的老松斜倚在岩壁旁,松针上凝结着晶莹的夜露。
王峰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石门前。他并未立刻推门而入,而是驻足门前,仰头望向夜空。一弯下弦月斜挂天穹,清辉如霜,洒遍层峦叠嶂。远处山脚下,武当宫观的灯火如同散落的星子,在夜色中明灭闪烁。更远处,天地相接处一片混沌的墨色,那是沉睡的、他即将告别的……人间。
山风掠过松林,发出低沉的呜咽,卷起他道袍的下摆。鬓角几缕银丝在月光下格外醒目。丹田内,那块温润沉凝的板砖道基,如同感应到主人的心绪,极其轻微地“嗡”了一声,光华流转,安稳如山。
他低下头,目光落在石门旁那块被月光照亮的青石上。石头上,蜷缩着一团小小的、银灰色的影子——是老白猿。它似乎已在此等候多时,毛发被夜露打湿,紧紧贴在瘦骨嶙峋的身躯上。听到脚步声,它费力地抬起眼皮,浑浊的蓝眼睛里映出王峰的身影,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微弱、如同叹息般的“呜……”,枯爪无力地扒拉了一下冰冷的石头。
王峰走到青石旁,蹲下身。指尖拂过老猿冰凉湿漉的头顶,一缕温润的道基之力无声渡入。老猿似乎舒服了些,喉咙里发出咕噜声,将毛茸茸的脑袋往他掌心蹭了蹭,又沉沉睡去,气息微弱得几乎断绝。
“老伙计……”王峰低语,声音轻得如同梦呓,“这一觉……有点长。”
他轻轻抱起老猿枯槁的身躯。入手轻飘飘的,几乎没什么分量。老猿在他臂弯里不安地扭动了一下,又沉沉睡去。
王峰抱着老猿,走到石门前。他并未伸手去推那扇沉重的石门,丹田道基之力微微流转。
“嗡……”石门无声无息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缓缓推开!露出门后一片深邃凝滞如同凝固琥珀般的黑暗!一股沉重!凝实!隔绝了外界所有声息与气息的无形力场扑面而来!仿佛一步踏入便是另一个时空!王峰抱着沉睡的老猿一步踏入了那片绝对的黑暗!身影瞬间被吞噬!
“轰隆……”沉重的石门在他身后无声无息地缓缓……合拢!严丝合缝!将最后一丝清冷的月光与山风的呜咽彻底隔绝!只在门缝消失的刹那留下一声如同叹息般的轻响!
石门外,月光如水,松影婆娑。夜露无声滴落在冰冷的青石上。溅起几点微不可察的水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