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塘江的潮水年复一年,奔涌不息,带着雷鸣般的轰响而来,又携着万千思绪退去。春去秋来,距离那场惊天动地的金山寺之战、白素贞被镇雷峰塔下,已是悠悠十数载光阴。
李公甫家的宅院,比往年显得更为宁静些。昔日那个襁褓中的婴孩许仕林,如今已长成一位翩翩少年郎。他眉目清秀,继承了父母的优点,尤其是一双眼睛,清澈明亮,隐隐有几分白素贞当年的神韵。他勤奋好学,性情温良,是李公甫和许娇容最大的慰藉。他们的女儿碧莲,也已出落得亭亭玉立,温柔娴静,如同春日里悄然绽放的玉兰,默默陪伴在仕林身边,两人青梅竹马,感情甚笃。
这一日,夕阳西下,将天边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李公甫从县衙归来,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这些年来,他鬓边已生华发,腰背也不如从前挺直,但那份耿直与担当依旧。饭桌上,气氛一如往常般温馨,许娇容不停地给仕林和碧莲夹菜,唠叨着家常。
饭后,李公甫罕见地没有立刻去书房休息,而是对许仕林道:“仕林,随我到书房来一趟,为父有话对你说。”
许仕林有些诧异,但仍是恭敬应道:“是,爹。”
碧莲乖巧地收拾着碗筷,许娇容看了丈夫一眼,眼神交汇间,流露出复杂难言的情绪,她轻轻叹了口气,知道该来的终究要来。
书房内,烛火摇曳。李公甫示意仕林坐下,自己却踱步到窗前,望着窗外渐沉的暮色,沉默了许久。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沉重的气息,让许仕林的心也不由自主地提了起来。
“爹,您……有什么要紧事吗?”许仕林忍不住轻声问道。
李公甫转过身,目光深邃地注视着眼前这个自己视若亲子的少年,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沙哑:“仕林,你今年,已经十八岁了。有些事,不能再瞒着你了。”
他走到书桌旁,打开一个上了锁的旧木匣,从里面取出一件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略显陈旧的婴儿襁褓,以及一支素雅的白玉簪。他将这两样东西推到仕林面前。
“这……”许仕林看着那两样明显带有女子气息的物件,心中莫名一紧。
“仕林,”李公甫的声音沉重而缓慢,“我与你娘(指许娇容),并非你的亲生父母。”
一句话,如同惊雷在许仕林耳边炸响,他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李公甫,脸色瞬间变得苍白。“爹……您说什么?这怎么可能……”
“这是真的。”李公甫眼中满是疼惜与不忍,但语气坚定,“你的亲生父亲,是我的妻弟,姓许名仙,字汉文。你的亲生母亲……”他顿了顿,艰难地吐出那个名字,“……名叫白素贞。”
“许仙……白素贞……”许仕林喃喃念着这两个陌生的名字,心中涌起巨大的波澜。他从未想过,自己竟然另有身世。
李公甫开始讲述那段被封存的往事。从许仙在西湖边偶遇白素贞,到两人成亲开设保和堂,悬壶济世;从端午惊变,白素贞现形吓死许仙,再到昆仑盗草,救夫还阳;又从三皇祖师会扬名,到法海出现,许仙被扣金山寺;最后,是那场导致水漫金山、生灵涂炭的惨烈争斗,以及白素贞在产下他之后,被法海用金钵收服,镇压于雷峰塔下。而许仙,则因愧疚与看破红尘,在金山寺出家,了却尘缘。
李公甫的讲述并不算详细,略去了许多神怪细节,只说是“妖僧法海”作梗,但核心的悲剧脉络清晰可见。他重点强调了白素贞虽为异类,却心地善良,医术高超,造福乡里,对许仙情深义重,最终是为了救夫才酿成大祸。
“……你母亲被压塔下前,将你托付给我们。她……她是个好母亲,只是命运多舛。”李公甫的声音有些哽咽,“你父亲他……也有他的苦衷。我们抚养你长大,早已将你视为己出,今日告诉你这些,是不想让你永远蒙在鼓里,你……有权知道自己的根在哪里。”
许仕林呆呆地听着,整个人如同泥塑木雕一般。巨大的信息量冲击着他的认知,亲生父母的故事如此曲折、悲壮,远远超出了一个少年所能想象的范畴。他想起幼时偶尔听到的关于雷峰塔的模糊传说,想起街坊邻里有时投来的异样目光,原来这一切都有了解释。
震惊、茫然、悲痛、一种难以言喻的孤独感……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淹没。他猛地站起身,踉跄着后退两步,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
“我……我娘她……还在塔下?”他的声音颤抖着。
李公甫沉重地点点头:“在,就在西湖边的雷峰塔下。法海说,要待塔倒西湖水干,她才能出来……”
“塔倒……水干……”许仕林重复着这四个字,感到一阵彻骨的冰凉。那几乎是遥不可及的事情,意味着母亲要被永远囚禁在那暗无天日的塔底吗?
就在这时,书房门被轻轻推开,许娇容和碧莲走了进来。许娇容早已泪流满面,她上前一把抱住仕林,泣不成声:“我的儿……苦命的孩子……”
碧莲站在一旁,眼中也盈满了泪水,她看着仕林痛苦的模样,心如刀绞,却不知该如何安慰,只能轻声唤道:“仕林哥哥……”
许仕林看着养母和一起长大的妹妹,心中的情感更加复杂。他感激李公甫夫妇多年的养育之恩,这份恩情重如山岳;但骤然得知的血缘真相,又让他感到一种撕裂般的痛苦和对从未谋面的亲生父母的强烈牵挂,尤其是那位被镇压在塔下的母亲。
这一夜,李家的灯火久久未熄。许仕林将自己关在房中,对着那件襁褓和玉簪默默垂泪。碧莲不放心,一直守在外面,听着里面压抑的哭声,她的心也跟着碎了。她深知,从这一刻起,仕林哥哥的人生将彻底改变,那个温润如玉的少年,肩上被迫扛起了沉重无比的命运。
李公甫对许娇容叹道:“告诉他,是残忍;不告诉他,是欺骗。如今,只看这孩子自己的造化了。但愿……他能承受得住。”
窗外,月色清冷,仿佛也在这人间悲剧面前,沉默无言。许仕林的命运之舟,在知晓身世的这一夜,被猛地推向了另一条充满风浪的航道。而碧莲那份深藏心底的情愫,也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而蒙上了一层忧虑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