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腔里弥漫着浓重的湿土与硫磺混合的气息,光线被虬结的藤蔓滤成破碎的绿影,斑驳地洒落在散落一地的墨黑陶片上。每一片都冰冷光滑,深邃如凝固的夜,边缘残留着人工打磨的弧线,刻纹如凝固的水波,无声地流淌着远古的韵律。
托克沟壑纵横的脸上,震惊与敬畏凝固成一种近乎呆滞的表情。他粗糙的手指反复摩挲着最大那片黑陶上的波浪刻纹,指尖感受着那跨越时光的冰凉与流畅。他喉结滚动,发出几个不成调的音节,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岩腔顶部幽深的裂缝,仿佛那黑暗深处藏着某种令人战栗的答案。
奇诺则像掉进了蜜罐的熊蚁,小脸兴奋得通红,在碎石腐土间翻找着,将一片片大小各异的黑陶碎片小心地聚拢在一起,试图拼凑出它们原本的模样,却徒劳无功。他捧起一块形状奇特的碎片,对着藤蔓缝隙透下的微光,惊叹着它薄如蛋壳却坚硬异常的质地。
陈沐阳蹲在地上,掌心托着一块边缘锋利的陶片。那沉甸甸的冰冷感顺着指尖蔓延,直抵心间。这绝非偶然的遗落。如此精良的工艺,统一的墨黑,精细的刻纹,出现在这崩毁的古渠源头、潮湿阴暗的岩腔里,如同一个被强行撕裂的谜团,每一片碎片都在尖啸着质问:我们是谁?为何在此?
水渠源头的探寻,瞬间被这来自时光深处的冲击淹没。托克终于从最初的震撼中缓过神来。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庄重,将手中那片带刻纹的大陶片放下,然后俯下身,开始极其小心地收集散落的陶片。不是奇诺那种孩子气的搜寻,而是像一个朝圣者拾取神谕的残页,每一片都仔细拂去泥土,用随身携带的、柔软的树皮布包裹好,再放入他带来的那个原本准备装工具的藤条背篓里。他的动作专注而沉默,仿佛任何声响都是对这份古老遗存的亵渎。
奇诺也安静下来,学着托克的样子,小心地帮忙收集。陈沐阳加入其中。三个人,在这幽暗的岩腔里,如同考古的学徒,无声地拼凑着沉默的历史碎片。藤条背篓渐渐被墨黑的冰冷填满。
当他们带着这沉甸甸的、散发着神秘气息的背篓回到村落时,夕阳正将最后一抹金红涂抹在悬空的棕榈叶屋顶上。村落里炊烟袅袅,但一种不同寻常的寂静笼罩着栈道。村民们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目光齐刷刷地投向托克背上那个鼓鼓囊囊的藤篓,投向篓口隐约露出的、墨黑幽深的陶片边缘。
老妪玛塔拄着骨杖,早已等在通往她那间最大悬空屋舍的栈道入口。她浑浊的眼睛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平静无波地注视着托克一步步走近。当托克将沉重的藤篓放在玛塔脚前,解开包裹的树皮布,露出里面那堆墨黑冰冷的碎片时,整个村落仿佛连呼吸都停滞了。
玛塔枯瘦如柴的手指,缓缓伸向篓中。她没有像托克那样摩挲刻纹,只是用指尖极其轻微地触碰了一下最大那片陶片的边缘。冰冷的触感似乎让她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随即,她收回手,浑浊的目光扫过篓中的碎片,又缓缓抬起,越过村落,投向远方被暮色染成深紫色的雨林深处,那片连绵起伏、如同巨兽脊背般的山峦轮廓。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角的皱纹似乎更深了一分。
她沉默地用骨杖点了点藤篓,又点了点自己的屋舍方向。托克立刻会意,恭敬地重新系好树皮布,背起藤篓,跟着玛塔走向那间最大的悬空屋舍。沉重的木门在玛塔身后合拢,隔绝了所有好奇的目光,也隔绝了那堆墨黑碎片带来的无声风暴。
村落重新恢复了声响,但气氛明显不同了。议论声低低地在栈道间传递,带着敬畏、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卡努魁梧的身影出现在另一间屋舍的阴影里,他抱着双臂,目光如同淬毒的矛尖,先是死死钉在玛塔紧闭的屋门上,随后又带着更深的阴鸷,扫过根屋的方向,最终落在陈沐阳身上,那道疤痕在暮色中如同蠕动的蜈蚣。陈沐阳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目光中的敌意,比以往更加刺骨——仿佛这神秘的发现,成了他这外来者带来不祥的铁证。
回到根屋,阿图正用捣碎的暗红草药混合着蜂蜜般的树胶,为陈景行的小腿做最后一次药敷。伤腿的肿胀几乎完全消退,皮肤呈现出失血后的苍白,蚁齿缝合的疤痕变成深色的细线,深层的暗沉毒素已无影无踪。陈景行倚墙站着,虽然大半重量仍倚在削磨光滑的木棍上,但那条伤腿已经能尝试性地、极其轻微地承担一点点重量了!
“爹!”陈沐阳的惊喜冲淡了心头的阴霾。
陈景行抬头,脸上是虚弱的笑容和久违的振奋:“感觉…筋…松快了些…丫头说…毒…清干净了…剩下的…就是慢慢练…让腿脚…活络起来…”他尝试着又挪动了一小步,虽然依旧不稳,但已是天壤之别。
阿图包扎好药膏,目光落在陈沐阳身上,带着无声的询问。
陈沐阳立刻将岩腔中的发现,托克和玛塔的反应,以及卡努那更加阴冷的目光,快速而清晰地描述了一遍。他着重描述了那些墨黑陶片的光滑、冰冷、精细的刻纹,以及它们散落在崩毁古渠源头岩腔里的诡异。
阿图静静地听着,那双深潭般的眼睛起初毫无波澜,但当陈沐阳提到陶片上的波浪刻纹时,她的瞳孔似乎极其轻微地收缩了一下!那细微的变化稍纵即逝,快得让陈沐阳几乎以为是错觉。她垂下眼帘,看着自己沾着药汁的手指,沉默了片刻。
“是‘黑水纹’。”她终于开口,声音如同拂过枯叶的微风,清冷而微哑。她伸出手指,在藤席上干燥的尘土里,极其缓慢、清晰地画下了三道平行的、微微起伏的波浪线。线条流畅而简约,与那些黑陶碎片上的刻纹如出一辙!
“‘黑水’?”陈景行疑惑地重复。
阿图没有解释这个词的含义,只是抬手指了指村落外,那片暮霭沉沉、如同巨兽匍匐的雨林深处,连绵起伏的山峦方向。“刻纹…指向那里。陶罐…从那里来。”她的声音很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水流…也是。”
陈沐阳心中剧震!指向山峦的黑水纹?陶罐来自那里?连消失的古渠源头水流也指向那里?那片被村民们敬畏地称为“神眠之地”的群山深处,究竟藏着什么?
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彻底浸透了悬空的村落。根屋里点起了小小的树脂火塘,橘黄的火光跳跃着,驱散一隅黑暗,在土墙上投下摇曳的影子。陈沐阳和父亲分食着阿图带回的烤树薯和几颗酸甜的浆果。食物的暖意驱散着身体的疲惫。
阿图却没有休息。她坐在火塘旁,借着微弱跳跃的火光,专注地看着摊开在膝头的一样东西——正是托克交给她的、那片最大的、带有完整三道黑水波浪刻纹的黑陶碎片!墨黑的陶片在火光下反射着幽深的光泽,那三道波浪线如同活了过来,在光影中微微起伏。
她的指尖极其轻柔地、一遍又一遍地描摹着那冰冷的刻纹。从一道波浪的波谷到波峰,再到下一道。她的动作缓慢而专注,仿佛不是在触摸陶片,而是在解读某种失落的语言,感受着刻痕深处残留的、来自遥远时空的微弱脉搏。火光映照着她清瘦的侧脸,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浓密的阴影,掩盖了那双深潭般的眼眸中此刻翻涌的所有情绪。
陈沐阳和父亲安静地看着她。根屋里只有火塘柴火偶尔爆裂的噼啪声,以及阿图指尖划过冰冷陶片时那几乎微不可闻的、如同叹息般的摩擦声。
那片墨黑的陶片,那三道指向群山深处的波浪刻纹,如同一条冰冷的、无声的线索,从崩毁的源头岩腔,延伸到了这间弥漫着药香的悬空根屋,又悄无声息地,缠绕在阿图描摹刻纹的指尖上。前路的方向,在火光的摇曳与指尖的描摹中,变得愈发清晰,也愈发深邃莫测。群山深处,神眠之地,那沉睡着“黑水”的所在,正等待着他们的脚步去叩响沉寂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