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六点十分,天刚蒙蒙亮,像被谁用淡青色的水彩笔在东边的天空轻轻晕开了一层。
小区里的路灯还没完全熄灭,昏黄的光透过薄雾,在地面上洒下斑驳的光影,连平日里最聒噪的麻雀都还缩在窝里没醒。
就在这时,“咔啦——咔啦——”一阵细碎又规律的齿轮转动声,从六号楼北门传了出来。声音不大,却像闹钟的指针似的,精准地划破了清晨的寂静。不用看也知道,准是老梁来了。
老梁今年五十八岁,头发白了大半,却总爱用发胶梳得整整齐齐,露出锃亮的额头。
他穿衣服特别讲究,哪怕是图书馆的蓝色工装,也永远熨得平平整整,袖口挽到小臂中间,露出一块磨得发亮的老上海手表——那是他结婚三十周年时,老伴送的礼物。
此刻,他正佝偻着腰,左手拎着一个印着“退休老干部活动中心”的帆布包,右手在裤兜里摸索着,脸上带着点跟自己较劲的严肃。
“找到了!”老梁的眼睛亮了亮,从裤兜里掏出一个用红绳串着的钥匙串。
那钥匙串上挂着三把钥匙,模样差得老远,活像三个不同年代的“老伙计”。
最左边那把是铁铜材质的,表面坑坑洼洼,边缘都被磨圆了,钥匙柄上还刻着模糊的“1968”字样,颜色暗沉得像块老红糖,拿在手里沉甸甸的,据说比老梁的儿子岁数都大;中间那把是不锈钢的,银光闪闪,钥匙柄上印着“2019”,边缘还带着点出厂时的毛刺,是图书馆翻新那年换的;最右边则是个塑料电子卡,天蓝色的外壳,上面印着二维码,去年后勤处强制要求更换时,老梁还跟人家吵了一架,说“这玩意儿没钥匙实在”。
老梁盯着那三把钥匙,先是对着1968年的老钥匙吹了吹上面的灰,又用袖口擦了擦,那模样,跟擦孙子的奖状似的认真。
“老伙计,该干活了。”他嘴里嘀咕着,把老钥匙插进锁孔,手腕轻轻一拧——“咔嗒”一声,声音闷沉沉的,像是老钥匙在跟锁芯打招呼。他没把锁完全打开,只拧了半圈就停了手,又拿起2019年的不锈钢钥匙,对准锁孔的另一个凹槽插进去,这次手腕用了点劲,“咔啦——”一声脆响,锁芯又转了半圈。
最后,老梁掏出塑料电子卡,眯着眼睛对准门锁上的感应区,手指还在卡背面蹭了蹭——那是他养成的习惯,总觉得多蹭两下就能识别得更准。
“滴——”一声清脆的提示音响起,门锁“啪”地弹开,像是终于松了口气。
老梁直起腰,拍了拍手上的灰,得意地朝身后的书架方向扬了扬下巴。
那书架是深棕色的木质结构,一排一排从门口延伸到窗边,上面摆满了书,有的书脊都褪了色,有的还裹着塑料封皮。“仪式感,”老梁的声音不大,却带着点不容置疑的认真,“你们也得醒醒,别总睡懒觉,一会儿学生该来了。”
书架当然没反应,静悄悄的,只有窗外的风偶尔吹进来,带动最顶层的几本书页轻轻晃了晃。
老梁早就习惯了这种沉默,他背着手,慢悠悠地沿着书架走,像个巡视领地的老国王。走到第三排书架时,他突然停下脚步,眉头皱了起来——那是《时间简史》的专属位置,封面是深蓝色的,上面印着旋转的星系,此刻却有一页纸从书里掉了出来,飘在地上,像片不听话的羽毛。
“哎哟,这谁干的好事!”老梁赶紧走过去,弯腰捡起那页纸。他的膝盖不太好,弯腰时还“哎哟”了一声,左手撑着腰,右手小心翼翼地把纸捏起来,生怕给揉皱了。
纸上印着密密麻麻的文字,还画着几个星系图,可现在,上面却被人用黑色水笔画满了歪歪扭扭的线条,最下面还写着一行物理公式:Δt = 0.618 \/ f(a)。
老梁眯着眼睛,把纸凑到眼前,嘴里念念有词:“Δt……0.618……这是啥玩意儿?跟天书似的。”他顺着公式往下看,只见右下角写着“尹笙”两个字,字迹龙飞凤舞,还带着点潦草的劲儿,一看就是写得急急忙忙。
“好啊,又是你这丫头!”老梁一下子乐了,嘴角的皱纹都挤到了一起。
他记得尹笙,是隔壁大学物理系的学生,总爱晚上来图书馆看书,有时候能待到闭馆。这姑娘有个怪毛病,总爱拿图书馆的书当草稿纸,上次还在《数学分析》上算微积分,被老梁说了一顿,结果她倒好,下次来的时候带了袋橘子,说“梁师傅,您别生气,这橘子可甜了”。
老梁拿着那页纸,又看了看公式,忍不住嘟囔:“又拿我的书算脑波,这丫头,就不能自己带个本子?”话是这么说,可他的手却轻轻把纸叠好,放进了帆布包的内袋里——他打算下次尹笙来的时候,把纸还给她,顺便再“批评”两句,当然,说不定还会问一句“丫头,最近学习累不累”。
这时,窗外的天更亮了,第一缕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了书架上,也照在了老梁的脸上。他看着那些排列整齐的书,又摸了摸口袋里的钥匙,突然觉得,这每天凌晨六点十分的钥匙声,还有这些偶尔调皮的学生,其实也挺有意思的。
毕竟,这图书馆里的每一本书,每一个人,都藏着自己的故事,而他,就是这些故事的守护者。
老梁直起身,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带着淡淡的书墨香。
他拿起帆布包,朝着图书馆的服务台走去,脚步比刚才更轻快了些。今天,又是新的一天,图书馆里,又该有新的故事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