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隆——!
那一声来自大地深处的闷雷,仿佛远古巨兽在深渊中的咆哮,震得潼关城内外数万生灵心头俱颤。城墙上碎石簌簌滚落,夯实的土地在脚下不安地起伏,战马惊恐地嘶鸣,士卒立足不稳,东倒西歪。天地间所有的喊杀、哀嚎、欢呼,都在这一刻被这恐怖的异响彻底吞噬,只余下死一般的沉寂和弥漫开来的、令人窒息的惊悸。
所有人的目光,无论敌我,都下意识地转向了城北。
潼关城北,连绵的山峦如同沉默的巨兽脊背。此刻,其中一座相对低矮却山势险峻的峰峦上空,景象骇人!一道粗大无比的灰黑色烟柱,混合着破碎的土石和某种粘稠如墨的诡异物质,如同被巨力从地底硬生生挤压而出,直冲云霄!烟柱之中,暗红色的光芒剧烈地翻腾闪烁,如同地底熔炉泄露的邪火,将半边阴沉的天幕都染上了一层不祥的暗红。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一股难以言喻的气味随着山风迅速弥漫开来。那气味初闻带着刺鼻的硫磺与岩石灼烧的焦糊,但更深层却混杂着一种令人作呕的、如同腐烂沼泽深处淤积了千百年的腥膻恶臭,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甜腻到令人头晕的诡异甜香!这混合的毒瘴之气甫一入鼻,便觉喉头发紧,胸中烦闷欲呕!
“地…地龙翻身了?!”有流寇步卒惊恐地尖叫,声音因恐惧而变调。 “是妖气!是妖气!老天爷发怒了!”城头也有守卒脸色煞白,双腿发软。 混乱与恐慌如同瘟疫,瞬间在城上城下蔓延开来,甚至压过了方才血战的惨烈。
沐林雪怀中的螭龙佩,此刻正剧烈地震颤着!那温润的玉质表面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刺骨寒芒,光芒流转间,竟隐隐形成一个微小的、急速旋转的冰晶旋涡!玉佩传递来的已非单纯的警示,而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对那冲天毒瘴的强烈排斥与净化冲动!那被污染的地脉核心之物,其凶戾邪异远超预估!
朱慈烺瞳孔骤缩如针尖,琉璃佛眸深处映照着那翻腾的毒烟与暗红邪光,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冰冷巨手狠狠攥紧!这绝非寻常地动!螭龙佩的反应和那弥漫开的恶臭甜香,都指向一个更可怕的事实——剧毒!而且是人为引动、污染地脉产生的混合剧毒!他猛地转头,目光如电扫向战场。
流寇大军同样陷入巨大的混乱。刘宗敏勒住惊惶的战马,重枣般的脸膛上惊疑不定,望着那诡异的烟柱,一时竟忘了攻城。他身旁的牛金星,那张清癯的脸上先是掠过一丝愕然,随即阴鸷的眼中骤然爆发出一种近乎狂热的精光!他死死盯着那弥漫开来的灰黑色毒瘴,鼻翼翕动,似乎在极力分辨那混合的气味,嘴角竟勾起一抹难以察觉的、扭曲而兴奋的弧度!
“天助我也!天助闯王!”牛金星猛地一拍大腿,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他策马凑近刘宗敏,语速极快,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亢奋,“将军!此乃天赐良机!那山崩地裂,喷出的是至毒瘴气!闻之即倒,沾肤即溃!潼关城北地势略低,此刻风向…是东南风!正是吹向潼关城!快!快令前军后撤避毒!待毒瘴弥漫城头,守军尽皆毒毙,潼关不攻自破!”
刘宗敏闻言,先是一愣,随即眼中凶光大盛!他虽悍勇,却也知毒瘴厉害,尤其是在这攻城不利之际,简直是瞌睡送来了枕头!“好!好!天助老子!传令!前军后撤一里!弓手预备火箭!待毒瘴入城,给老子射!烧他个干干净净!”他狂笑着,声震四野,仿佛已经看到潼关在毒烟烈焰中化为灰烬。
流寇军令迅速传达。原本拥挤在城下、被瓮城大火烧得惊魂未定的流寇步卒,如蒙大赦,潮水般向后溃退。后方的弓手则纷纷从箭壶中抽出特制的、裹着厚厚油布的箭矢,就着火把点燃,搭在弦上,只待毒瘴笼罩城头,便要万箭齐发,引燃毒瘴,将潼关彻底化为火海毒狱!
“陛下!风向不对!毒瘴正朝我们飘来!”贺人龙须发皆张,指着城北方向,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他久经沙场,见过瘟疫,闻过尸臭,却从未感受过如此令人心悸的毒气!那混合的恶臭甜香钻入鼻孔,已让他气血隐隐翻腾。
秦翼明亦是脸色铁青,紧握长枪的手指节发白,望向朱慈烺:“陛下!毒瘴厉害,恐非人力能挡!是否…暂避锋芒?”连他这铁打的汉子,也感到了致命的威胁。
城头守军更是人心惶惶,望着那如同妖魔巨口般翻涌而来的灰黑色烟瘴,绝望的情绪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上每个人的心头。刚刚因大胜而提振的士气,在这天地剧变与无形毒魔面前,摇摇欲坠!
朱慈烺立于城楼最高处,劲风猎猎,吹动他玄色衣袍,勾勒出挺拔如松的身影。他望着那遮天蔽日、滚滚而来的毒瘴烟墙,感受着风中越来越浓烈的致命气息,琉璃佛眸深处却是一片冰封般的沉静,仿佛怒海狂涛中的定海神针。
“暂避?”朱慈烺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风声和城头的骚动,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潼关之后,便是关中沃土,百万黎民!我等一退,毒瘴火海之下,生灵涂炭,关中门户洞开!今日纵是刀山火海,毒龙魔瘴,朕,一步不退!潼关上下,与城共存亡!”
“与城共存亡!”贺人龙、秦翼明浑身剧震,望着朱慈烺那决绝的背影,胸中热血瞬间被点燃,轰然应诺,声震云霄!主将如此,士卒何惧?!城头守军被这斩钉截铁的誓言所激,眼中恐惧虽未全消,却迸发出破釜沉舟的决绝光芒,齐声怒吼:“与城共存亡!与城共存亡!”
吼声如雷,竟暂时冲散了毒瘴带来的压抑!
朱慈烺霍然转身,目光如电,指令如同疾风骤雨般下达: “孙传庭!” “老臣在!”孙传庭虽老迈,此刻却挺直腰背,苍老的眼中精光闪烁。 “即刻传令全城!所有军民,无论男女老幼,速取棉布、汗巾,浸湿井水或醋汁,掩住口鼻!无布巾者,以湿泥糊面!紧闭门窗,缝隙以湿布堵塞!收集城中所有生石灰,备用!城中水井,严加看护,谨防投毒!”朱慈烺深知毒瘴之害,防毒首要便是隔绝口鼻和污染水源。 “老臣领旨!”孙传庭毫不迟疑,转身疾步下楼。
“贺人龙!秦翼明!” “末将在!” “弓弩手!目标——城下流寇弓手!给朕全力压制!绝不许一支火箭射入城中!滚木礌石预备!若毒瘴中有异兽冲出,给朕砸下去!另,速取城中酒水烈油,浸透粗布,扎成火把备用!毒瘴畏火,必要时,以火攻火!”朱慈烺思路清晰,应对毒瘴的同时,不忘防备流寇的火箭火攻和可能从毒瘴中出现的未知威胁。 “遵旨!”二将领命,迅速分头布置。
“李乾!” “末…末将在!”李乾慌忙上前,脸色依旧苍白。 “你熟悉城中巷道,带可靠人手,协助孙督师疏散安置城北靠近山峦的百姓!若遇趁乱滋事、妖言惑众者,立斩!”朱慈烺深知混乱之际,内忧更甚外患。 “末将领命!”李乾精神一振,这是戴罪立功的良机。
一道道指令如同精密的齿轮,在巨大的危机下迅速咬合运转。潼关城这台战争机器,在朱慈烺的掌控下,爆发出惊人的韧性。城头弓弩手强忍心头不适,挽弓如满月,箭矢带着尖啸射向远处流寇弓手,压制其火箭攻势。士卒们将早已备好的滚木礌石堆上垛口,粗布浸油的火把也一捆捆搬上城头。
城内,在孙传庭和李乾的指挥下,混乱被迅速控制。百姓们依令而行,撕下衣襟,浸湿醋水,掩住口鼻。水井旁,士卒持刀守卫。生石灰被一袋袋从库房运出,堆放在城北要道。整个潼关城,在毒瘴的阴影下,展现出一种悲壮而有序的防御姿态。
朱慈烺布置完毕,目光再次投向城北。那灰黑色的毒瘴烟墙,如同吞噬一切的妖魔巨浪,已逼近城垣!风中的恶臭甜香浓烈到令人窒息,城头一些体弱的士卒已经开始头晕目眩,干呕连连!
就在这时,朱慈烺感到指尖传来一丝微凉。是沐林雪的手。她的指尖依旧微凉,却异常稳定。朱慈烺侧目,只见她不知何时已悄然靠近自己身侧,螓首微仰,清冷的眸光穿透弥漫的烟尘,紧紧锁定那毒瘴喷涌的山谷核心。螭龙佩在她怀中,寒光大盛,那冰晶旋涡的虚影甚至透出衣襟,在她身前尺许之地缓缓旋转,散发出凛冽至极的寒意,竟将靠近她身周丈许内的污浊空气都隐隐净化了几分!
“毒瘴核心,在山谷地穴之中,”沐林雪的声音清冷依旧,却带着一丝前所未有的凝重,“其气驳杂,硫火之毒、腐土阴秽、草木尸瘴…更有…一种人为引动的狂暴邪戾之气混杂其中,如同引信,引爆了地底积郁的毒源。”她感知着玉佩传来的信息,秀眉紧锁,“螭龙佩可净化方寸之地,护你我一时,却难阻这弥天毒瘴…除非…”
她话音未落,异变陡生!
那弥漫而至的毒瘴烟墙边缘,在靠近潼关城北角楼附近的一片低洼地带时,异变陡生!只见那原本弥漫的灰黑色毒瘴,在接触到一片生长着稀疏耐旱荆棘的荒地时,颜色骤然加深,翻滚的速度也猛然加剧!嗤嗤嗤!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细微声响中,那片荒地上的荆棘、杂草,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枯萎、发黑、碳化!更可怕的是,毒瘴深处,影影绰绰,竟似有无数扭曲蠕动的黑影在翻滚!它们形态怪异,似兽非兽,发出细微却令人极度不适的嘶嘶声,仿佛正贪婪地汲取着毒瘴中的邪戾能量!
“毒瘴生妖?!”一直密切关注毒瘴动向的秦翼明失声惊呼,虎目圆睁!他身边的士卒更是吓得连连后退!
流寇阵中,牛金星看到这一幕,眼中狂热更甚,指着那些翻滚的黑影嘶声大笑:“哈哈哈!毒虫异兽!毒瘴孕妖!天威!此乃天威!刘将军!快看!毒瘴已生异变!潼关守军必死无疑!放箭!快放火箭!烧死他们!”
刘宗敏亦是兴奋得满脸通红,九环大刀高举:“弓手!放…”
“且慢!”一个沙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打断了刘宗敏的命令。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让周围喧嚣为之一静。
只见流寇中军大旗之下,一个身影缓缓策马而出。此人身材矮小枯瘦,裹在一件宽大破旧的黑色斗篷里,斗篷的兜帽压得很低,只露出一个尖削的下巴和两片毫无血色的薄唇。他手中拄着一根弯曲的、如同某种野兽腿骨磨制而成的惨白手杖,杖头镶嵌着一枚幽绿、仿佛活物般的眼状宝石。
他无视刘宗敏和牛金星惊愕的目光,伸出枯瘦如鸟爪的手指,指向潼关城北角楼方向那片毒瘴异常翻涌的区域,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那处地气…有异。非是寻常毒瘴生妖…而是…‘地肺毒母’的伴生‘蚀骨虿’被惊醒了!此物乃炼制‘万蛊蚀心散’的主药引!火箭…会惊扰它们…浪费了…”他的话语间,带着一种对剧毒之物病态的痴迷。
牛金星脸色微变,眼中闪过一丝忌惮。刘宗敏则是一脸不耐:“毒郎中!管它什么蚀骨虿!老子要的是潼关!放箭!”
被称作“毒郎中”的黑袍怪人,兜帽下似乎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嗤笑。他不再言语,只是缓缓抬起那根惨白骨杖,杖头幽绿的宝石,在弥漫的毒瘴背景下,闪烁着更加妖异的光芒,遥遥对准了潼关城头,尤其是…那玄衣青影并肩而立的方向。
城头之上,朱慈烺与沐林雪同时心生警兆!
沐林雪怀中的螭龙佩,寒芒骤然暴涨!一股冰冷刺骨、充满恶意与剧毒的诡异气息,如同无形的毒箭,穿透空间,隔着数百步之遥,狠狠刺向二人!那气息阴邪、粘稠,带着一种令人灵魂都感到污浊的恶念!
“小心!”沐林雪清叱一声,一直平托于身前的素手猛然一翻!螭龙佩光华大放,那原本尺许方圆的冰晶旋涡瞬间扩大,如同一面寒玉雕琢的透明光盾,挡在二人身前! 嗡——! 空气中响起一声极其细微、却尖锐到刺破耳膜的摩擦声!仿佛有无形的剧毒之箭撞在了冰盾之上!冰盾光华剧烈摇曳,沐林雪身形微微一晃,清冷的脸上瞬间掠过一丝异样的潮红,随即又迅速褪去,恢复冰雪之色。螭龙佩的光芒也暗淡了一瞬。
朱慈烺瞳孔骤缩!琉璃佛眸深处寒光暴射,瞬间锁定了流寇阵中那个手持惨白骨杖的黑袍怪人!是他!这充满恶意与剧毒的阴邪念力!此人…绝非普通医者!那骨杖…那气息…与先前缴获的萨满邪骨和狼噬血符,如出一辙!
“鬼萨满!”朱慈烺心中警铃大作!此人竟一直潜伏在李自成军中!潼关城北地脉异变,毒瘴喷涌,恐怕绝非天灾那么简单!螭龙佩的示警,城北异物的躁动,昨夜邪物的出现,驱民攻城…直至此刻毒瘴弥漫、鬼萨满现身!一条阴狠毒辣、环环相扣的绝杀之链,在朱慈烺脑中瞬间清晰!
“陛下!毒瘴已至城下!”贺人龙焦急的吼声传来。
朱慈烺猛地回神,只见那翻腾的灰黑色毒瘴,如同贪婪的巨口,已经彻底吞噬了城北角楼附近的矮墙!粘稠的毒气沿着城墙向上蔓延!枯萎、碳化的景象迅速扩大!更可怕的是,毒瘴深处,那些扭曲蠕动的“蚀骨虿”黑影,在鬼萨满骨杖的幽光隐隐指引下,竟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食人鱼群,开始汇聚,发出更加密集的嘶嘶声,朝着城墙上方涌来!
潼关城,瞬间陷入了毒瘴与邪虫的双重绝境!而流寇阵中,鬼萨满兜帽下那两片薄唇,似乎勾起了一抹残忍而期待的弧度。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