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艰难地穿透古老榕树盘根错节的树冠,在厚厚的腐殖层上投下支离破碎的灰白色光斑。空气湿冷,凝结的水珠不断从高处的叶片滴落,敲打在陈沐阳的脖颈上,带来一阵激灵。他蹲在平台边缘,目光如同铁钉,死死楔入苔藓层上那个清晰的、指向东南方的足印。足印边缘锐利,苔藓被踩踏后尚未恢复弹性,凹陷的纹理清晰地显示着某种坚韧植物纤维编织的交叉纹路——绝非他们赤足或裹兽皮能留下的痕迹。
还有别人。就在不久前,如同幽灵般踏足过他们昨夜安眠的树冠堡垒,留下这个不祥的指向。
“爹,”陈沐阳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金属般的冷硬,“脚印很新,纹路是编的鞋底。不是丫头。往东南去了。”
陈景行凑近,浑浊的眼睛瞪得滚圆,盯着那清晰的鞋印纹路,又猛地抬头扫视东南方那片被巨大蕨类和板状根封锁、光线更加昏暗的丛林深处,脸色变得异常难看。“娘的…这鬼地方…除了咱和丫头,还有别的‘人’?”他握紧了手中的木矛,那条曾被视作废物的伤腿,此刻肌肉紧绷,传递着本能的戒备和力量感。“是…是打伤丫头那伙人?”
“不知道。”陈沐阳摇头,燧石手斧冰冷的斧柄在掌心传递着沉甸甸的质感。他迅速起身,目光在龟甲星图指引的东北方向与苔藓上指向东南的陌生脚印之间,只停顿了一瞬。“不管是谁,丫头在东北方等我们,也可能在等救援。她的标记和血,不能白流。”他果断地将装着龟甲星图和树皮卷轴的小皮囊塞进兽皮衣最贴身处,“走东北!按她画的图走!但要快,更要静!”
目标从未如此清晰而急迫。两人如同受惊的鹿,迅速离开榕树的荫蔽,重新踏入光线昏暗、植被更加古老浓密的丛林。陈沐阳在前方开路,燧石手斧挥舞,劈砍着挡路的坚韧藤蔓和低矮灌木,木矛不断探扫着脚下厚厚腐叶层中可能潜藏的蛇穴或陷坑。陈景行紧随其后,那条伤腿爆发出强劲的蹬踏力,踩在松软的腐殖土上发出轻微的“噗嗤”声,每一次迈步都沉稳有力,紧紧跟随儿子的足迹。
追踪女孩的血迹已不可能,龟甲星图是唯一的灯塔。东北方向。陈沐阳的心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在巨大的板状根和垂落如帘的气生根间快速穿行。空气湿热凝滞,弥漫着浓烈的腐殖质气息和一种类似熟透菠萝的奇异甜香。光线越来越暗,仿佛行走在黄昏的暮色里。
走了约莫一个时辰,前方带路的陈沐阳猛地停下脚步,侧耳倾听。除了丛林固有的虫鸣鸟叫,一种新的、低沉而持续的声音,如同遥远天际的闷雷,正隐隐穿透浓密的枝叶传来!
“水声!”陈景行也听到了,浑浊的眼睛瞬间亮起,“大河的动静!”
希望如同强心剂注入疲惫的身体。陈沐阳精神一振,循着水声的方向,加快了劈砍开路的节奏。燧石手斧的刃口在湿热的空气中划出破风声。脚下的坡度开始明显向下倾斜,腐殖层变得潮湿泥泞。水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宏大,不再是闷雷,而是万马奔腾般的轰鸣!
终于,当陈沐阳奋力劈开最后一丛缠绕如网的巨大藤蔓时,眼前豁然开朗!
一条大河!
它如同一条暴躁的翡翠巨蟒,在深深的峡谷底部奔流咆哮!河面宽阔,目测不下百米,湍急的水流撞击着两岸嶙峋的黑色礁石,激起数米高的白色浪花,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水汽挟着冰冷的劲风扑面而来,瞬间洗去了丛林的闷热。河对岸,是更加陡峭、覆盖着浓密得化不开墨绿色的悬崖峭壁,高耸入云,几乎遮蔽了半片天空。
“老天爷…这么大的河!”陈景行被眼前的景象震撼,拄着木矛,那条支撑他走到河边的伤腿稳稳扎根,传递着面对自然伟力的渺小感。
陈沐阳的目光却锐利如刀,迅速扫视着河岸。龟甲星图指向东北,河流的流向也基本是东北-西南方向。女孩的树皮卷轴上画着河流和山,山中有洞。那么,沿着河岸向上游(东北方)走,寻找山势和可能的洞穴入口,是唯一的选择。
然而,眼前的河岸并非坦途。他们所在的这边,是相对平缓、但被巨大礁石和茂密水岸植被切割得支离破碎的滩涂。巨石湿滑,覆盖着青苔,每一步都需万分小心。更麻烦的是,河流在此处形成一个巨大的拐弯,上游方向完全被一片从河岸一直延伸到水中、由巨大礁石群构成的险滩所阻挡!湍急的河水在礁石间奔腾冲撞,激起震天的水雾,形成一道天然的、无法逾越的屏障!
“过不去!”陈景行看着那片翻滚着白色死亡泡沫的险滩,脸色发白,“这水…能把石头都冲碎!”
陈沐阳眉头紧锁。龟甲星图指引上游,礁石险滩拦路。他沿着河岸向上游方向搜寻,试图寻找绕过险滩的路径,但茂密的、带着尖刺的灌木丛和水岸湿地如同绿色的高墙,根本无法通行。
难道要回头?或者强行渡河?湍急的河水和未知的对岸峭壁,风险巨大到近乎自杀。
就在他心念电转之际,目光忽然被河岸边一块相对平坦的黑色巨石吸引。巨石高出水面,表面布满水流冲刷的痕迹和湿滑的青苔。而在巨石靠近上游方向、远离水面的那一侧,覆盖的青苔似乎被刻意刮掉了一小块!
他立刻攀上巨石,凑近查看。
刮痕很新!露出了下面深色的、湿漉漉的岩石表面。刮掉的形状,赫然是一个线条简洁却无比熟悉的符号——三条螺旋线交汇的核心!“祖灵之眼”!符号的朝向,并非指向无法通行的上游礁石滩,而是笔直地指向了河对岸那片陡峭的、覆盖着浓绿植被的悬崖峭壁!
而在符号下方,极其潦草地刻着一个小小的箭头,箭头旁边,是三道波浪线!
渡河!指向对岸!
陈沐阳的心脏猛地一跳!女孩来过这里!她也面临同样的困境,并留下了明确的指引——渡河,到对岸去!对岸的峭壁,就是树皮卷轴上画的山?洞穴入口在那里?
“爹!看!她留下的!渡河!去对岸!”陈沐阳的声音穿透部分水流的轰鸣,指向岩石上的标记。
陈景行攀上巨石,看清标记,浑浊的眼睛里瞬间燃起希望的火苗:“渡河?这…这水…”他看着脚下奔腾咆哮、漩涡密布的翡翠色激流,又看看对岸刀劈斧削般的峭壁,脸上肌肉抽动了一下,但那条伤腿猛地一踏岩石,“丫头指的路,咱就走!死也死个明白!”
决心已定,剩下的就是方法。直接游过去是找死。陈沐阳的目光扫过河岸。巨大的礁石间,堆积着不少被洪水冲上岸的枯木,有些树干粗壮笔直。藤蔓!岸边垂挂着许多坚韧的深褐色藤蔓!
“爹!砍木头,搓藤绳!扎筏子!”陈沐阳当机立断,拔出燧石手斧,冲向岸边一根碗口粗、长约三米的枯木。
陈景行也立刻行动起来,挥舞木矛,劈砍低处垂挂的藤蔓。那条伤腿在湿滑的礁石间展现出惊人的稳定性和力量,每一次蹬踏都稳固有力。他挑选最坚韧、表皮纤维最丰富的藤蔓,用燧石片削去枝叶,双手如同铁钳般大力揉搓、编织,粗壮的手指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一条条手腕粗细的藤绳在他手中迅速成型。
陈沐阳则专注于砍伐和修整木材。燧石手斧的斧刃在枯木上劈砍,发出沉闷的“笃笃”声,木屑纷飞。他需要三根足够长、相对笔直的树干作为筏子的主体。汗水很快浸透了他的粗布上衣,手臂因持续挥砍而酸胀颤抖。河水的咆哮如同催命的鼓点,催促着他们。
时间在紧张忙碌中流逝。日头逐渐升高,穿透水汽蒸腾的河面,带来些许暖意,却也映照出河水的湍急与深邃的可怕。终于,三根修整过的树干被并排拖到水边相对平缓的回湾处。陈景行搓好的数条粗壮藤绳如同巨蟒般盘在礁石上。
父子二人合力,用最原始的杠杆原理(撬动礁石)和全身的重量,将树干推入浅水区。冰冷的河水瞬间没过大腿,强大的冲击力让两人一个踉跄。他们咬紧牙关,死死稳住树干,用藤绳以最牢固的“井”字捆扎法,将三根树干死死地绑缚在一起!藤绳在粗糙的树干上勒出深深的凹痕,陈景行用尽全身力气将绳结打到最紧,粗粝的树皮磨得他手掌生疼,但那条伤腿如同桥墩般稳稳钉在水底礁石上,提供着强大的支撑。
一个简陋却异常结实的三角木筏雏形,在湍急的河水拍打下,顽强地漂浮起来!
“成了!”陈景行看着水中的筏子,布满汗水和河水痕迹的脸上露出畅快的笑容,那条伤腿在冰冷河水的冲刷下,反而传来一种充满力量的冰凉感。
陈沐阳抹了把脸上的水珠,没有丝毫停顿。他迅速砍下两根稍细些、长度合适的树干作为撑筏的篙。又仔细检查了藤绳的每一个绳结,确认牢固无比。“爹,上筏!我在前面撑,您稳住后面!”
两人合力将筏子推离浅滩,在河水即将漫过腰际时,敏捷地翻身上筏。筏身猛地一沉,河水瞬间涌上筏面,冰冷的触感刺透兽皮。陈沐阳立刻半跪在筏首,双手紧握木篙,篙尖死死抵住前方一块稳固的黑色礁石,全身肌肉绷紧,对抗着河水巨大的推力!
“走!”他低吼一声,双臂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木篙猛地撑离礁石!
简陋的木筏如同离弦之箭,借着撑篙的力道和陈景行在筏尾用木矛奋力向后划水的推力,猛地斜刺里冲出了相对平缓的回湾,一头扎入了河道中央汹涌的激流!
瞬间,天旋地转!
狂暴的水流如同无数只巨手,从四面八方撕扯着脆弱的木筏!巨大的浪头狠狠拍打在筏身上,冰冷的河水劈头盖脸浇下!木筏剧烈地颠簸、旋转,随时可能被撕碎或倾覆!陈沐阳死死趴在筏首,双手如同焊在木篙上,眼睛被水花打得几乎无法睁开,只能凭借本能和对水流冲击的感知,在惊涛骇浪中寻找着任何可以借力的礁石或水流相对平缓的缝隙,用尽全力撑篙、调整方向!
“稳住!爹!撑住!”他的吼声被水声撕扯得破碎不堪。
陈景行魁梧的身躯如同磐石般压在筏尾,那条伤腿死死勾住捆扎筏子的藤绳,身体紧贴湿滑的筏面,用木矛疯狂地向后划水,试图对抗水流的旋转,稳定筏身。每一次划动都耗尽力气,冰冷的河水呛入口鼻,但他布满沟壑的脸上只有一股豁出去的狠劲,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对岸那片越来越近的墨绿色峭壁!
时间在惊心动魄的搏斗中被无限拉长。木筏像一片疯狂的树叶,在翡翠色的死亡怒涛中起伏、抛掷。有好几次,筏子几乎被巨浪掀翻,又被两人拼死稳住。冰冷的河水带走体温,手臂酸痛欲裂,但求生的意志支撑着每一块肌肉榨出最后的力量。
终于,当木篙的尖端再次重重抵上一块对岸水下坚实的礁石时,陈沐阳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猛地一撑!
木筏借着这股力量,如同搁浅的鲸鱼,重重地撞上了对岸陡峭崖壁下、一片相对平缓的碎石浅滩!
“上岸!”陈沐阳嘶哑地吼道,连滚带爬地翻下木筏,冰冷的河水瞬间漫过胸口。他转身死死抓住筏子边缘,奋力拖拽。
陈景行也挣扎着扑下筏子,那条伤腿爆发出最后的力量,蹬踏着水底的碎石,配合着儿子将沉重的木筏死死拖上了浅滩。
两人瘫倒在冰冷的碎石上,如同离水的鱼,大口喘着粗气,浑身湿透,瑟瑟发抖。河水在脚边不甘地冲刷着,劫后余生的巨大虚脱感伴随着刺骨的寒冷席卷全身。
“过…过来了…”陈景行剧烈地咳嗽着,吐出呛入的河水,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但脸上却绽放着狂喜的光芒。那条支撑他渡过大河天堑的伤腿,此刻在碎石上微微颤抖,传递着疲惫与无与伦比的骄傲。
陈沐阳挣扎着坐起,抹去脸上的水渍,目光急切地扫向这片陌生的河岸。这里不再是平缓的滩涂,而是紧贴着高耸入云、近乎垂直的悬崖峭壁。峭壁底部,巨大的黑色岩石犬牙交错,上面覆盖着湿滑的青苔和茂密的蕨类植物。震耳欲聋的瀑布轰鸣声比之前更加清晰,似乎就在不远处!
龟甲星图指引的山,就在眼前!洞穴入口在哪里?
他强撑着站起,搀扶起父亲。两人沿着狭窄的碎石滩,踩着湿滑的巨石,向上游瀑布轰鸣的方向艰难跋涉。没走多远,前方一处巨大的、向内凹陷的崖壁吸引了陈沐阳的注意。
凹陷处岩壁湿漉漉的,不断有水珠从上方岩缝渗出滴落。在靠近地面的位置,覆盖着厚厚的、深绿色的苔藓。苔藓层上,几片蕨类植物的叶子被明显拨开过,露出下面深色的岩石。
陈沐阳立刻走过去,用燧石手斧小心地刮掉那片区域的苔藓。
苔藓下,湿漉漉的岩石表面,赫然显露出一道狭窄的、仅容一人弯腰通行的裂缝!裂缝内部黑黢黢的,一股比外界更加阴冷、带着浓重水汽和岩石气息的风,正持续不断地从深处吹拂出来!
而在裂缝入口旁边,一块相对干燥的岩石上,燧石划刻的痕迹清晰无比——三条螺旋线,坚定地交汇于一点!“祖灵之眼”!箭头方向,笔直地指向裂缝深处!
找到了!洞穴入口!
“爹!是这里!”陈沐阳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
陈景行也看到了标记,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巨大的希望和一丝疲惫后的释然:“好!好!总算…找到了!”
然而,就在陈沐阳准备俯身探查裂缝内部时,他的目光猛地被裂缝入口下方、靠近水线的一块湿漉漉的礁石吸引!
在那块深色的礁石表面,一小片深褐色的、尚未完全被水流冲刷干净的污渍,如同不祥的烙印,刺入他的眼帘!
是血迹!
血迹很淡,被水稀释,但颜色和形态,与之前在树冠祭坛上发现的女孩的血迹如出一辙!血迹的旁边,散落着几片被踩踏得支离破碎的、边缘带着锯齿的深紫色叶片——正是之前治愈他毒蝇叮咬的那种神奇草药!
她在这里!她进入了洞穴!而且,再次受伤!
陈沐阳的心脏瞬间被攥紧。他猛地抬头,目光如同燃烧的炭火,投向那道吹拂着阴冷气流的幽深裂缝。
洞内,是终极的目的地?还是……另一个更加凶险的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