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冲刷过的城市,并未迎来新生,反而陷入了一种比喧嚣更令人窒息的死寂。
水汽蒸腾,混杂着泥土和腐败的腥气,像一层看不见的裹尸布,将整座江城包裹。
锅炉房内,林昭盘膝而坐,空气中残留的铁锈味成了他唯一的坐标。
他左臂的衣袖被挽起,那诡异的镜面纹路已经不再局限于掌心,而是如同一条活着的黑色藤蔓,攀附着他的经络,一路蔓延到了肘部关节。
镜纹的中心,不再是光滑的平面,而是微微起伏,竟勾勒出了一幅极其精密的声线波形图——那是属于欧阳炬的。
“声纹拟录”,律镜权限的又一衍生能力。
他正在回放昨夜在基站与欧阳炬对峙时的每一句对话,每一个呼吸的起伏。
他不是在回味胜利,而是在寻找破绽。
突然,林昭的呼吸一滞。
他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了波形图上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细节上。
那是“静音符匣”释放净化波的峰值,一个理论上应该绝对纯净,没有任何杂音的波段。
可就在那纯净的峰顶,如同在一张白纸上滴下了一滴看不见的墨,竟嵌入了一段微弱到极致的脑电反馈信号。
那不是声音,也不是能量,而是思维的残响,是意识被剥离前最后的挣扎。
“嘀嗒。”
腕上的打卡器低语自动响起,完美复刻了欧阳炬那冰冷而自负的声线:“林昭,你以为你在拯救他们?不,你只是制造了更多无法控制的疯子。”
若是几分钟前,林昭或许会回以一个不屑的冷笑。
但现在,他没有。
他缓缓闭上双眼,眉心紧锁,将全部精神力灌注于那一段微弱的脑电信号。
他没有去分析,而是做了一个更大胆的决定——将这缕残响,直接反向注入了镜殿的“记忆反刍”系统!
幻境瞬间生成。
眼前的锅炉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间空旷死寂的教室。
一个穿着校服的少女跪在冰冷的地板中央,双手被无数看不见的丝线死死缠绕,手腕勒出了深深的血痕。
她没有哭喊,没有挣扎,只是嘴唇机械地开合,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同一句话。
“我不疯……我不疯……我不疯……”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刺透骨髓的绝望。
而最恐怖的是她的双眼,那本该清澈的瞳孔里,正一滴,一滴,缓慢地渗出浓稠如墨的血液。
林昭的心脏猛地一沉。
他看懂了。
这名少女,根本不是被“疯语”所感染,她是被另一种更可怕的力量——“安静”,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抹除!
林昭猛然睁开双眼,瞳孔深处,两道凛冽的镜光一闪而逝!
他终于明白了,“净音会”那套冠冕堂皇的“净化”理论,其本质根本不是治疗,而是一种名为“记忆剥离术”的酷刑!
他们用那所谓的静音频率,如同手术刀一般,将一个人的感知、情感、记忆,从灵魂上强行剥离,制造出一个个没有痛苦、没有思想、没有过去的“安静”的傀儡!
他迅速从怀中取出一枚微型储存器,那是周文昭冒死从监察局内部档案库里拷贝出来的。
接入打卡器后,一份加密名单浮现在空中。
名单的标题触目惊心——“静默处理对象”。
近三个月,不多不少,正好十七个名字。
十七个被定义为“异常者”,最终悄无声息消失的人。
林昭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他抬起手,镜光流转,苏慕那模糊的残影被投射在半空中,依旧是那副淡漠疏离的模样。
“你曾说,封印的本质是共存。”林昭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充满了压抑的怒火,“可现在看来,在他们眼中,这些人……甚至连成为祭品的资格都没有!”
话音未落,打卡器突然毫无征兆地再次亮起,这一次,复刻出的却是苏慕那清冷如月的声线,语气中带着一丝罕见的急促:“林昭,欧阳炬在心理咨询室,他打开了静音符匣。”
心理咨询室。
冰冷的灯光下,欧阳炬独自一人坐在沙发上。
他的面前,黑色的符匣已经开启,一道无形无声的光幕将整个房间笼罩,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音。
他双手各执一根纤细的银针,针尖正缓缓刺入自己的太阳穴。
他在回溯。
他要弄清楚,昨夜那股突如其来的癫狂电波,究竟是如何绕过他的精神防御,又是如何在他脑中留下那挥之不去的幻听。
就在这时,通风管道的格栅缝隙里,一双眼睛正冰冷地注视着他。
林昭如同一只蛰伏的猎豹,将自己的气息与管道内的尘埃融为一体。
他没有急于动手,而是将精神力沉入镜殿。
“记忆嫁接!”
他短暂地模拟了唐小满那种精神系能力者的手法,却没有去构建复杂的幻境,而是将另一段记忆波形——属于林小蝉的那种独特的震动感知波形,小心翼翼地反向注入了房间的空气中。
一瞬间,整个房间的“安静”被打破了。
对于普通人来说,这里依旧万籁俱寂。
但对于开启了符匣,感知被放大到极致的欧阳炬而言,世界骤然颠覆!
他“看见”了声音!
无数扭曲的、燃烧着的血色符文,凭空在空气中浮现,它们像一群嗜血的蚂蝗,正从通风管道的方向,疯狂地朝着他蔓延而来!
那些符文的形态,正是他昨夜听到的癫狂呓语!
“谁?!”欧阳炬猛然抬头,双目圆睁,手中的银针剧烈颤抖,针尖划破了皮肤,渗出两道血线。
他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精神力瞬间扫向通风口。
然而,林昭依旧没有出手。
他只是让打卡器再次切换声线,用苏慕那空灵的声音,在欧阳炬的心底低语:
“你净化别人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也在听着?”
这句话如同一柄重锤,狠狠砸在了欧阳炬的灵魂深处。
苏慕?
她怎么会……难道说,每一次净化,她都在……
欧阳炬的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大小,脸上血色尽褪。
他想也不想,猛地伸手,“啪”的一声合上了静音符匣。
就是现在!
就在符匣关闭,那层无声光幕消失的刹那,林昭动了。
“律镜拟态!”
一股远超欧阳炬想象的、属于高武监察长老级别的恐怖威压,如同山崩海啸般从阴影中轰然降临!
那不是单纯的力量,而是一种源自生命层级的绝对压制。
欧阳炬的身体甚至比他的思维反应更快,出于武者的本能,他狼狈不堪地向后退了半步,摆出了防御姿态。
趁着这千分之一秒的空隙,林昭的身影如鬼魅般从通风管道的阴影中滑落,悄无声息地站在了房间中央。
他手中没有刀,没有枪,只握着一盘老旧的录音带——那里面封存的,正是当初炼制“伪净符”时,阎九章那不甘的执念残响。
在欧阳炬惊骇的目光中,林昭缓步走到心理室那台老旧的录音机前,将录音带“咔哒”一声塞了进去,然后,按下了播放键。
没有缓冲,没有前奏。
刹那间,亿万古仙的合唱,如同九天银河倒灌,又像是地狱之门洞开,那疯狂、扭曲、宏大到足以撕裂灵魂的合唱,瞬间填满了整个房间!
“啊——!”
欧阳炬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双耳之中,鲜血瞬间喷涌而出。
他痛苦地跪倒在地,双手死死捂住耳朵,但这声音却仿佛直接烙印在他的脑髓里,根本无法隔绝。
然而,这还不是结束。
就在那血色的音浪狂潮之中,他竟听到了十七个不同的,微弱而绝望的声音。
那些声音,正是他亲手“净化”过的那十七个人,在意识被彻底剥离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我不想安静……求求你……”
“我还能看见……妈妈……”
“我只是……想疯一会儿……”
十七句话,如同十七把淬毒的尖刀,反复穿刺着他的认知。
他一直以为自己在清除污染,在维护世界的安宁。
可此刻他才明白,那亿万古仙的疯狂合唱,和这十七句微弱的祈求,本质上并无不同。
都是声音,都是存在的证明。
而他,亲手掐灭了它们。
“你们……你们不是在清疯……”欧阳炬浑身颤抖,抬起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林昭,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嘶吼,“你们是在……杀人!”
“砰!”
他手中的静音符匣脱手滑落,掉在地上。
林昭缓步上前,弯腰拾起了那枚冰冷的符匣。
他没有看跪倒在地的欧阳炬,只是将符匣的表面,轻轻贴在了自己腕上的打卡器上。
“从今往后,”他低声说道,像是在对符匣低语,又像是在宣告一个不可逆转的判决,“你的‘静’,归我管。”
话音落下,他转身离去。
在他身后,打卡器表面的镜纹疯狂蠕动起来,如同饥饿的巨兽,正贪婪地吞噬和解析着“九幽静音石”的净化频率。
仅仅数秒,那些镜纹便重新排列组合,反向编码出了一枚全新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符文——静蚀符。
林昭走出大楼,湖面倒映出他孤高的身影。
在他的镜面瞳孔深处,苏慕的残影缓缓抬起了手,纤细的指尖,隔着无尽时空,轻轻地点在了那虚幻的镜面上。
没有声音,但林昭却清晰地“听”到了她的心声。
“你拯救他们的声音时,有没有想过……我,也快听不见了?”
林昭的脚步猛然一顿。
他握紧了手中的符匣,那冰冷的触感仿佛要刺入骨髓。
他没有回头,只是对着无人的湖面,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立下了誓言。
“那我就把整个世界的安静,都烧成你的回音。”
他的目光扫过这座死寂的城市,眼神锐利如刀。
他手中的符匣,不再仅仅是一件战利品或武器,它成了一枚钥匙,一枚可以撬动整个世界“声音”法则的钥匙。
要烧掉世界的安静,需要的不是一把火,而是一座能够逆转法则的祭坛。
他的脑海中,城市的地图飞速展开,无数个地点被筛选、排除。
最终,他的视线锁定在城西工业区的一片废弃区域。
那里,有一座被遗忘了数十年的高精密材料实验室。
一个疯狂而大胆的计划,在他心中悄然成型。
以静音符匣为核心,以七十二种蕴含着不同“执念”的物品为阵脚,他要搭建一个前所未有的——“静语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