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记忆上的碾压感如同潮水般袭来,将那些光怪陆离、惊心动魄的梦境碎片冲刷得模糊不清、摇摇欲坠。
相比之下,新的、鲜活的记忆是如此清晰、具体、脉络分明,带着不容置疑的现实触感,强势地占据了她的脑海,仿佛在嘲笑她刚才竟然将一场荒诞的梦当了真。
这现实感清晰到让她几乎立刻“记起”——刚才所经历的一切匪夷所思的事情,真的只是一个真真切切、却又荒诞离奇的梦而已!
她清晰地“记得”,就在一个半小时之前,她还坐在x大学那间宽敞却有些沉闷的阶梯教室里,忍受着下午第一节、也是她认为最枯燥乏味到极致的《高等量子场论》物理课。
讲台上那位年轻的副教授正唾沫横飞地推导着复杂到令人眼晕的公式,窗外的阳光晒得人昏昏欲睡。
她实在不忍心(更可能是没胆量)当着那位以严格着称的副教授的面,公然在课堂上趴下睡觉。
于是,在经过短暂而激烈的思想斗争(主要权衡了被点名批评的风险与继续听课的痛苦程度)后,她非常“顺其自然”地、趁着教授转身写板书的功夫,猫着腰,从后门溜出去逃课了!
x大学是星际联邦内出了名的又卷又有实力的顶尖综合性大学,校园里随处可见捧着书本或个人终端行色匆匆、讨论着深奥问题的学霸。
像她这样敢在专业课上半途溜号的人实属异类。
出了校门,她漫无目的地晃悠到了与校园一街之隔的城市中央公园。
下午的公园里,大多是悠闲的老人和少量没课的孩子。
一群大爷大妈正随着喧闹的音乐跳着节奏感强烈的广场舞,另一群则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热火朝天地“谈天说地”(内容无非是家长里短和星际新闻)。
周遭的氛围与她刚刚逃离的紧张学术环境形成了鲜明对比,却同样让她感到一种格格不入的百无聊赖。
她百无聊赖地晃悠了几圈,最终被午后温暖的阳光和草坪柔软的气息所诱惑,找了个相对僻静的树荫角落,索性躺下来,没多久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直到被那个莫名其妙的喷嚏和周围人的窃笑惊醒。
对!
就是这样!
她用力甩了甩头,试图将那些残存的、令人不安的梦境影像彻底驱散。
刚才物理课上讲课的那位……好像是裴珏教授带出来的最年轻的博士吧?
裴珏……
一想到裴珏这个名字,楚楚的神经下意识地又紧绷了一下。
因为在那个荒唐的梦里,裴珏可不是什么遥不可及的学术大牛,而是……而是她爸爸妈妈在火星基地工作时关系很好的同事!
一个鲜活、甚至有些幽默的长辈!
这种梦境与现实的巨大错位感,让她感到一阵莫名的眩晕。
还有梦里那艘最早的时空穿梭舰……
她继续对比着,眉头越皱越紧。
梦里的它被描绘得神乎其神,仿佛能跨越维度、扭转时空似的。
可现实中的它,不就是人类航天史上第一艘实现了超空间跳跃、能在瞬间跨越几光年距离的试验舰吗?
这项技术虽然伟大,但如今利用超空间进行星际旅行,不是容易得像喝白开水一样寻常了吗?
几乎所有民用客运舰都能做到啊!
是了!
她仿佛找到了说服自己的关键证据,心情一下子轻松了不少,甚至有些自嘲地想:什么宇宙坍缩、维度撕裂、奇点二次爆炸……这些不都是理论物理课上讨论的、最前沿也最虚无缥缈的假说和数学模型吗?
有谁真正亲眼见过、亲身经历过?
难道不都是存在于论文和计算机模拟里的东西吗?
难道……刚才那一切波澜壮阔、绝望挣扎、甚至带着点英雄主义的悲壮故事……
真的就只是我自己躺在公园草坪上,被太阳晒得头晕脑胀,然后做的一场脑洞大开的、逻辑混乱的白日梦?
阳光依旧温暖,草坪依旧柔软,远处广场舞的音乐依旧喧闹,周围大爷大妈们看她的眼神依旧带着善意的调侃和不解。
一切都如此真实,如此平凡。
那些梦,或许真的就只是梦吧!
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试图将最后一丝心悸压回心底。
“姑娘,姑娘……这边儿!”
一阵略显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呼唤声,将穆楚楚从纷乱的思绪和自我怀疑中拉了出来。
她猛地回过神,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周围那些围观她、对她指指点点的大爷大妈和好奇的小朋友,早已经散得一干二净了。
或许是因为她刚才长时间的发呆、皱眉、时而困惑时而恍然的古怪表情,让他们觉得这个年轻女孩脑子可能不太正常,失去了围观的乐趣,又或许是不想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毕竟,在这个时代,一个看起来身心健康的年轻人,在周中工作日的下午,既不待在校园里学习,也不在办公室里奋斗,反而独自一人跑到公园草坪上四仰八叉地睡觉、还对着空气做鬼脸,这本身就是一件极其反常、甚至值得警惕的事情。
为什么呢?
还能因为什么呢?
归根结底,是时代变了。
自从一千多年前,超空间航行技术彻底成熟并构建起连接各大星系的稳定网络以来,人类文明早已挣脱了母星的束缚。
那种固步自封、仅仅局限于“地球”一个星球内部的独体经济文明发展模式,早已被扫进了历史的垃圾堆。
如今,地球早已融入银河系大家庭,其经济与文化发展的最低标准,直接对标的就是银河系核心地带那些高度发达的星际文明。
竞争舞台从行星尺度扩大到了星际尺度,其激烈和残酷程度呈指数级上升。
落后,就意味着不仅在贸易和科技上挨打,更可能在文明话语权和生存空间上被彻底边缘化。
这种无处不在的、巨大的竞争压力,如同悬在每一个文明成员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在这种背景下,社会的整体氛围变得极度崇尚效率和奋斗。
尤其是年轻人,哪一个不是争分夺秒,恨不得将芝麻粒儿大小的碎片化时间都挤出来用于学习新知识、掌握新技能、或者拓展人脉为未来的职业生涯充电?
像她这样“浪费”宝贵下午时光的行为,在主流价值观看来,简直是不可理喻的堕落。
甚至那些在公园里看似闲散、跳着广场舞或“侃大山”的大爷大妈们,也绝非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
他们很可能只是享受着法定退休年龄带来的闲暇,手底下或许正通过先进的神经网络接口,远程指挥着好几万人的企业或庞大的投资项目,谈笑风生间完成的可能都是跨越数个星系的巨额交易。
退休对于他们而言,并非劳动的终结,而往往是另一种形式拼搏的开始。
这又是为什么呢?
原因很简单——
得益于生物科技和基因工程的飞跃,如今人类的平均自然寿命早已轻松突破300岁大关。
尽管寿命大幅延长,但为了给不断涌出的年轻一代腾出足够的社会发展空间和上升通道,法定的职业退休年龄依然顽强地维持在60岁(当然,退休后继续以其他形式工作或创业是普遍现象)。
许多人选择在退休后先享受几十年的闲暇时光,旅游、培养爱好、帮子女抚养孙辈,等孙辈们也长大独立后,再以充沛的精力和积累的经验,开启事业的“第二春”甚至“第三春”。
因此,在这样一个全民皆“卷”、惜时如金的社会里,看到一个像楚楚这样年纪、却显得如此“游手好闲”、“神神叨叨”的年轻人,旁人自然会觉得她“有问题”,敬而远之也就不奇怪了。
楚楚甩了甩头,将这些关于社会现实的思绪暂时压下,循着那呼唤声望去。
只见公园中心的景观池塘边,一位穿着复古中式褂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精神矍铄的老爷子,正笑眯眯地朝她招手。
她下意识地朝四周望了望,下午的公园虽然人不多,但附近确实没有其他年轻女性。
她迟疑地指了指自己,用眼神询问。
老爷子肯定地点点头,笑容更和蔼了。
是在叫她没错。
楚楚心里嘀咕着,拍了拍沾在衣服上的草屑,带着一丝疑惑和好奇,朝着池塘边走了过去。
“老爷子,您唤我啥事儿?”
穆楚楚走到池塘边,带着几分警惕和好奇,打量着眼前这位气度不凡的老人。
老人没有直接回答,反而笑眯眯地反问道:“小姑娘,你是从隔壁x大学逃课溜出来的吧?”
楚楚一愣,没想到被一眼看穿。
她撇了撇嘴,倒也实诚,既不否认也不狡辩,实话实说道:“我?嗨!别提了!那课枯燥得就跟嚼干馒头似的,又硬又没味儿!台上那位讲得唾沫横飞,我在底下灌了一整壶水,都差点噎得翻白眼,实在咽不下去了才跑出来的!”
她夸张地比划了一下,仿佛刚经历了一场酷刑。
说完,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瞪大了眼睛,更加好奇地追问:“咦,不对啊!老爷子,您是怎么看出来的?我脸上难道明晃晃写着‘逃课’俩大字儿了?”
“呵呵呵,”
老人被她的直率逗乐了,抚着下巴上并不存在的长须,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小姑娘,你的脸上是没写……不过啊!”
他话锋一转,语气里带着一种过来人的共鸣,“那课的内容确实枯燥艰深,再加上那死板僵硬、照本宣科的上课方式,别说你不愿意听,就连我这个老头子听着都打瞌睡,也不乐意听!”
说着,他像是为了证明自己宝刀未老,又像是随手为之,弯腰从地上信手捡起一粒光滑的小石子儿,手腕看似随意地一抖——
“咻——啪!”
石子儿划出一道低平的弧线,精准地打在池塘中一群正在悠闲梳理羽毛的大白鹅旁边儿,溅起一米多高的、亮晶晶的水花儿!
鹅群被惊得一阵扑腾,“嘎嘎”叫着游开了一些。
“嘿!老头儿,真厉害啊!”
楚楚一看,顿时来了兴致,胜负欲也被勾了起来。
她也立刻弯腰捡起一粒石子,掂量了一下,瞄准鹅群,有样学样地用力掷去——
石子儿带着风声飞出,不偏不倚,正好“啪”地一下,结实实地砸中了其中一只体型最大、姿态最傲气的白鹅的脊背上!
“嘎——!!!”
那大鹅吃痛,发出一声愤怒又凄厉的尖叫,猛地转过身,豆大的小眼睛里仿佛喷着火,显然不解气极了!
它扑扇着翅膀,“咕咕咕”地发出威胁的声音,气势汹汹地就冲上了岸,伸直了脖子,朝着楚楚就猛扑过来,一副要狠狠啄她几口报仇的架势!
“哎哟!”
楚楚没想到这鹅这么记仇且凶猛,吓得尖叫一声,转身就跑。
那老爷子见状,非但不帮忙拦着,反而跟在后面,一边慢悠悠地追着那只发怒的大鹅,一边嘴里还大声数落着,也不知道是在说鹅还是在说人:“一天天的,就知道瞎跑!家里院儿里那么宽敞的池塘还不够你扑腾的?非得跑到公园里来惹是生非!”
大鹅追着前面的楚楚,老爷子追着后面的大鹅。
楚楚一边狼狈地躲闪着大鹅的追击,一边听着老爷子这话,怎么听怎么觉得这老头儿是在指桑骂槐,借着骂鹅来点自己逃课的事儿!
但她被鹅追得手忙脚乱,根本没证据反驳,只能气得牙痒痒,又哭笑不得。
“咦?老教授,您老今儿个又在这儿训鹅咧?这鹅都快被您训成咱公园一景儿了!”
一位刚跳完广场舞、正拿着毛巾擦汗的大妈,看到这滑稽的一幕,忍不住停下脚步,笑着打趣道。
旁边一位刚下完棋、正准备收摊回家的大爷也捋着胡子凑过来看热闹,摇头晃脑地接话:“啧啧,可不是嘛!再这么天天跟您这儿‘上课’,我看这鹅离成精也不远咧!哪天说不定就能开口给您背段《量子波动原理》啥的!”
裴珏闻言非但不恼,反而停下追赶的脚步,叉着腰,对着那几位老街坊露出了一个颇为自得的笑容,仿佛真在炫耀自家孩子似的。
他煞有介事地指了指那只还在不依不饶追着楚楚扑腾的大白鹅,声音洪亮地回应:
“那可不!老伙计们,时代不同啦!现在卷得很!我家的鹅,那也不能只满足于游泳吃鱼!多少也得懂点儿基础的跨维度场论和超空间几何!不然怎么对得起我专门为它斥巨资修建的那个带人工潮汐和模拟微重力环境的200平方米生态实验池塘?总不能让它在那儿白扑腾吧?总得产出点学术价值,对吧?”
他这番话半真半假,语气里充满了知识分子的调侃和一丝老顽童般的炫耀,逗得周围的大爷大妈们哈哈大笑,纷纷附和:“是是是!老教授您家的鹅,那肯定是鹅中状元,鹅中爱因斯坦!”
裴珏显然很享受这种与老街坊们轻松幽默的寒暄氛围,他笑着与众人点头致意,聊得热火朝天,仿佛完全忘记了周遭的一切。
另一边,可怜的穆楚楚可就惨了!
她此刻正被那只“学识渊博”、且显然脾气不太好的大白鹅追得冷汗直冒、上蹿下跳、狼狈不堪!
那大鹅扑扇着翅膀,伸长着脖子,发出威胁的“嘎嘎”声,锲而不舍地追着她的脚后跟,试图用它那坚硬的喙给她一点“学术性”的教训。
“喂!喂!老爷子!救命啊!!!”
楚楚一边绕着池塘边的柳树狼狈地转圈躲闪,一边朝着那边聊得正欢的裴珏大喊。
她的呼救声完全被淹没在了裴珏和街坊们愉快的谈笑声中。
他甚至连头都没回一下,仿佛完全没听到,或者根本不在意这边正在发生的“惨案”。
楚楚心里又气又急,却又无可奈何,只能继续拼尽全力与这只“学术鹅”周旋。
“喂喂喂!你这大脑发育不完全,小脑完全不发育的蠢东西!”
穆楚楚被追得火冒三丈,一边狼狈地绕着柳树躲闪,一边气急败坏地指着那只不依不饶的大白鹅破口大骂,“再追!再追信不信我把你捉回去,起锅烧油,葱姜切丝,八角花椒干辣椒爆香,再用秘制料汁给你小火慢炖俩钟头!骨头都得给你炖酥了!”
“嘎嘎嘎——!!!”
那大白鹅仿佛听懂了她的威胁,非但没有被吓退,反而更加愤怒,扑扇着翅膀,脖子伸得老长,叫嚣着加速冲了过来,豆大的眼睛里闪烁着“有本事你来啊”的挑衅光芒。
“嘿!你还别不服气啊!”
楚楚一边跳着脚躲开一次凶狠的啄击,一边咽了口根本不存在的口水,故意咂咂嘴,“光想想那金黄酥烂的鹅肉,吸饱了汤汁……我哈喇子都快馋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