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如同稀释的墨汁,艰难地渗透过厚重树冠的缝隙,吝啬地洒在小小的石台上。血腥气浓烈得化不开,混合着巨熊尸体散发的浓烈臊臭和内脏气息,沉甸甸地压在陈沐阳的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和死亡的味道。那头庞大的棕黑色巨兽,如同崩塌的山峦,堵在石台唯一的入口处,脖颈上深深插着的獠牙矛,矛杆兀自微微震颤,昭示着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生死一线的搏杀。暗红色的血泊在尸体下方蔓延,渗入泥土和碎石,引来几只早起的、绿豆大小的苍蝇,嗡嗡地盘旋着,试探着落下。
陈沐阳靠着冰冷的岩壁,浑身每一块肌肉都在无声地呐喊,酸痛和脱力感如同潮水般阵阵袭来。双臂沉重得抬不起来,虎口崩裂的伤口被血污和泥土糊住,火辣辣地疼。他费力地转过头,看向蜷缩在岩壁阴影里的父亲。
陈景行的状态更糟了。一夜的高烧和惊吓耗尽了他最后一丝气力,此刻陷入一种半昏半醒的谵妄。他嘴唇干裂起皮,无意识地翕动着,发出模糊不清的呓语,时而夹杂着几声痛苦的呻吟。那条伤腿暴露在微弱的晨光下,景象触目惊心:紫黑色的肿胀已蔓延至大腿,皮肤绷得发亮,呈现出一种不祥的、仿佛熟透即将腐烂的深紫色。伤口处厚厚的草药糊被大量涌出的、浑浊粘稠的黄绿色脓液彻底冲开、浸透,脓液沿着小腿流淌到石面上,散发着比熊尸血腥味更刺鼻、更令人作呕的腐臭。坏疽在疯狂蔓延,时间,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吞噬着父亲的生命。
“爹…” 陈沐阳的声音干涩嘶哑,他挣扎着挪过去,用沾满熊血的手背碰了碰父亲的额头。滚烫!如同烧红的炭!
陈景行眼皮颤动了一下,浑浊的眼睛勉强睁开一条缝,目光涣散,似乎无法聚焦。他嘴唇哆嗦着,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水…冷…好冷…”
冷?高烧之下却感觉冷?这是极其危险的信号!陈沐阳的心猛地揪紧,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他立刻抓过水筒,拔掉塞子,小心地托起父亲的头,将微凉的溪水凑到他干裂的唇边。
陈景行贪婪地啜吸着,喉咙里发出咕噜声。几口水下去,他似乎恢复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清明,涣散的目光艰难地聚焦在儿子脸上,又缓缓移向石台入口那堵肉山般的巨熊尸体,眼中掠过难以置信的恐惧和…一丝微弱的光芒。“…熊…真…真的…死了?”声音虚弱得如同叹息。
“死了,爹,死了!”陈沐阳用力点头,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一丝强行提振的坚定,“我们赢了!它死了!”
陈景行嘴角极其微弱地向上扯了一下,似乎想挤出一个笑容,但随即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身体痛苦地蜷缩起来。“…腿…里面…像有刀在搅…”他喘息着,豆大的汗珠从蜡黄的额头上滚落。
陈沐阳看着父亲腿上那不断涌出脓液的伤口,看着那迅速蔓延的紫黑色,一股冰冷的绝望如同毒蛇般缠绕上来。银绒草无效,昨天胡乱采来的混合草药无效…坏疽像无形的火焰,在父亲体内燃烧,吞噬着血肉。他必须找到更强的消炎、解毒、生肌的药!刻不容缓!
但眼前的巨熊尸体,是另一个迫在眉睫的巨大危机。这浓烈到极致的血腥和尸臭,在闷热潮湿的丛林里,就是最响亮的开饭铃!用不了多久,豺群、鬣狗、秃鹫、甚至更可怕的东西,都会被吸引而来!到时候,他们父子俩就是砧板上的肉!
他必须立刻处理掉这头巨兽!同时,还要为父亲寻找救命的草药!
“爹,您再撑一会儿!”陈沐阳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压下心头的恐慌和身体的疲惫,声音斩钉截铁,“我先处理掉这大家伙!不然我们谁都活不了!然后立刻去找药!您坚持住!”
他挣扎着站起身,走向那头巨大的熊尸。近距离的视觉冲击更加震撼。这头熊的体型远超他的预料,肩高几乎与他齐胸,体重恐怕超过五百斤!浓密粗糙的棕黑色长毛如同钢针,覆盖着虬结的肌肉。巨大的头颅歪在一边,獠牙外露,那双曾经凶戾的黄绿色眼睛如今只剩下死寂的灰白,却依旧让人不寒而栗。
第一步,必须把獠牙矛拔出来!这是他现在唯一的、趁手的武器!
矛杆深深嵌入熊颈,被厚实的肌肉和骨骼卡住。陈沐阳双手握住矛杆末端,脚下蹬住熊尸粗壮的肩胛骨,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向外拔!
“嗬——!”他低吼一声,手臂和腰背的肌肉贲张!矛杆在血肉中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巨大的阻力传来,伤口处涌出更多暗红色的血液。他憋住一口气,猛地发力!
“噗嗤!”
带着一股滚烫的血箭,沉重的獠牙矛终于被拔了出来!矛尖沾满了暗红色的血块和组织碎屑。陈沐阳踉跄着后退一步,差点被矛杆的重量带倒。他将沾满血污和油脂的矛尖在旁边的苔藓上用力蹭了蹭,又在溪水里快速涮洗了一下,确保燧石矛尖的锋利。冰冷的矛杆握在手中,传递着一丝微弱的安全感。
接下来是剥皮和取肉。这是一个浩大、血腥且充满挑战的工程。他选择从相对柔软的腹部入手。用獠牙矛锋利的尖端,小心翼翼地划开坚韧的熊皮。鬃毛下的皮层极其厚实,脂肪层更是厚达数指。石刀在这种厚皮面前效率低下,他主要依靠獠牙矛的切割力和自身的蛮力。每一次切割都极其费力,汗水混合着脸上的熊血不断流下,蛰得眼睛生疼。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和油脂味更加浓烈。
开膛破肚时,腥臊的内脏气息扑面而来,混杂着尚未消化的腐植气味,令人窒息。他强忍着呕吐的欲望,迅速割断连接内脏的筋膜。巨大的胃袋鼓胀,沉甸甸地滑落出来。肝脏和心脏相对完整,颜色暗红,散发着浓烈的铁锈味。一对巨大的、暗褐色的肾脏。这些都是高营养、相对易保存的部分。他迅速用带来的大片棕榈叶将这些内脏包裹好。
最珍贵的是熊胆。他小心地切开连接胆管的筋膜,一个拳头大小、深绿色、表面布满褶皱的胆囊被完整地摘取出来。胆囊沉甸甸的,里面充满了浓稠、苦腥的胆汁。塔卡娜曾提过,熊胆是极其珍贵的药材,清热解毒、明目镇惊。他如获至宝,用另一小块干净的棕榈叶仔细包裹好,贴身收藏。
四条巨大的熊腿是主要的肉源。他用獠牙矛和石刀配合,沿着关节缝隙费力地切割、撬动,将两条相对完好的后腿卸了下来。每条腿都沉重异常,肌肉虬结。前腿则因为肩胛骨巨大且连接复杂,只割下了大块的上臂肉。巨大的肋排也被他费力地切割下来一大扇。熊头过于沉重且难以处理,只能放弃。
处理下来的熊肉堆积在干净的棕榈叶上,暗红色,纹理粗糙,散发着浓烈的野兽气息。陈沐阳看着这堆肉山,心中却没有多少喜悦。熊肉脂肪含量高,腥臊味重,在闷热环境下极易腐败,处理保存是巨大难题。而且,时间紧迫!
剩下的庞大躯干、内脏(除了保留的部分)和无法处理的头颅,成了巨大的负担。他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分解掩埋如此多的东西。他只能退而求其次,将这些散发着浓烈气味的残骸,连同那张只剥了一半、沾满血污脂肪的巨大熊皮,一起拖到石台下方最陡峭的一处崖壁边缘。
“下去吧!”他低吼一声,用尽最后的力气,将这些沉重的残骸推下了陡坡!
沉重的尸体和内脏翻滚着、撞击着岩石和树木,发出轰隆隆的巨响,一路向下,最终坠入下方深不见底的、植被茂密的沟壑深处。浓烈的血腥味随着下坠的气流弥散开。
做完这一切,陈沐阳几乎虚脱。他靠在岩壁上大口喘息,胸膛剧烈起伏。石台上,只留下了用棕榈叶包裹好的两大条熊后腿肉、一大块前腿肉、一扇肋排、心肝肾脏,以及那个珍贵的熊胆。血腥味依旧浓烈,但源头的大头已经被暂时移除。
“爹!我这就去找药!”他顾不上休息,抓起獠牙矛和弓箭,对昏迷中的父亲喊了一声,转身就冲下了石台。他必须和时间赛跑!
这一次,他的目标极其明确——水边!塔卡娜说过,许多具有强效消炎、解毒、生肌的草药都喜湿,生长在溪流、沼泽边缘。
他沿着溪流向上游狂奔,目光如同探照灯,疯狂地扫视着两岸湿润的泥土、石缝、树根。他辨认着记忆中的形态:叶片是否肥厚多汁?是否有特殊气味?茎秆是否折断有粘液?花朵颜色形状?
在一处溪流转弯形成的、长满滑腻青苔的巨石背面,潮湿的阴影里,他发现了几丛匍匐生长的植物。叶子呈长卵形,边缘有细密的锯齿,叶面深绿,叶背却呈现出奇异的紫红色!折断茎秆,立刻渗出乳白色、如同牛奶般的粘稠汁液!一股浓烈的、略带辛辣的奇特气味散发出来。
陈沐阳的心脏猛地一跳!**紫背草**(*Gynura bicolor*)!塔卡娜反复强调过!这种草药的汁液具有极强的解毒、消炎、生肌收敛功效,尤其对恶疮痈肿有奇效!是治疗外伤感染的圣品!
他如同发现了稀世珍宝,小心翼翼地将几株最肥嫩的紫背草连根拔起,用干净的苔藓包裹住根部,保持水分。
继续向上游搜索。在一片泥泞的浅滩旁,半浸在水中的淤泥里,生长着一簇簇挺拔的植物,顶端开着细小的、伞状的白色小花。他记得昨天采过类似的花,但这次他仔细看了看根部——挖开湿泥,下面是一截截如同微型莲藕般的、纺锤形的白色块根!折断块根,断面洁白,渗出透明的粘液,闻之有一股淡淡的、类似泥土的清香。这是水菖蒲的根!塔卡娜说过,菖蒲根捣烂外敷,能消肿止痛、活血祛瘀!
他迅速采下几株,同样用苔藓包好根部。
在溪流旁一处相对干燥的土坡上,阳光透过树冠缝隙洒下,他找到了一种低矮的、开着鲜艳小黄花的植物。花朵形状有点像微型的野菊,叶片细碎。他记得塔卡娜提过,一种叫金疮草(可能是某种菊科植物)的黄花,止血生肌效果极佳。他采了一大把花朵和嫩叶。
藤兜很快被这些带着泥土气息和奇特药味的植物塞满。陈沐阳不敢再耽搁,立刻转身,朝着石台的方向发足狂奔!每一分每一秒,都关系着父亲的生死!
当他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地冲回石台时,太阳已经升到了树冠之上,炽热的光线烘烤着大地,石台上的血腥味在高温下蒸腾,更加刺鼻。
陈景行依旧昏迷着,但气息更加微弱,脸色呈现出一种死灰般的色泽。伤腿的腐臭味,即使在浓烈的血腥味中也清晰可辨,脓液流淌的范围更大了。
陈沐阳冲到父亲身边,迅速将采集的草药摊开。他先拿起几片紫背草的叶子,塞进嘴里用力咀嚼。辛辣苦涩的汁液瞬间充斥口腔,刺激得他眼泪直流,但他毫不在意,用力嚼烂成糊状。
“爹,忍着点!”他低语一声,仿佛父亲能听见。他用清水再次冲洗父亲腿上那触目惊心的伤口,脓血混合着污物流淌下来。接着,他毫不犹豫地将嘴里嚼烂的、带着辛辣刺鼻气味的紫背草糊,厚厚地、用力地敷在紫黑色的伤口上,尤其是那些肿胀发亮、皮肉颜色最深的区域!
“呃——!” 昏迷中的陈景行身体猛地一颤,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仿佛滚烫的烙铁按在了伤口上!他的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
陈沐阳死死按住父亲的身体,眼中含泪,手上动作却不停。他迅速将水菖蒲的白色块根用石头捣成粘稠的泥状,带着清香的粘液混合着根渣,覆盖在紫背草糊的外层。最后,他将金疮草的黄花和嫩叶也捣碎,混合着汁液,敷在最外面一层。
三层药糊敷上,陈景行的身体在最初的剧痛痉挛后,似乎稍微平静了一些,但依旧在无意识地痛苦呻吟。
陈沐阳做完这一切,如同打了一场大仗,浑身虚脱地跌坐在父亲身边。他紧张地观察着父亲的脸色和伤口的变化。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缓慢流逝。
正午的烈日炙烤着石台,没有树荫遮蔽,温度高得如同蒸笼。熊肉在高温下开始散发出淡淡的、令人不安的腥臊气味。陈沐阳不得不将肉块移到岩壁下仅有的一点阴影里。
突然,他发现父亲伤腿上那厚厚敷着的三层药糊边缘,似乎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变化!
一丝极其淡的、近乎无色的清亮液体,正从药糊与肿胀皮肤的缝隙间,极其缓慢地渗出来!混合着之前残留的脓液,但这新渗出的液体,颜色明显要浅得多,质地也更清亮!
这是…拔毒?药力开始起作用了?!
陈沐阳的心脏狂跳起来!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用干净的棕榈叶纤维,沾了一点那渗出的清亮液体。凑近鼻子闻了闻——刺鼻的腐臭味似乎淡了一点点,混杂进了一丝紫背草的辛辣和金疮草的苦涩!
希望!微弱的希望如同风中的烛火,在他心中点燃!
然而,就在这丝希望刚刚升起的瞬间——
“呜——嗷——!”
一声悠长、凄厉、充满了贪婪和兴奋的豺嚎声,猛地从石台下方不远处的密林中响起!
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更多的豺嚎声此起彼伏,迅速汇聚!声音的方向,正是他丢弃巨熊残骸的那条深沟!
豺群!它们找到了巨熊的残骸!盛宴开始了!
陈沐阳猛地站起身,冲到石台边缘。透过稀疏的树冠向下望去,只见下方深沟边缘的树丛剧烈晃动,隐约可见数个棕灰色的、灵活的身影在跳跃、撕扯!兴奋的嚎叫声、争抢的尖啸声、以及令人牙酸的骨肉撕裂声交织在一起,清晰地传了上来!
浓烈的血腥味和豺群特有的骚臭味,随着上升的热气流,弥漫到石台。
这喧嚣像是一层躁动的屏障。陈沐阳的目光却死死盯向深沟对面那片更加幽深、更加寂静的原始密林。豺群的狂欢之下,那片区域如同凝固的墨绿色油画,没有丝毫动静。
但他知道,那个地方,昨天留下了巨大的爪印。那片死寂之中,是否正隐藏着比豺群更可怕的东西?它是否正冷冷地注视着豺群的盛宴,也…计算着石台上这点微弱的生机和那堆散发着诱人气味的熊肉?
他缓缓抬起手,摸向腰后那个特制的藤蔓箭袋。指尖触碰到裹着油布树叶的、冰冷的箭杆。
只剩下最后两支毒箭了。
豺群的嚎叫如同背景噪音,喧嚣刺耳。石台上,父亲微弱的呻吟、熊肉淡淡的腥臊、草药苦涩辛辣的气息、还有伤口渗出那一丝清亮的液体…所有的一切,都在高温下蒸腾、发酵。
陈沐阳站在石台边缘,如同风暴中心的一叶孤舟。他握紧了獠牙矛粗糙的矛杆,燧石矛尖在烈日下反射着一点冰冷的微光。目光穿透下方豺群的喧嚣,死死锁定了深沟对面那片沉静的、如同巨兽匍匐的墨绿色丛林。
那里,是比昨夜巨熊更深的未知。而他能依靠的,除了手中简陋的武器,只剩下那一点点正在与腐肉争夺生命的草药,以及……腰后那两支冰冷刺骨、见血封喉的毒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