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的余烬在晨光中散发着最后一丝暖意,几缕淡白的烟气袅袅升起,融入林间弥漫的薄雾。陈景行是被一阵清脆的鸟鸣唤醒的。他睁开眼,视线还有些模糊,随即感受到一股强烈的、不同于昨日的新鲜感——那条折磨了他许久的伤腿,在敷上厚厚一层捣烂的“止痛草”根茎泥后,经过一夜的休养,竟奇迹般地消减了大半那钻心刺骨的锐痛,只剩下一种深沉的、可以忍受的钝痛和肿胀感。他尝试着小心地挪动了一下脚踝,虽然依旧僵硬,关节摩擦发出轻微的咔哒声,但那种随时会撕裂血肉的可怕感觉确实减轻了。他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活着,腿还能用,还有希望。
营地里其他人也陆续醒来。石岩正用燧石刀小心地刮削着一根手臂粗的硬木枝,试图将其一端磨尖。阿木和他母亲在熄灭的火堆灰烬里仔细翻找着昨夜烘烤后变得焦脆的苔藓块——这是他们目前唯一能储存、也勉强能果腹的“干粮”。陈沐阳则蹲在溪边,用一块边缘锋利的薄石片刮着昨天剥下的湿漉漉的树皮内层,试图去除多余的韧皮纤维,得到更柔韧的树皮纤维条,为搓制新的绳索做准备。女孩安静地坐在稍远些的一块光滑圆石上,深褐色的眼眸望着坡下那条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反射着细碎银光的宽阔大河,不知在想些什么。
“爹,感觉怎么样?”陈沐阳看到父亲醒来,立刻放下手里的活计,快步走过来,脸上带着关切。
“好多了!”陈景行脸上露出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容,虽然依旧疲惫,但眼神里有了光,“这草根子管用!火辣辣的,但那股子钻心的疼劲儿下去了不少。丫头,多谢你!”他转向女孩的方向,真诚地道谢。
女孩只是微微侧过头,目光在陈景行敷着厚厚草泥的伤腿上短暂停留,轻轻点了点头,算是回应,视线很快又回到了远处的大河上。
“好!腿能好起来,比啥都强!”石岩也放下手中的木矛,声音洪亮,驱散了清晨的微寒,“景行兄弟,你和妇孺们就留在营地,继续收集柴火,把那点苔藓块再烘烤干些,能存多久是多久。沐阳,你手脚麻利,跟我走!还有你,”他看向那个一直沉默的女孩,“你也来。我们需要去河边,看看能不能弄点鱼。光靠野菜和苔藓,撑不了几天。”
女孩没有拒绝,默默站起身。
三人沿着昨日探出的路线,小心翼翼地穿过坡下茂密的林缘地带。清晨的森林格外湿润,露珠压弯了蕨类植物的羽叶,滴落下来,打湿了裤脚。脚下的腐殖层松软厚实,散发着泥土和落叶混合的微醺气息。鸟鸣声此起彼伏,偶尔能看见色彩斑斓的影子在枝叶间一闪而过。石岩打头,燧石长矛紧握在手,警惕地扫视着四周的灌木丛和头顶的树冠。陈沐阳紧随其后,手里也握着一根临时削尖的木棍。女孩走在最后,步伐轻盈,几乎不发出任何声响。
很快,大河的全貌展现在眼前。河面远比他们在山坡上看到的更为宽阔,水流平缓而深沉,在晨光下泛着柔和的灰蓝色泽。靠近他们这边的河岸较为平缓,布满了被水流冲刷得光滑圆润的大小卵石。河水清澈,能清晰地看到水底摇曳的水草和缓慢游动的、体长近尺的深灰色大鱼,它们宽厚的脊背在阳光下偶尔闪出银光。对岸则截然不同,是陡峭高耸的岩壁,怪石嶙峋,几乎垂直插入水中,岩壁缝隙间顽强地生长着一些扭曲的树木。岩壁上方,是郁郁葱葱、连绵起伏的丘陵,一直延伸到视野的尽头。
“好大的鱼!”陈沐阳看着水中那些悠然自得的影子,忍不住低呼,下意识地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饥饿感瞬间被眼前的景象勾得更加强烈。
“看到了,就是不好抓。”石岩放下长矛,蹲在河边,皱着眉观察水流,“水太深,太清,鱼精得很。用矛扎,很难中。”他试着将矛尖缓缓探入水中,距离水面还有一尺远,水底的鱼群就警觉地四散开来,灵活地躲入更深的水域或卵石缝隙中。
陈沐阳也尝试着靠近水边,刚踩上一块湿滑的卵石,脚下一滑,险些摔倒,惊得近处几条鱼尾巴一甩,溅起一片水花,瞬间消失无踪。
“急流抓鱼靠巧劲,深水捕鱼……靠网。”石岩叹了口气,有些无奈。他们哪来的网?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观察河面的女孩动了。她没有去看那些深水区的大鱼,而是沿着河岸,向上游水流相对平缓、布满浅滩和回水湾的地方走去。她的目光落在河岸浅水处茂盛生长的水生植物上,尤其是一种叶片细长、韧性十足的深绿色藤蔓。她走过去,伸出沾着些许蓝色汁液的手指,用力拉扯了一下其中一根藤蔓。藤蔓异常坚韧,即使被她用力拉扯,也只是轻微变形,并未断裂。
她拔出腰间陈沐阳给她的燧石小刀,动作利落地割下几根最粗壮、长度超过一丈的藤蔓。然后,她走到一块相对平坦的卵石滩上,开始处理这些藤蔓。先用石刀刮掉藤蔓表面粗糙的深绿色表皮,露出里面浅黄绿色、更加柔韧的纤维层。接着,她将几根处理好的长藤蔓并排放在一起,用一种复杂但异常熟练的手法开始编织。她的手指灵活地穿梭、打结、缠绕,动作流畅而富有韵律,仿佛做过千百遍。
石岩和陈沐阳被她的动作吸引,好奇地围了过来。只见女孩的手指翻飞,那些柔韧的藤蔓在她手中渐渐成型。她并不是在编织一张传统的网,而是在制作一种奇怪的、类似多爪钩的东西。几根较短的藤蔓被作为“爪骨”横向固定,然后细长的藤蔓纤维被紧密地缠绕在这些“爪骨”上,形成一层层密集的、带着无数细小倒刺般纤维的“爪网”。最后,几根长长的藤蔓作为牵引绳,牢牢地系在这个多爪钩状物的中心。
女孩站起身,拿起这个造型奇特的藤蔓捕具,走到一处水流稍急、但水底布满卵石、水深仅及小腿肚的浅滩边。她掂量了一下手中的藤蔓钩,深褐色的眼眸锐利地扫视着水底。几条体型稍小、但同样肥硕的深灰色鱼正在浅水区的卵石间穿梭觅食,搅起细小的泥沙。
女孩没有急于出手。她静静地站着,身体微微前倾,像一尊凝固的石像。时间一点点流逝,水流哗哗作响。终于,一条鱼似乎放松了警惕,游到了一块较大的卵石下方,暂时停驻下来。
就在这一瞬间!
女孩的手臂猛地挥出!动作快如闪电!
呼!
那团带着密集倒刺纤维的藤蔓钩准确地砸向鱼所在的位置,覆盖了周围数尺的范围!
噗通!
藤蔓钩沉入水中,包裹住了那块卵石及其下方!
水花四溅!被惊扰的鱼儿疯狂逃窜!
女孩没有丝毫犹豫,双手猛地抓住那几根牵引藤蔓,用尽全身力气向后、向上急速拉扯!动作迅猛而决绝!
哗啦!
水花被带起老高!藤蔓钩被从水里硬生生拽了出来!
一条一尺来长、拼命扭动着银灰色身躯的大鱼,赫然被那无数坚韧的、带着细小倒钩的藤蔓纤维死死缠住!鱼鳞被倒刺刮住,鱼鳍被紧紧缠绕,任凭它如何挣扎,也无法挣脱这柔韧的天然牢笼!
“抓住了!”陈沐阳激动地喊出声,眼睛瞪得溜圆,几乎不敢相信这简单粗暴却又极其有效的方法。
石岩也是满脸震撼,他快步走过去,看着还在藤蔓中奋力扑腾的鱼,又看看女孩手中那简陋却充满智慧的捕具,黝黑的脸上露出由衷的赞叹:“好法子!丫头,你这手艺神了!”
女孩没有回应他们的惊叹,只是迅速地将藤蔓钩从鱼身上小心地解下来——倒刺纤维虽然缠得紧,但只要顺着方向用力,并不会过度损伤鱼肉。那条鱼被扔在卵石滩上,腮帮剧烈地开合着。她将藤蔓钩在水中涮了涮,甩掉水珠和残留的鱼鳞粘液,深褐色的眼眸再次投向浅滩,寻找下一个目标。
接下来的一幕让陈沐阳和石岩彻底开了眼界。女孩如同一个经验最老道的猎手,精准地判断着水流、鱼群位置和出手时机。她动作迅捷而高效,每一次挥出藤蔓钩,都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感和力量感。有时能缠住一条,有时落空,但十次里竟有五六次能成功将浅水区的鱼儿缠住拖上岸!
不到半个时辰,卵石滩上已经躺着七条大小不一的鱼!最大的超过一尺半,最小的也有手掌长,银灰色的鳞片在晨光下闪闪发亮,有力的尾巴还在不甘地拍打着地面。
“够了!够了丫头!”石岩看着这丰硕的收获,笑得合不拢嘴,连忙阻止还想继续的女孩,“这些够大家吃一天了!省点力气!”
女孩这才停手,将藤蔓钩仔细地在河水中清洗干净,缠好收拢。
回营地的路上,石岩和陈沐阳轮流用坚韧的树皮绳穿过鱼鳃,将沉甸甸的鱼串起来提着,脚步都轻快了许多。陈沐阳忍不住频频看向女孩手中的藤蔓钩,又看看那些活蹦乱跳的鱼获,心中的震撼和好奇无以复加。这个沉默的女孩,不仅认识草药,能解读岩刻,竟还有如此精妙绝伦的捕鱼手段!她到底从哪里来?经历过什么?
营地里爆发出压抑不住的欢呼。当那串沉甸甸、闪耀着银灰色光泽的鲜鱼被提回来时,所有人都围了上来,眼睛放光,疲惫的脸上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喜。阿木更是兴奋地围着鱼串打转,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快!清理出来!趁着新鲜!”陈景行精神大振,不顾腿伤,指挥起来,“石岩兄弟,带人去多拾些柴火,要耐烧的硬木!沐阳,找几块薄石板,洗干净架火堆边上!丫头,这鱼鳞怎么刮干净?内脏哪些能吃哪些不能吃?”
食物带来了最直接的动力。众人立刻忙碌起来。石岩带人迅速收集了大量枯枝。陈沐阳在溪边仔细挑选了几块相对平坦、厚度均匀的青色石板,用溪水和细沙反复擦洗干净。女孩则示范着如何用燧石小刀快速刮掉鱼鳞,剖开鱼腹,小心地取出内脏——她留下了一些颜色鲜亮、没有异味的鱼鳔和鱼籽,其余的深色内脏则丢弃在远离营地的下风处。她还特意指出鱼脊骨两侧各有一条细细的腥线,需要仔细抽掉。
很快,篝火重新燃起,比昨夜更加旺盛。几块清洗干净的石板被架在篝火边缘,利用火焰辐射的热量慢慢烘烤预热。处理干净的鱼被切成大块,均匀地铺在渐渐变得滚烫的石板上。
嗤啦——!
鱼肉接触滚烫石板的瞬间,发出悦耳的声响,白色的水汽混合着难以形容的浓郁鲜香猛地升腾起来!鱼肉迅速变色,边缘卷曲,金黄的油脂被逼出,在石板上滋滋作响,散发出诱人无比的焦香。女孩将一些路上随手采摘的、散发着类似野葱气味的细长草叶揉碎,小心地撒在烤得半熟的鱼肉上。顿时,那股原始的肉香里又增添了一抹清新的辛香,更加勾人魂魄。
营地被这前所未有的、属于油脂和蛋白质的浓郁香气彻底笼罩。每个人都忍不住吞咽着口水,眼睛死死盯着石板上那滋滋作响、颜色由白转金黄的鱼肉。连陈景行都忍不住扶着树干站起来,伸长脖子看着。
“可以了!”女孩的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精神一振。
滚烫的石板鱼被小心地移开火堆边缘,稍微冷却。没有碗筷,大家就用洗干净的扁平卵石当盘子,用削尖的小木棍当筷子(或者干脆用手小心地撕)。当第一块滚烫的、表面微焦、内里雪白细嫩的鱼肉被送入口中时,那极致鲜美的滋味混合着油脂的丰腴和野生香草的清新,瞬间在口腔中爆炸开来!
没有盐,只有食物最本真的味道,但对于长久以来只靠野菜、苔藓和一点点熏肉干吊命的众人来说,这无异于珍馐美馔!鱼肉鲜甜滑嫩,鱼皮焦香酥脆,鱼籽在口中爆开带来独特的颗粒感和浓郁风味。咀嚼的声音、满足的叹息声、烫得嘶嘶吸气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曲最原始也最幸福的乐章。
陈景行细细咀嚼着鱼肉,感受着久违的油脂带来的饱足感和力量感顺着食道蔓延全身,连那条伤腿似乎都在这温暖的食物力量下舒服了许多。他看着篝火旁埋头苦吃、脸上洋溢着满足笑容的族人,看着石岩粗犷的笑脸和阿木鼓囊囊的腮帮,最后目光落在安静地小口吃着鱼肉的女孩身上。火光跳跃在她平静的侧脸上,后背那道巨大的旧伤疤在跳跃的光影中依然清晰,却仿佛不再那么狰狞。
饱餐之后,体力明显恢复的猎手们在石岩的带领下开始加固营地,用粗壮的树枝在背靠山壁的方向搭建更稳固的防风屏障,并尝试挖掘一个浅浅的排水沟。陈景行则指挥妇孺们将剩下的几条鱼仔细清理干净,用削尖的小木棍撑开,架在篝火上方烟气最浓郁的位置,利用烟熏来延长保存时间。熏鱼的香气再次弥漫开来。
陈沐阳走到溪边清洗手上的油腻,目光不由自主地又投向对岸那高耸陡峭的岩壁和其后连绵的丘陵。大河在脚下奔流不息,河面宽阔,水流看似平缓,但仔细观察,水中央的流速明显加快,形成一道道不易察觉的暗涌。
“石岩叔,”他走回营地,找到正在用力将一根支柱砸进土里的石岩,指着河对岸,“我们……怎么过去?那条河太宽了,水看着平,中间好像挺急的。”
石岩停下动作,抹了把汗,也望向对岸,眉头紧锁:“是啊,是个大问题。光靠游,肯定不行,别说妇孺,就是我们几个壮劳力,被冲到河心暗流里也够呛。”他掂量着手中粗重的木棍,“得想法子造船。筏子。可这林子里的树,又高又硬,砍起来费劲,拖到河边更费劲。还得找能浮起来、够结实的木头……”
陈沐阳的心也沉了下来。造船,谈何容易?仅凭燧石工具,砍伐合用的树木就是一项艰巨到难以想象的工程,更别提后续的加工和组装。希望似乎就在对岸,却被这条宽阔的大河无情地阻隔。
他下意识地看向女孩。她正坐在一块石头上,手里拿着那根坚韧的藤蔓钩,低着头,似乎在检查着那些倒刺纤维的磨损情况。她似乎听到了他们的对话,抬起头,深褐色的眼眸望向奔腾的河水,又缓缓移向对岸那高耸的岩壁和其后无垠的丘陵。她的目光在河面上那道不易察觉的、流速加快的水流分界线上停留了片刻,然后,她轻轻摇了摇头,声音平静无波:
“水很急。不能游。” 她的视线最终定格在对岸岩壁上方,那片郁郁葱葱、一直延伸到天际线的丘陵地带,仿佛在确认着什么。
石岩顺着她的目光望去,那片起伏的绿色丘陵在午后的阳光下显得平静而充满生机,与这边并无二致。他挠了挠头,有些不解:“是急。可不过河,还能往哪走?难道沿着这边河岸一直走?可这山壁……”他指了指身后他们下来的那片陡峭山壁,“总不能爬回去吧?烟道那路,太险了,带着妇孺根本不可能再走一次。”
女孩没有回答石岩的问题。她只是长久地凝视着对岸,深褐色的眼眸里映着流动的河水和遥远的绿色山峦,平静得如同一潭深水,让人无法窥探其中丝毫波澜。大河奔流,鱼肉的丰盛带来的短暂欢愉渐渐沉淀下去,横亘在面前的宽阔河流和对岸未知的土地,无声地提醒着他们:烟径通途带来的新生,只是漫长归途的第一步。渡河,将是横亘在希望与现实之间,一道必须逾越的天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