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如冻结的湖面忽然解冻,重新流动。
绾月手中的绢帕不经意间落在楚楚手背,冰凉的触感渗入肌肤,激得她一个寒颤。
窗外风铃再度叮咚,货郎的叫卖声已经移到巷尾,混着“冰糖葫芦”的吆喝,在暮色中拖出长长的尾音。
楚楚低头看向手腕,那抹幽蓝光纹已然褪去,淡红胎记安静地伏在肌肤下,仿佛方才的异象只是幻觉。
但指尖抚过时,仍能感受到皮下细微的灼热。
“小姐?”
绾月的声音似乎忽远忽近。
楚楚抬头,看见铜镜里映出绾月困惑的脸,那眉心微蹙的模样,与记忆中某个春日重叠。
那时绾月也是这样蹙着眉,为她系上远嫁的猩红斗篷。
“小姐,我刚才,原本是打算做什么的呢?”
绾月仿佛遗失了片刻的记忆,她拾起丝帕,眼神中带着几分疑惑,“啊,您的额头好烫,我这就去请太医来瞧瞧。”
绾月的动作突然顿住,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帕角,声音中藏着伤感,“三日之后,便是您前往云墟和亲的大日子,身体可得调养好才是……”
“和亲?”
楚楚猛地站起,绣鞋踢翻了脚边的鎏金香炉。
香灰倾泻而出,在青砖地上铺开一片灰白的雪。
她盯着那些飘散的香灰,突然想起某个轮回里,自己也曾这样打翻香炉。
绾月被她的反应惊得后退半步,“钦天监半月前就测好了吉时……”
上一世也是半月前就测好了吉日……
楚楚瞳孔微震,一把抓起绾月的手腕,“花朝节我明明中箭了!身上为何没有伤口?”
“小姐,您定是烧糊涂了吧。”
绾月柔声说道,“花朝节那日,您在公主府的花园赏花,阳光太过炽烈,您晕了过去。陛下体恤,让您回府休养,文公公明日一早便会来接您回公主府的……”
楚楚头皮发紧,跌坐在软榻上,织金软垫发出细微的窸窣声。
她看着绾月匆匆离去的背影,裙裾扫过门槛时带起几片海棠花瓣。
那些粉白的花瓣粘在青石板上,虽然这一世尚未发生,却已在梦中见过很多次。
她不得不承认,那些曾被视为异梦的经历,竟都是真实发生过的,就如同宿命的轮回,一遍遍地在同一生命节点轮回上演。
尽管这一世的轨迹与前世略有不同,前世的花朝节她是因中暑而晕倒,并未中箭,但那些微小的差异,终究未能改写最终的宿命。
难道因为这一世中箭,又让自己回到了上一世的轮回中?
夕阳掠过屋顶,屋内的阴影开始扭曲变形。
楚楚望向梳妆台,铜镜里映出她苍白的脸,额角还粘着几缕被冷汗浸湿的发丝。
镜中人突然对她勾起嘴角,露出不知是哪一世她的冷笑
楚楚惊得打翻了妆奁,珠钗玉簪叮叮当当滚落一地,有支金镶玉的簪子正巧落在脚边,那是前世及笄礼时,鹿鸣齐送的贺礼。
看来,维维所言非虚,唯有找到打破这无尽循环的契机,方能终结这一切的轮回!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楚楚的指尖不由自主地颤抖。
额间渗出细密的冷汗,前世和亲的画面在脑海中清晰浮现,每一个细节都带着刺骨的凉意。
那日的清晏城,十里红妆铺就朱雀大街。
她的和亲车队与鹿鸣齐迎娶鞠星婵的仪仗交错而过。
喜乐声震天响,百姓们挤在街道两侧,抛洒的合欢花瓣如雨纷飞。
楚楚记得自己透过轿帘的缝隙,看见了鹿鸣齐赤红的双眸紧盯着自己的轿辇,晏昭三人也站在送亲队伍里。
晏修远紧握的拳头青筋暴起,鹿离的眼中噙着泪,晏昭生生捏碎了及笄礼上鹿家送的玉簪。
“小姐?该喝药了,太医马上就到!”
绾月的声音将楚楚拉回现实,她竟不知绾月何时回的。
汤药升腾的热气依稀了视线,恍惚间又见那夜的腥风血雨。
当日晚上,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
在鹿则毅的精心策划下,鞠秉德和鞠星瀚挑选北境三州的勇士借着“护送公主,攻伐云墟”之名入京,年幼的杜宜真以为鹿则毅和鞠秉德会与他一起,以护送公主和亲为由,对云墟给予致命一击。
至死都睁着眼睛,手中还攥着那道写着“攻伐云墟”的圣旨。
毒酒泼洒在金砖地上,蚀出蛛网般的黑痕。
记忆突然跳到云墟边境。
那是灵云两墟交界处最脆弱的结界点,临时搭建的灵桥悬浮在万丈深渊之上。
桥身由灵力凝成,泛着幽蓝的光晕,桥下是翻腾的黑雾般的瘴气。
楚楚穿着鲜红的嫁衣站在桥中央,珠冠垂下的流苏随着结界波动轻轻摇晃。
突然,一支破灵箭撕裂长空——
箭矢裹挟着刺耳的尖啸,箭尾的翎羽在空中划出猩红的轨迹。
云墟结界像脆弱的琉璃般迸裂,蛛网状的裂纹瞬间蔓延开来。
楚楚还未来得及反应,鞠星瀚已率领北境勇士从山隘冲出。
铁甲碰撞的铿锵声与喊杀声震得灵桥剧烈震颤。
“收桥!重设结界!”
杜清和的厉喝穿透混乱。
云墟迎亲队伍同时掐诀,灵桥的光带如退潮般急速收缩。
楚楚脚下一空,嫁衣的广袖在疾风中急速下坠。
说时迟那时快,她看见杜清和反手挥剑,剑锋割开正在闭合的结界。
他纵身跃下的身影在瘴气中划出一道银光,就像——
就像幻境星球上,维维俯冲救她时的样子。
当杜清和的手托住她的后背时,楚楚闻到了他身上的若有若无的药香,此刻却混着血腥气。
银色面具下一双眸子深邃如潭,修长细腻的手指与年过半百的男子全然不符。
杜清和用力一送,楚楚便如断线纸鸢般跌回灵墟结界内。
晏昭接住她的刹那,灵桥彻底断裂,无数光点如星雨坠落深渊。
“保护公主!”
晏修远的剑已出鞘。
楚楚跌坐在地,看着结界外的厮杀。
云墟迎亲队伍被鲜血浸透,有人临死前还在维持结界稳定。
鹿则毅和鞠秉德的黑铁重剑每次挥落,都带起一篷血雾。
此刻鞠秉德的长剑正挑断云墟兵士的喉管,剑尖滴落的血在青石上绘出诡异的符咒。
混乱中,送亲队伍里突然飞出一道黑影。
鹿鸣齐的剑瞬息抵住杜清和的咽喉。
剑尖刺破皮肤的瞬间,一粒血珠顺着剑刃滚落,在月光下折射出妖异的光。
楚楚永远记得他当时的眼神,那不是胜利的喜悦,而是某种更深沉的、令人战栗的狂热。
“你想娶我的女人?”
鹿鸣齐的声音轻得像情人的呢喃,“是自己找死……”
他的剑锋又推进半分,杜清和被迫仰起头,露出颈间跳动的血脉。
远处,鞠星瀚的怒吼被淹没在厮杀声中。
记忆在此刻突然扭曲,眼前是鹿鸣齐让人胆寒的笑容!本...
“小姐?药快凉了!”
绾月担忧地碰了碰她的手腕。
药勺在楚楚指间轻颤,汤药抖得所剩无几,她又重新去药碗里舀,瓷勺与碗沿相碰,发出细碎的声响。
绾月见状,连忙接过药碗,青瓷碗壁上凝结的水珠沾湿了她的指尖。
“小姐,您身子还太虚。”
绾月舀起一勺深褐色的药汁,升腾的热气在两人之间氤氲开来。苦涩的药香夹杂着当归的辛烈,让楚楚混沌的思绪为之一清。
她顺从地咽下药汁,喉间泛起一阵灼热,随即化作暖流蔓延至四肢百骸。
楚楚借着整理鬓发的动作,悄悄拭去额角的冷汗,唇角勉强勾起一个弧度:“绾月,我没事了,就是中了暑气。睡了一觉,发了汗,已经好多了。”
她的声音轻柔如常,却看见镜中自己的眼眸深处,藏着化不开的阴翳。
那些前世的记忆如影随形,她仿佛看到了幼帝七窍流血的模样,杜清和倒在血泊中的身影,还有云墟结界破碎时漫天的血色霞光。
“还是让太医瞧瞧吧。”
绾月将药碗放在描金小几上,绸缎袖口拂过楚楚的手背,带着一丝微凉,“这样老爷夫人也能安心。”
楚楚目光掠过妆台上那支金步摇,那是几日前宫里赏下的和亲信物,在夕阳下泛着冷冽的光泽。
楚楚不再推辞,轻轻颔首。
庭院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舒墨正引着太医穿过月洞门。
微风卷着药圃里的白芷香气涌入室内,吹散了方才的闷热。
她不自觉地想起上一世,和亲那一战让灵云两墟重归一体。
灵云重新归一,两墟同贺,可是京城却更加风云诡谲,原本鹿怡慈和文德成谋划利用鹿则毅接回自己的儿子回京,继承大统。
可偏偏那个假皇子却在回京的前夜莫名的溺毙在枯井。
十日之后,鹿则毅在王公大臣的阿谀声中坐上了他期待已久的大位。
不管鹿则毅愿不愿意,鹿鸣齐成了太子,鹿鸣齐请奏娶楚楚为太子妃。
鹿则毅不许,最后楚楚嫁给了一直默默倾慕于她的晏修远。
鹿鸣齐把这一切都归咎于父亲鹿则毅,在一个风高月黑的晚上,鹿则毅地鲜血溅在了金銮殿上。
鹿怡慈因为自己儿子的惨死,暗中查找真凶,正好被鹿鸣齐当成了刺杀鹿则毅的替死鬼。
“小姐?”
绾月的声音将她唤回现实,“太医到了。”
楚楚抬眸,看见上官太医提着药箱站在纱帘外。
“有劳上官太医了。”
楚楚隔着纱帘,微微颔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