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不然那一声“杏林大会”,如同一道催命符,沉甸甸地压在太医院每个人的心头。
顾道全愁眉不展,在房中来回踱步,长吁短叹。他一生行医救人,靠的是精湛的医术和高尚的医德,何曾见过如此赤裸裸的党同伐异。
“这群老顽固,是铁了心要把裴砚往死里整!”楚昭一拳砸在桌上,震得茶杯乱晃,他压低声音,眼中凶光毕露,“裴兄,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我召集人手,咱们直接杀出去!临安城虽大,也未必留得住我们!”
裴砚摇了摇头,目光依旧落在苏九璃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上。
“杀出去,然后呢?”他的声音很平静,“从此亡命天涯,背上一个畏罪潜逃的罪名?那我这医道,便真的成了他们口中的妖法邪术,再无昭雪之日。苏九璃,也必死无疑。”
冲动解决不了问题,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他选择留下,不是因为懦弱,而是因为他不能输,更输不起。
一旁的顾清晏,静静地听着,看着。
她看着父亲的忧虑,看着楚昭的激愤,更看着裴砚在泰山压顶之际,依旧沉静如渊的背影。
那个在百草园中略带青涩的少年,那个在病榻前侃侃而谈的说书人,此刻的身影,仿佛与天地间的某种大义重叠在了一起。
她忽然明白了。
这不是裴砚一个人的战斗。
这是新与旧的碰撞,是开拓与守旧的对决。而她,顾清晏,太医院的少主,不能再仅仅是那个躲在父亲和心上人身后,被动接受庇护的女孩了。
一股前所未有的决心,在她心中悄然萌发,如破土的春笋,坚韧而锐利。
接下来的两日,顾清晏一反常态。
她将自己关进了太医院的藏书阁,不眠不休。无数蒙尘的医典古籍被她从书架深处翻出,烛火下,她那张清丽的脸庞映着一行行古老的文字,明眸中闪烁着思辨的光。
她不仅在寻找能为裴砚辩护的条文,更在追溯医道发展的脉络。她向父亲顾道全请教,询问历代那些离经叛道的医道先驱,是如何在举世皆敌的困境中,为自己的学说杀出一条血路的。
同时,一封封由她亲笔书写的信笺,悄悄送到了临安城中一些思想开明、不甘于墨守成规的年轻医者手中。
……
三日之期,转瞬即至。
太医院最大的讲堂,此刻座无虚席。临安城中,凡是叫得上名号的医者,几乎全数到场。乌压压的人群,锦绣的医袍,汇成一片沉默的海洋。
讲堂正上方的主位,药不然身着代表太医院最高权威的深紫色医官袍,手持一根龙头拐杖,不怒自威,高高在上。药石长老等一众保守派分坐两侧,个个面色肃杀,仿佛已经提前宣判了裴砚的死刑。
裴砚独自一人,站在讲堂中央,身形笔挺,在一众或审视、或轻蔑、或同情的目光中,宛如一株孤傲的青松。
“肃静!”
药不然的拐杖重重往地上一顿,沉闷的响声让整个讲堂的空气都为之一凝。
药石长老立刻站了出来,迫不及待地开始了发难。他那干瘦的身体里,仿佛蕴藏着无穷的恶意。
“裴砚!”他尖着嗓子,手指几乎要戳到裴砚的脸上,“你以妖言惑众,行巫蛊之术,视我杏林千年传承如无物!此乃罪一!罔顾会诊之规,擅用险招,将神裔公主的性命视同儿戏,此乃罪二!窃取同门气运,以私害公,坏我临安杏林根基,此乃罪三!”
他唾沫横飞,将之前药不然罗列的罪状又添油加醋地重复了一遍,最后更是将裴砚的“说书疗法”贬斥为哗众取宠的江湖骗术,是“杏林之耻,医道之蠹”!
激烈的言辞,如同脏水一般泼向裴砚,引得场下不少老成持重的医者连连点头,看向裴砚的目光愈发不善。
裴砚静静地听着,神色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对方说的不是自己。
就在他准备开口反驳,用事实撕碎这些虚伪的指控时,一个清冷而坚定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响彻全场。
“裴砚之法,是否有效,是否为妖术,不由各位前辈一言而决,当由事实说话!”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顾清晏一袭素雅的白裙,从人群后方,一步一步,走上了讲堂中央。
她走到了裴砚的身旁,与他并肩而立。
这一刻,整个讲堂都安静了,落针可闻。所有人都惊愕地看着这位太医院的千金,顾道全的掌上明珠。她不是应该和别的女眷一样,在这种场合保持沉默吗?
药不然眉头紧锁,呵斥道:“清晏侄女,这里不是你胡闹的地方,退下!”
顾清晏却未看他,而是环视全场,目光清澈,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药石长老方才引经据典,句句不离《杏林典律》,晚辈佩服。”她微微颔首,话锋却陡然一转,变得凌厉起来,“但不知长老可曾读过《杏林典律》开篇总纲的最后一句话——‘天道无穷,法随时移,医无定法,唯活人而已’!”
“什么?”药石长老一愣,这句话他当然知道,但向来被他们这些“祖制派”选择性忽略。
顾清晏不等他反应,继续说道:“我大夏医道,自上古神农尝百草始,历经数千年,哪一位被后世尊为医圣、药王的人物,不是在当时被斥为‘异类’,被骂作‘离经叛道’的革新者?扁鹊见微知着,创望闻问切四诊法,被当时固守巫祝的医者视为异端!华佗欲行开颅之术,更被斥为妖人!若他们都像诸位前辈一样,将祖宗之法奉为不可逾越的金科玉律,抱残守缺,不思进取,那我等今日,怕是还在钻木取火,用符水祷告治病!”
她的话语如同一柄重锤,狠狠敲在所有人的心上。尤其是那句“钻木取火,符水祷告”,让不少老医者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这简直是把他们比作了不学无术的原始巫医!
“放肆!你……你这是在羞辱我等先辈!”药石长老气得浑身发抖。
“晚辈不敢。”顾清晏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晚辈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医道,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诸位前辈今日所守护的‘古法’,不也曾是当年的‘新法’吗?为何到了裴砚这里,一种前所未有的新思路,就要被一棍子打死,被扣上‘妖法’的帽子?”
她顿了顿,目光转向裴砚,那一眼中,蕴含着无限的信任与支持。
“或许诸位不信鬼神,但裴砚曾以《聊斋夜话》之法,为城西李员外驱除心魔,令其从缠绵数年的病榻上起身,此事可有虚假?前些日子,他救治那名身中奇特蛊毒的少年,虽未完全功成,却也压制了蛊毒,保住了性命,为其后续治疗赢得了宝贵的时间,这可是晚辈亲眼所见!”
她隐去了书页世界的细节,巧妙地将其归纳为一种新的疗法。
“裴砚之法,本质上是以言语为引,调动患者情志,激发其自身求生意志,再引动天地间的一线生机气运加持己身,可称之为‘情志疗法’,亦可称之为‘气运医学’!这或许是一条我们从未设想过的道路,一条能让医道拥有更广阔前景的道路!”
这番话,条理清晰,有理有据,更有对未来的无限展望。
讲堂之下,那些被邀请来的年轻医者们,眼中开始闪烁起异样的光彩。他们早已对太医院这种论资排辈、固步自封的风气感到不满,顾清晏的话,无疑说出了他们的心声。
“说得好!”
“医无定法,说得太对了!”
零星的支持声开始响起,虽然微弱,却像投入死水中的石子,激起了一圈圈涟漪。
药不然的脸色铁青,他没想到,自己精心策划的审判大会,竟然被一个小丫头片子搅了局。
他冷哼一声,苍老的声音带着绝对的权威,压下了所有的议论。
“说得天花乱坠!但蛊毒少年尚未痊愈,苏九璃公主依旧昏迷不醒!事实就摆在眼前!神裔公主身份何其尊贵,岂容你们拿来当做试验的儿戏!”
这一下,又将问题拉回了最现实的层面。是啊,说得再好听,病人没好,一切都是空谈。
刚刚有些松动的舆论,再次变得凝重。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顾清晏身上。
只见她挺直了纤秀的脊背,朗声宣告,声音回荡在整个讲堂:
“苏公主的状况复杂,非一日之功。但裴砚之法,至少为我们提供了新的思路,让我们在束手无策时,看到了希望!若最终此法无效,所有责任,由我顾清晏一力承担!”
她深吸一口气,掷地有声。
“我愿以我太医院少主之位,以及我顾家百年清誉担保!”
全场死寂。
裴砚猛地转头看向她,心中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他看着那个为自己据理力争、此刻光芒四射的女子,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与情愫,瞬间冲垮了所有理智的堤坝。
顾清晏的勇气和担当,彻底点燃了在场年轻医者的热血。
“我等也认为,应当给予新法尝试的机会!”
“对!不能因为没见过,就断定是错的!”
“顾师姐说得对!我支持你们!”
支持的声音此起彼伏,虽然还无法与保守派的势力抗衡,却已然形成了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
药不然看着这几乎失控的场面,怒极反笑。他手中的龙头拐杖再次狠狠砸地,发出一声巨响。
“好!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女娃!好一个太医院少主!”
他死死盯着顾清晏和裴砚,眼中杀机毕露。
“既然你如此自信,老夫便给你一个机会,也给裴砚一个机会!”
“三日!”他伸出三根枯瘦的手指,声音阴冷如冰,“三日之内,若苏九璃公主的病情能有肉眼可见的明显好转,今日之事,老夫可以既往不咎!”
他话锋一转,声音陡然变得酷烈无情。
“若是不能……”
“你们二人,便自废医道修为,给我滚出临安,永世不得行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