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了？”
尼拉总督下意识地重复了一句，嘴里那块还没来得及完全融化的冰砖让她的话语含混不清，带着一丝冰冷的迟钝感。
她半张着嘴，甚至忘了咀嚼，任由那刺骨的凉意顺着喉咙滑下，试图冷却她瞬间被各种复杂情绪填满的大脑。
惊喜吗？
确实有。
等待了一个月的目标终于出现，悬着的心总算能放下一点。
但紧随其后的，并非纯粹的喜悦，而是一股更强烈的、掺杂着算计、担忧和一丝烦躁的潜流。
她的心思电转，瞬间就从“终于来了”跳跃到了更现实、更棘手的问题上：“这‘星尘号’能在失联一个月后，从那种连我们都无法完全勘测的混乱卫星群里钻出来……看来火星基地这最新型的量子引擎，实力确实非同凡响，远超预估。”
她心头一沉。
引擎性能越强大，意味着其技术含量越高，制造工艺越复杂，那么……其单价和后续的大批量定制费用，恐怕会高到一个令人咋舌、甚至足以让星球财政部吐血三升的地步！
“原本精心准备了好几套谈判方案和压价策略，看来都得推倒重来了！”
她心里泛起嘀咕，一种计划被打乱的懊恼感油然而生。
作为总督，她必须为星球的财政负责，每一分星际通都要花在刀刃上。
与外星球进行如此大宗交易，博弈和拉锯是免不了的，核心原则自然是要保证好“开源节流”，用最合理的价格拿到最关键的 technology。
本来，“星尘号”在卫星群中失联快一个月，这在谈判桌上对“随便”星球是极其有利的。
时间拖得越久，对方消耗越大，处境越被动，己方就能掌握更多的主动权。
尼拉甚至私下盘算过，如果对方再失踪一两个月，她或许就能以“救援成本”和“风险溢价”为由，在谈判中压到一个近乎“骨折”的优惠价。
可现在，对方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现了！打破了她所有的预想和布局。
让她从 potentially 的优势方，一下子又回到了需要重新评估局势、甚至可能处于技术劣势的买方位置。
“唉……总督这位子，真不好坐啊。”
她无声地叹了口气，感觉肩上的压力又重了几分。
一面要顶住星球最高议会和民众对于“逃离计划”的迫切期望与巨额资金投入的质疑；
另一面，在与这些外来技术提供者的交锋中，即便不能完全在气势上压倒对方，至少也得保证势均力敌，不能显得过于急切或弱势，否则只会被对方拿捏住，开出天价。
思绪流转间，她瞥了一眼办公室外那些刚刚被她骂得狗血淋头、此刻却因星舰出现而面露喜色的下属们，心里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自己刚才对待他们，或许是严苛了些，语气重了些……”
她难得地产生了一丝自我反省，“但那也是身居高位、压力山大之下的一点……嗯……权术（她更愿意用这个词来代替‘特权’或‘脾气’）。不立威，如何管理这么大一个太空港和对接如此重要的项目？”
只有她自己心里知道，在强硬的外表和不得不做出的严苛决策之下，她内心其实还是相当善良和顾全大局的。
她骂人，是恨铁不成钢，是希望一切能顺利推进，是为了星球未来的存续。
如果有的选，谁不愿意做个和风细雨、备受爱戴的领导呢？
快速整理了一下思绪，尼拉将嘴里剩余的冰块咽下，冰冷的刺激让她彻底冷静下来。
她深吸一口气，恢复了往常那种精明干练、不怒自威的总督气场，对那名仍在激动喘息的下属沉声道：
“还愣着干什么？立刻启动最高规格接待流程！通知所有相关部门负责人，十分钟后第一会议室集合！我们要在‘星尘号’入港前，拿出全新的谈判预案！记住，姿态要热情，但底牌要捂紧！”
“是！总督！”
下属如蒙大赦，立刻转身飞奔而去。
尼拉走到巨大的观测窗前，看着那颗逐渐清晰的星舰，目光锐利如鹰。
接下来的，将是一场硬仗。
“总总总……总督！”
监测组中尉塞臣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进总督办公室，他激动得面颊胀红如同熟透的浆果，额头上全是汗珠，说话时舌头像是打了结，声音因急促而变得尖利刺耳，“卫卫卫……卫星！卫星消失了！！”
尼拉总督正对着个人终端飞快地敲击指令，被这突如其来的闯入和语无伦次的报告打断，眉头瞬间拧紧。
她抬起头，一双因长期熬夜和巨大压力而布满血丝、仿佛随时能喷出火来的眼睛，严厉地盯着一脸慌乱的下属。
“塞中尉！”
她的声音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请你保持冷静！深呼吸！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别人是带着最先进的、也正是我们迫切需要的技术来此洽谈合作的，我们是主人！你怎么能如此沉不住气，像个没见过世面的新兵蛋子？！”
她对他这副惊慌失措、毫无专业素养的表现真是气不打一处来，这简直是在外人（虽然还没到）面前丢“随便”星球的脸！
“总……总督，我……”
塞臣被训得脖子一缩，脸更红了，急得直摆手，试图解释事情的严重性远非寻常的星舰到访。
“好了！”
尼拉不耐烦地打断他，猛地从椅子上站起身，风衣下摆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现在不是结巴的时候！立刻回到你的岗位上去！按照应急预案和你的职责范围，立刻行动起来！难道要等到‘星尘号”已经稳稳停进泊位，我们才手忙脚乱地开始想欢迎方案，或者在谈判桌上集体抓瞎吗？！”
她说话的同时，已经雷厉风行地大步向办公室外走去，准备亲自去指挥中心坐镇，应对这期盼已久却又打乱节奏的到访。
总督到底还是总督。
就在她的左脚刚刚迈出办公室门槛的瞬间，塞臣那句被斥责为“不冷静”的话，如同延迟触发的炸弹，其核心关键词终于在她高度紧张和高速运转的大脑里完成了处理——“卫星消失了？”。
她的脚步猛地顿住，即将落地的脚硬生生悬停在空中，然后极其突兀地缩了回来。
她猛地转过身，原本写满焦躁和不耐烦的脸上，瞬间被一种极致的惊愕和难以置信所取代。
她的眼睛瞪得滚圆，瞳孔因震惊而微微收缩，死死盯住还愣在原地、一脸委屈的塞臣。
“塞中尉！”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却不再是之前的斥责，而是带着一种近乎颤抖的、求证般的急迫，“你刚才说什么？！你再说一遍！卫星……消失了？！哪个卫星消失了？！”
“呃嗯，是的，总督！”
塞臣被总督这突如其来的剧烈反应吓了一跳，但总督态度的转变和聚焦的问题，反而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灭了他的慌乱，让他被吓得捋直了舌头。
他站直身体，语言变得异常简洁明了，声音清晰可辨：“报告总督！卫星消失了！十颗！全部！”
尼拉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呼吸都为之一窒。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甚至怀疑是不是压力过大出现了幻听。
她需要再次确认，必须确认！
“你是说……”
她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压低了，仿佛在谈论一件极其不可思议、甚至有些禁忌的事情，“包裹着我们‘随便’星球的那十颗卫星……全部……消失了？！”
她的眼睛一次比一次瞪得更大、更圆，仿佛要从眼眶里凸出来，紧紧捕捉着塞臣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生怕错过任何一个否定的迹象。
“是的，总督！全部！十颗！监测系统显示，它们的引力信号、质量特征、光学影像……所有可探测的参数，在约三分钟前同时急剧衰减，并在数十秒内彻底归于零！它们……真的消失了！”
塞臣再次一本正经地、用尽全身力气、斩钉截铁地大声报告道，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
看到尼拉总督脸上那依旧混合着震惊和一丝残留的怀疑（这事实在太过骇人听闻），塞臣急了。
他再也顾不得什么上下级礼仪，一个箭步冲上前，一把拽住尼拉总督的手臂，语气急切：“您！您亲自来这边看！监测中心的主屏幕！数据都在那里！千真万确！”
她被这巨大的、颠覆性的消息冲击得有些头晕目眩，任由塞臣拉着她，踉跄地冲向监测中心。
她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回荡：卫星消失了？
这怎么可能？！
那困扰了星球无数年的噩梦……就这么没了？！
尼拉在总督这个高位上已经稳坐了多年。
从她坐上这把象征着责任与权力的椅子那一刻起，她就以铁腕、冷静和近乎冷酷的理性着称。
她经历过星球危机、外交风波、内部倾轧，但无论面对何种局面，她都如同风暴中心的礁石，岿然不动，几乎未有过失态，更确切地说，是从未失态！
但是，此刻，她失态了。
而且失态得相当严重。
她被塞臣几乎是半拖半拽地拉到了监测中心的主屏幕前。
巨大的全息屏幕上，不再是那十颗如同噩梦般纠缠不休、轨迹混乱的卫星实时监控画面，取而代之的是一片……令人难以置信的、近乎虚幻的澄澈景象。
深邃的宇宙背景前，是“随便”星球大气层边缘纤薄而美丽的云彩，以及其下若隐若现的蔚蓝海洋和翠绿大陆。
视野干净得让人心慌，仿佛那困扰了星球无数代人的“卫星囚笼”从未存在过。
视觉的冲击力远超语言的描述。
尼拉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混合着极度震惊、茫然、解脱和一丝不真实感的洪流猛地冲垮了她理智的堤坝。
她的双腿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骨头，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
在周围所有监测组成员惊愕、不知所措的目光注视下，这位一向以铁血冷静着称的总督大人，竟然毫无征兆地、直挺挺地、如同断了线的木偶般，朝着冰冷的地板一屁股瘫坐下去！
那“砰”的一声闷响，在寂静的监测中心里显得格外刺耳。
围在屏幕前的工作人员们集体吓了一跳，下意识地齐刷刷向后挪开一步，仿佛她身上带着什么可怕的瘟疫。
尼拉就在这一圈愕然的视线中，结结实实、严丝合缝地瘫坐在了地上，仪态全无。
塞臣是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的。
他眼睁睁看着总督瘫坐下去，脑子懵了一秒，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好在，就在尼拉因臀部与地面的剧烈碰撞而疼得倒抽一口冷气，即将发出“嘶——”的痛苦声音前，他一个激灵，猛地再次伸出手，几乎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一把将她从地上硬生生拽了起来！
手臂上传来的疼痛和身体被强行拉起的失重感，让尼拉瞬间从那种极致的震惊和短暂的肢体失控中回过神来。
她站稳脚跟，立刻感受到四面八方投来的、混合着关切、惊讶和一丝难以掩饰的古怪意味的目光。
她顿觉脸颊微微发烫，一种久违的、极其罕见的尴尬感涌上心头。
但，能坐上总督位子的人，其心理素质和情绪调节能力绝非寻常。
她怎么可能让这种微小的、暂时的失态影响大局？
她几乎在万分之一秒内就完成了心理建设。
只见她极其自然地抬手，轻轻拂了拂制服上可能沾染的微尘（尽管地面一尘不染），下巴微微抬起，脸上那瞬间的窘迫如同被清风拂过般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抹轻飘飘的、仿佛刚才那惊天动地的失态从未发生过的、从容而略带自嘲的微笑。
这笑容如同最好的面具，瞬间将她重新包裹回了那个冷静、理智、掌控一切的总督外壳之内。
周围的工作人员们面面相觑，有人嘴角抽搐，想笑却又死死憋住。
毕竟，此刻这种卫星诡异消失、总督罕见失态又迅速恢复的诡异氛围，确实不是该发笑的时候。
“消失了好啊！”
尼拉的声音恢复了平稳，甚至带上了一丝如释重负的轻快。
她的脑海里正在以总督级别的效率飞速旋转，重新评估局势：卫星消失了！
最大的威胁和麻烦的根源没了！
那我们还需要花费天价去购买那些量子引擎来推动星球逃亡吗？
显然不需要了！
但是……“星尘号”已经来了，人家千里迢迢、冒着巨大风险穿越险境而来，总不能让人家白跑一趟，败兴而归吧？
这不符合星际外交礼仪，也更不符合我们的利益！
思路瞬间清晰。
她目光扫过众人，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最高规格接待流程不变！立刻执行！”
她首先确认了之前的命令，显示了对来访者的尊重。
“通知所有相关部门负责人，五分钟后第一会议室紧急集合！会议主题变更！”
她语速加快，“立刻把我们星球最引以为傲的特产名录、最具特色的文化和自然景观资源、以及最顶级的旅游开发方案全部整理出来！既然贵客远道而来，我们总得尽地主之谊，想办法让他们留下点什么美好的印象和……实际的投资或订单，不是吗？”
她目光锐利地看向塞臣和其他人：“我们要在‘星尘号’正式入港前，拿出全新的、以‘合作开发与旅游推介’为核心的谈判预案！记住，姿态要热情周到，充分展现我们的诚意和星球魅力，但……”
她语气微顿，强调道，“关于我们不再需要量子引擎，暂时给我捂紧了！谈判桌上，主动权只能在我们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