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滑入1941年12月的第一周。上海的空气里除了湿冷,还多了一种无形的、躁动不安的电荷。
梅机关内部,这种变化尤为明显,到处充斥着压抑不住的躁热和兴奋情绪,如同地下奔涌的岩浆,随时可能喷发。往常那些喜欢泡茶看报、磨蹭到下班的中年官僚,此刻脚步都带着风。走廊里相遇,不再是点头寒暄,而是眼神快速交汇,传递着一种心照不宣的激动。就连负责打扫卫生的勤务兵,都能感觉到大楼里弥漫着一种“要干大事”的气氛。
虽然绝大多数人并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但都知道,一场足以改变帝国命运的宏大行动即将展开。这种参与历史创造的激动感,让这些战争狂徒们血脉贲张。
敏感的军官们则已经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往常冗长的会议变得简短而高效,高级军官们行色匆匆,表情严肃中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亢奋。
小林弘树彻底进入了亢奋状态,眼里的红血丝和脸上的油光交相辉映。他几乎每隔几小时就要来陈晓办公室转一圈,有时是询问南方军先头部队在马来亚登陆的最新反馈,有时只是没话找话,用力拍着陈晓的肩膀:“高桥君!感觉到了吗?关键时刻就要到了!帝国武运长久!” 陈晓面上配合着露出凝重的期待,心里吐槽:“感觉到了,您再拍几下,我肩膀先要散架了。”
各种迹象表明,最后的时刻正在逼近。机要通讯课彻夜灯火通明,电报机的哒哒声密集得像暴雨敲打窗户。后勤部门开始“例行”清点储备物资,动作隐秘,但数量和种类都远超平常。几个平时吊儿郎当的参谋,突然开始抱着厚厚的、贴着“绝密”标签的卷宗袋,一脸严肃地穿梭于各高层办公室之间。
黑木看到陈晓时,虽然依旧没什么笑容,但那种审视和怀疑的目光几乎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认同的、带着共同秘密的凝重。他甚至破天荒地主动对陈晓点了点头。
陈晓冷眼旁观着这场大型的、沉浸式的战前狂欢剧本。他知道剧本的结局,而周围这些兴奋的“演员”们,还沉浸在开场高潮的喜悦中。这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孤独,比黑木的敌意更让人窒息。他必须完美扮演好自己的角色——一个同样期待、同样紧张、甚至因为“贡献卓着”而更加与有荣焉的核心成员。
他必须表现得和其他人一样,带着适当的期待和紧张,甚至偶尔还要附和几句对“帝国伟业”的憧憬。
十二月六号,星期六。机关里的气氛达到了临界点。小林弘树甚至偷偷问他:“高桥君,你觉得明天……会不会有什么特别的消息?” 陈晓心里一凛,面上却露出不确定的神情:“如此重大的行动,时间必然是最高机密,属下不敢妄加揣测。” 小林讪讪地笑了笑,但眼里的期待丝毫未减。
下班时间到了,但大楼里没人离开。食堂提供了比平时丰盛得多的晚餐,还有清酒供应,美其名曰“犒劳连日辛劳”。军官们聚在一起,低声交谈,眼神闪烁,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着酒精、汗液和亢奋的奇怪味道。陈晓端着一杯根本没碰的酒,在人群中穿梭,听着那些压抑不住的兴奋低语:
“听说终于要开始了……”
“让英美鬼畜见识一下帝国的厉害!”
“听说海军那边准备了一份‘大礼’……”
他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淡笑,偶尔附和点头,心里却一片冰冷。这群人正在为一场即将发生的、针对一个周日清晨军港的屠杀而提前庆祝。这场景荒诞得让他想笑,又沉重得让他喘不过气。
他找了个借口,提前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喧嚣。房间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城市零星的光线渗入,勾勒出家具冰冷的轮廓。
他走到窗边,点燃一支烟。窗外,是依旧灯火阑珊、醉生梦死的上海滩。舞厅的霓虹还在闪烁,黄浦江上货轮的汽笛偶尔响起,这座城市用它特有的麻木和坚韧,消化着又一场即将改变世界格局的暴风雨。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个历史性的瞬间,如同拉满弓弦后即将离弦的箭,带着致命的呼啸,已经无法挽回地射向了太平洋彼岸那个阳光灿烂的周日早晨。
烟灰无声地掉落。
他在这里,穿着敌人的军服,待在敌人的心脏,听着敌人为屠杀欢呼。
他,这个历史的知情者和无奈的推动者,只能在这里,静静地等待着。
等待那声注定要震惊世界的惊雷,从遥远的太平洋传来。
内心,如同这窗外的夜色一样,冰冷而沉寂。
风暴的前夜,格外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