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昌,汉宫深处。
秋意已浓,如同打翻的砚台,将墨色层层浸染宫苑。
梧桐叶片片枯黄,在带着寒意的风中无力地旋转、飘零,最终悄无声息地堆积在冰冷的玉阶石缝间,被偶尔匆匆走过的宦官宫女的靴履碾碎,化作一地无人问津的残破。
重重宫阙,飞檐斗拱,在灰白的天幕下勾勒出寂静而压抑的轮廓,华美,却更像一座精心雕琢的巨大囚笼,将鲜活的气息与温暖的期许隔绝于外。
偏殿内,熏炉里上好的苏合香无声地燃烧着,吐出缕缕青烟,试图驱散那无处不在的、属于权力与寂寞的冰冷味道。
曹节一袭藕荷色曲裾深衣,云鬓微松,只斜斜簪了一支素玉簪,正临窗而坐。
纤长如玉的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案上一张焦尾古琴的琴弦,几个不成调的,带着些许烦闷与空洞的清音断续溢出,很快又消散在空旷的殿宇中,未能激起半分回响。
她是曹操之女,亦是此次汉室欲与那位新近名震天下的潜渊之主联姻的筹码,被赋予了“平阳郡主”的名号。
她拥有令人屏息的容颜,眉如远山,目若秋水,肌肤细腻得仿佛上好的白瓷。
然而,这份超越年龄的美丽之下,却沉淀着一种与少女韶华不相称的沉静与忧郁,那是长久浸润于权力核心,深知自身命运不过是棋子的早熟与无奈。
窗外透进的,被窗棂分割得支离破碎的天光,柔和地勾勒着她细腻的侧脸轮廓,却也清晰地照见了那秋水般明澈的眼底深处,一抹难以化开的,轻烟似的愁绪。
殿外传来极其细微却熟悉的脚步声,一名自幼服侍她的心腹侍女悄步而入,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愤愤不平与难以置信的奇异神色。
她屏退左右,凑到曹节耳边,用气声飞快地禀报了刚从父亲幕府那边传来的,关于联姻使者从北疆潜渊铩羽而归的详细经过。
尤其是袁大山那番掷地有声,近乎“狂妄”的拒婚言论——“已有发妻”、“立誓此生不二娶”、“背弃誓言与禽兽何异”……
一字不落,甚至模仿了几分那传闻中的斩钉截铁。
起初,曹节只是默然听着,绝美的脸上依旧是一片近乎麻木的淡漠,纤指甚至未曾离开冰凉的琴弦。
这与她何干呢?
她的婚姻,从来与情爱无关,不过是父亲棋盘上又一次精准的落子,是笼络、是试探、是制衡。
许给那个突然崛起的袁大山,与许给其他任何一位拥兵自重的诸侯,于她而言,本质上并无区别,无非是从一座华美的囚笼,换到另一座或许更显粗粝的囚笼罢了。
然而,当袁大山那番毫不妥协,甚至带着对皇室“恩典”不屑一顾的言语,清晰地传入耳中时,她拨弄琴弦的手指骤然僵硬,停滞在半空。
她微微睁大了那双秋水明眸,长而密的睫毛轻轻颤动,绝美的脸庞上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真实的、剧烈的情绪波动!
那是一种彻底的难以置信,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强烈的震动,如同投入古井深潭的石子,骤然打破了那伪装的平静!
在这不见刀光剑影却更显残酷的深宫之中,她早已习惯了虚与委蛇,看惯了利益交换,见惯了父亲麾下文臣武将们表面道貌岸然,后院却妻妾成群,更看惯了皇家那冰冷彻骨,每一步都充满算计与妥协的联姻。
忠贞不渝、一生一世一双人……这等话语,她只在那些被士大夫们轻蔑地嗤为“闺阁妄言”、“不通世情”的乐府诗篇中偶然读到过,心中虽偶有涟漪,却从未想过,这世间,竟真会有人!
尤其是一位手握重兵,雄踞一方,正值势力巅峰的诸侯,会如此毫不犹豫,斩钉截铁地将这番话语宣之于口,践之于行!
为了一个出身微末时的发妻,竟然毫不犹豫地拒绝了皇室主动递出的联姻橄榄枝,拒绝了唾手可得的巨大政治利益和“皇亲国戚”的尊贵光环?
这需要何等的魄力,又何等的…情深义重?
他难道不知道这会彻底得罪朝廷(实为父亲),甚至可能引来不必要的麻烦吗?
他就如此自信,或者说,如此…看重那份情意?
曹节不由自主地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却未能冷却心头那股莫名涌起的燥热。
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袖,开始不由自主地想象着那远在北疆的场景:
朝廷使者如何倨傲施恩,潜渊文武如何或心动或沉默,而那位传闻中如同战神再世的袁大山,又是如何毅然起身,当着所有人的面,毫不避讳地紧握发妻的手,以不容置疑的姿态,坦然回绝…
这画面在她脑海中愈发清晰,甚至能想象出他说话时坚毅的眼神,沉稳的语气,以及那份仿佛能冲破一切世俗樊笼的坚定。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至极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潮水般汹涌地漫上心头,冲垮了多年来谨守的心防。
有震惊,有不可思议,有强烈到让她自己都心惊的好奇,有…一丝极淡极淡,却真实存在的,连她自己都羞于承认的向往,甚至是一丝微不可察的失落。
与那位素未谋面,却已名震天下的“凤主”白素雅相比,自己这所谓的“宗室贵女”、“金枝玉叶”,看似尊荣无限,实则不过是困于这金丝笼中的雀鸟,命运从来由他人摆布,连喜怒哀乐都需要精心掩饰。
而那位白素雅,据说同样出身平凡,却能得如此英雄倾心相待,并肩立于风口浪尖,共掌万里江山,受军民由衷爱戴,被称为“凤主”…
那是怎样波澜壮阔的人生?
那是怎样真挚不渝的情意?
一股微妙的酸涩与难以企及的羡慕,悄然滋生,缠绕心头。
那并非恶意的嫉妒,而是一种生于深宫、长于权谋、看透世情冷暖的少女,对于另一种她可能永远无法触及的自由、坦诚与赤诚感情的、朦胧而伤感的憧憬。
她甚至下意识地,带着几分妄念地想象,若自己是白素雅,若能得遇那般人物…
旋即,她又猛地从这危险的遐想中惊醒过来,唇角不由自主地泛起一丝极其苦涩的自嘲。
怎么可能呢?
她是曹操的女儿,从出生那一刻起,她的命运就已注定要成为父亲宏图霸业上的一枚棋子,她的婚姻注定是政治的工具。
而那位袁大山,是连父亲都要严阵以待、视为心腹大患的敌人。
那份突如其来的好奇与心湖涟漪,最终只能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沉重无比的轻叹,幽幽消散在宫殿冰冷而停滞的空气里。
她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看着那被重重宫墙切割得四四方方的、灰蒙蒙的、令人窒息的天空,眼神变得更加寂寥,更加落寞,如同蒙尘的明珠。
深宫寂寂,岁月无声。
恨只恨生不逢时,恨只恨身不由己,亦恨…
那无缘得见那般传奇人物,无缘得知、更无缘拥有那般纯粹赤诚,足以照亮这阴暗深宫的情意。
她再次伸出手,指尖轻轻划过冰凉紧绷的琴弦,这一次,流泻出的不再是无意识的杂音,而是一段幽咽低回,婉转凄楚的孤寂之音,如泣如诉,如怨如慕,在这华丽的牢笼中独自回荡,无人能懂,亦无人来听。
与此同时,北疆潜城,启元阁。
暖阁内烛火通明,与许昌宫中的清冷截然不同。
白素雅刚刚处理完一批关于安置俘虏和分发抚恤的文书,揉了揉略显疲惫的眉心。
柳如梦悄声将许昌那边关于曹节反应的细微情报,当作闲话般说与她听。
白素雅闻言,只是淡然一笑,如同春风拂过湖面,未曾激起半分波澜。
她放下笔,对柳如梦,也像是对自己轻声道:“倒是个身不由己的可怜姑娘,不过是命运掌中一傀儡罢了。这般算计下的姻缘,拒了最好,于她,于我们,都是解脱。”
恰逢袁大山大步从外面进来,带着一身清冽的寒气,却掩不住眉宇间的爽朗与关切:
“琴琴,还在忙?什么事?”
白素雅起身,自然地接过他解下的披风,笑容温婉而明媚,将刚才的话简单带过。
袁大山听罢,浑不在意地揽过她的肩,语气笃定:
“曹孟德的女儿?与咱们何干?他想用女儿来捆住我,真是打错了算盘!倒是委屈我家琴琴,平白被人惦记了一下,真是晦气。”
白素雅轻轻靠在他坚实温暖的怀里,听着他毫不掩饰的偏爱与嫌弃,忍不住莞尔,心中那最后一丝因外界风波而起的细微涟漪也彻底平复。
她仰起脸,目光清澈而坚定:
“我知你心,便足矣。外人如何想,如何说,与我何干?这天下女子,或因身份,或因际遇,各有各的难处。我只需知道,我在你这里,便是最好的归宿。”
她的信任,从未因任何外界风波而有丝毫动摇。
她的世界,有他一人全心全意的爱重与维护,有可供她施展抱负的广阔天地,便已是圆满。
深宫少女那一点无声的幽思与波澜,于她而言,不过是遥远天际一片无关紧要的云翳,清风拂过,便了无痕迹,留不下半点阴霾。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