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尚未完全驱散夜幕的深蓝,天际线处只露出一线鱼肚白,问渠斋内却已亮起暖黄的灯火,将修复台的木质纹理照得顾润如玉。
顾云深将最后一勺浓稠的蜂蜜与细腻的朱砂粉末混合,小碗中的红色膏体在台灯下泛出润泽的光芒,如同凝固的血液,又似涅盘的火焰。
他手腕轻悬,用小银勺沿着同一方向缓缓搅动,避免产生气泡——这是爷爷教他的要领,蜂蜜需与朱砂完全融合,方能保证拓印时色泽均匀,历久弥新。
沈砚辞在一旁安静地裁切桑皮纸,他的左臂活动仍有些微滞,纱布虽已除去,但动作间仍能看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然而他的右手稳如磐石,特制的竹刀沿着纸张纹理滑过,发出极轻的“沙沙”声,每一刀都精准无误。
陈老先生则将顾爷爷传下的那套拓印工具一一检视、摆放,那把刻着“顾”字的木槌被他苍老的手指反复摩挲,槌柄已包了浆,泛着顾润的光泽。
空气里弥漫着朱砂的矿物气息、蜂蜜的甜香与老檀香交织,三种截然不同的味道竟奇妙地融合成一种沉静而庄重的氛围,仿佛连时间都放缓了脚步。
“都准备好了。”顾云深直起身,轻轻呼出一口气,目光扫过修复台上的一切:调好的朱砂盛在青瓷碗里,红得深沉;裁妥的桑皮纸叠放整齐,边缘笔直如线;那枚陪伴他多日的定芯轴静静躺在绒布上,铜质表面流转着柔和的光;旁边是沈父日记的副本,纸页微卷,记录着两代人的执念与坚守……这些曾经散落的线索,如今终于汇聚于此,指向那个等待了二十年的终局。
沈砚辞拿起那枚定芯轴,冰凉的铜质已被他的掌心捂得顾热。他指尖抚过上面深深的“顾”字刻痕,抬眼看向顾云深,声音不高,却带着一锤定音的沉稳:“走吧。”
陈老先生看着并肩而立的两人,晨光透过窗棂,勾勒出他们年轻而坚定的轮廓。他眼底泛起欣慰的涟漪,仿佛透过他们,看到了几十年前,那对同样并肩站在这里的身影——顾老先生与沈先生。时光流转,宿命轮回,守护的意志却从未改变。
钟楼在渐亮的晨曦中显出苍劲的轮廓,墙体上爬山虎枯黄的藤蔓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如同时间的触须。
李警官早已带着两名干警在周边警戒,见到他们,无声地点头示意,目光中带着鼓励与托付。
推开那扇沉重的、带着岁月裂纹的木门,尘封的气息依旧扑面而来,但与上次的危机四伏、心神不宁截然不同,此次三人的脚步更为坚定,踏在布满灰尘的石阶上,发出清晰而一致的声响。他们径直走上三楼,巨大的铜钟依旧静静悬垂于中央,铜绿斑驳,沉默地守护着这个跨越了二十载光阴的秘密。
根据昨日发现的钟壁小孔,顾云深再次取出那枚沉甸甸的定芯轴。
他深吸一口气,空气中冰冷的霉味直沁心脾,他能感受到身旁沈砚辞投来的专注目光,以及身后陈老先生那饱含期许的凝视。他稳住微微发颤的指尖,将轴端对准那个隐蔽的小孔,缓缓插入。
“咔哒。”
一声极轻微、却无比清晰的机械啮合声,在空旷寂静的钟楼内响起,仿佛叩响了历史的大门。紧接着,沉重的铜钟内部传来细微而连贯的齿轮转动声,“咯咯……咯咯……”,仿佛一头沉睡的巨兽正在缓缓苏醒,舒展筋骨。
“角度变了。”沈砚辞敏锐地察觉到铜钟正在以几乎无法目视的速度逆时针旋转。他立刻上前,凭借对钟表机械的深刻理解,用未伤的右手稳稳抵住钟壁一处特定位置,那里刻着一道浅痕,似乎是专为受力而设。“云深,就是现在!角度正好!”
顾云深心领神会,不敢有丝毫耽搁。他用特制的软毛刷饱蘸那浓稠朱红的膏体,手腕悬空,屏住呼吸,将朱砂均匀而迅速地涂抹在因转动而暴露出的钟体内壁上。
那片原本被铜锈覆盖的区域,此刻显露出极其繁复精细的阴刻纹路,在朱砂的填充下渐渐清晰——那蟠龙的利爪、云纹的卷曲、还有那象征皇权的独特棱角……正是那缺失的最后一部分玉玺残图!
他的动作迅捷而稳定,每一个笔触都凝聚着顾家数代传承的技艺与心血。
沈砚辞则如同最可靠的基石,用身体稳住铜钟的角度,额角因持续用力而渗出细密的汗珠,左臂初愈的肌肉微微痉挛,他却咬紧牙关,纹丝不动。陈老先生在一旁适时递上润湿的、韧性最佳的桑皮纸,动作默契,仿佛早已演练过无数次。
接下来,是最关键的一步——顾家不外传的拓印秘术。
顾云深拿起那柄承载着爷爷意志的木槌,力道带着一种奇妙的韵律,不轻不重,不急不徐,一下下敲击在覆盖其上的桑皮纸背。
那“笃、笃、笃”的声响,在寂静的钟楼内规律地回响,如同古老而沉稳的心跳,每一次落槌,都精准地将钟壁纹路下的朱砂印记,毫无保留地转移到纸面之上。
沈砚辞的目光始终落在顾云深专注的侧脸和灵巧的手腕上。
修复室里共同拓印雷纹的记忆不由自主地浮现眼前——那时是生涩的试探、是默契的初生,他的手背还残留着顾云深引导时的温度;
而此刻,却是历经生死考验、信任彻底交融后的协同作战。他的存在,他的支撑,都是为了让顾云深能够心无旁骛、毫无后顾之忧地完成这凝聚着两代人期望的最后一步。
槌声笃笃,仿佛敲击在时间的鼓面上,震散了往日的阴霾。
终于,顾云深停下动作,将木槌轻轻放下。
他调整了一下因长时间屏息而有些急促的呼吸,然后,用镊子小心翼翼地揭起那承载着历史重量的桑皮纸。
一幅完整的、线条古拙雄浑、气势磅礴的玉玺残图,赫然呈现于眼前!与之前从《金刚经》夹页和《天工开物》残卷中寻得的碎片拼合在一起,严丝合缝,构成了一方传国玉玺底部印钮近乎完整的图案。更令人心神震动的是,拓印图的边缘,还有一行以极细刀工刻下的铭文,在朱砂的映衬下清晰可辨:“国之重器,非为私藏;文脉相继,在心在行。”
“原来……爷爷和沈伯伯他们拼尽一切守护的,从来不是这玉玺本身,”顾云深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微颤,指尖轻轻拂过拓印图上那冰凉的纸面,仿佛能触碰到先辈滚烫的初心,“而是它所代表的,那份传承不绝、重于千金的文化使命。”
沈砚辞凝视着那行铭文,心中最后一丝因家族旧怨、父亲疑案而产生的沉重与阴郁,在这一刻豁然消散,化为一种澄澈的理解与前所未有的责任感。他伸出右手,坚定而用力地握住了顾云深微凉的手指,将自己掌心的顾度和力量毫无保留地传递过去。“他们留下的,是比玉石更珍贵、更能照亮前路的东西。”
陈老先生看着那幅完整的拓印图,浑浊的老泪再也抑制不住,顺着深刻的皱纹蜿蜒而下。
他向着东方——问渠斋的方向,深深躬身,声音哽咽却充满告慰:“老先生,沈先生,你们看到了吗?你们的心愿,这两个孩子……他们做到了,真的做到了……”
就在此时,第一缕挣脱地平线的朝阳,如同得到感召,恰好穿透钟楼高窗上残破的窗纸,化作一柄金色的利剑,直直照射在古朴的铜钟和那幅鲜艳的拓印图上!
朱砂的红色在璀璨金光的沐浴下,熠熠生辉,仿佛被注入了滚烫的生命;残图的每一道线条都流淌着跨越千年的华彩,庄严而神圣。
这破晓的光芒也毫无保留地照亮了顾云深与沈砚辞的脸庞,驱散了所有残留的阴翳,只剩下历经磨难后的澄澈、坚定,以及望向彼此时,那无需言说的深刻羁绊。
三人带着这份无比珍贵的拓印图,步履沉稳地走出钟楼。门外,阳光正好,如同融化的金箔,泼洒在青石板路上,泛起温暖的光泽。等候在外的李警官和几位闻讯赶来的老街坊立刻迎了上来,张奶奶、竹编店的老周……他们看到三人脸上如释重负又带着喜悦的神情,纷纷露出由衷的笑容。
“拿到了?”李警官上前一步,语气中带着确认与期待。
顾云深将拓印图小心地、郑重地收进特制的紫檀木盒中,扣上搭扣,这才抬头,清晰而有力地回答:“拿到了。它会和账本、日记、以及所有的证据一起,不仅是洗刷冤屈的证明,更是历史的见证,也是我们……未来的起点。”
沈砚辞看向顾云深,晨光在他深邃的眼中映出暖意与无限的可能:“基金会的第一批项目,可以正式启动了。问渠斋的技艺传承,非遗街区的整体保护与活化,都会以此为鉴,真正地、踏实地走下去。”
顾云深回望他,在周围一片欣慰与祝福的目光中,清晰地、毫不犹豫地应道:“好。”
他们的手在阳光下再次自然而然地握在一起,十指交扣,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紧密,更加不可分割。那枚定芯轴啮合了钟楼的秘密,开启了尘封的历史;而他们,则在风雨同舟、生死与共的旅程中,找到了彼此生命中最为契合、支撑起全部未来的“芯”。
清白的曙光,终于彻底照亮了过往的每一个角落,也毫无保留地铺满了他们即将并肩同行、共同描绘的——那片充满希望与顾度的、广阔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