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清和感到自己的视线开始有些模糊、迷离,眼前的景物仿佛蒙上了一层薄纱。
这并非因为星云中那诡异的迷雾,而是因为他已经维持着同一个姿势,双眼一眨不眨地、死死地盯着个人终端和跃迁舰主控制屏幕,持续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屏幕上,那个搜索和定位进程的彩色图标,依旧在不知疲倦地、缓慢地旋转着,画着一个又一个徒劳的圆圈。
下方状态栏里,“正在搜索可用信号……定位中……”的字样反复闪烁,却始终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进展。
整个系统,仿佛陷入了一个无形的泥沼,完全处于一种停滞不前、无法有效搜索到任何定位信息的瘫痪状态。
这种漫长而无望的等待,加上身处绝对未知和孤立无援环境所带来的巨大心理压力,让杜清和的内心被一股越来越强烈的懊悔情绪所吞噬。
“我当时……怎么就那么冲动,那么决绝呢?”
他忍不住在心底狠狠地拷问自己,右手无意识地攥紧了拳头,脊背上已经要沁出冷汗。
他想起自己从“囫囵吞枣”星球实验基地出发时,几乎是带着一种自毁般的情绪,毫不犹豫地、亲手关闭了舰上所有的导航系统和对外通讯设备,切断了与外界的一切联系。
“我好歹……也是个受过严格科学训练、拥有博士头衔的科研工作者啊!”
一股深深的自责和羞愧感涌上心头,让他的脸颊有些发烫,“冷静、理性、周全的规划,这才是一个博士在面对未知时应该具备的基本素养! 可我刚才那是什么行为?简直就像个意气用事、不计后果的毛头小子!哪有一点博士该有的高度和沉稳?!”
他越想越觉得自己的行为愚蠢透顶,恨不得能立刻穿越回几个小时前,狠狠给自己两个耳光,让自己清醒一点。
就在这懊悔的潮水即将把他彻底淹没,将他拖入恐惧与自责的黑暗旋涡时,他猛地打了个激灵,强行中断了这种无休止的自我批判。
“够了!事已至此,再多的‘马后炮’又有什么用?!”
他低声呵斥着自己,用力甩了甩头,仿佛要把那些消极的念头从脑子里甩出去。
“沉溺于后悔和假设,除了会让我更加恐慌、失去理智、做出更糟糕的决定之外,对当前的困境没有任何帮助! 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保持冷静,想办法解决问题!”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将注意力从对过去的懊悔中拉回到现实。
目光重新聚焦在依旧在转圈的屏幕上,大脑开始飞速运转,思考着其他可能的自救方案:检查能源储备、分析星云物质成分、尝试短距盲跳碰运气……尽管每一个方案都充满了不确定性和风险,但坐以待毙绝不是他的风格。
他必须行动起来,为自己鲁莽的行为承担后果,并寻找一线生机。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缓慢流逝,不知过了多久,穆楚楚靠在舷窗边的座椅上,眼皮已经开始打架,脑袋一点一点的,几乎要陷入昏睡。
星舰终于以龟速挪动到了普通入境通道的办理窗口前。
“咔哒。”
窗口外侧的通讯面板亮起,一个圆形的、带着透明防护罩的观察口滑开。
紧接着,一个皮肤呈现半透明胶质、五官柔和(以鼻涕虫人的标准)的“脑袋”,慢悠悠地从窗口内侧探了出来。
她那双复眼平静地扫视着星舰。
楚楚被这动静惊醒,猛地一个激灵,困意瞬间全消。
她“噌”地一下坐直了身体,深吸一口气,摩拳擦掌,做好了十足的准备,要和这个窗口的工作人员来一场“唇枪舌剑”!
她心里憋着一股火呢!
刚才在应急接口那边,被那个不近人情的管理员怼得哑口无言,还吃了个结结实实的闭门羹,这口恶气要是不找机会排解出去,她觉得自己能憋出内伤!
她打定主意,这次一定要借着办理入境手续的机会,好好地把“囫囵吞枣”星球这糟糕透顶的行政管理水平,用最高明、最含蓄的讽刺方式,狠狠地揶揄一番!
既要让对方听得懂话里的刺,又抓不住她言语上的把柄,最后还得逼得对方强颜欢笑,咬着后槽牙说出“欢迎光临”之类的客套酸话!
只有这样,她才能觉得解气!
她挺直腰板,清了清嗓子,眼神锐利地盯着窗口,就等着对方一开口,她就要把满肚子的晦气和不满,像连珠炮一样倾泻出去!
然而,现实再次给了她一个意想不到的“惊喜”。
普通通道的这位工作人员,脾气好得简直令人发指!
只见她丝毫没有表现出任何不耐烦或居高临下,反而用一种极其温和、甚至带着几分歉意的语调,通过翻译器主动开口说道:
“欢迎!欢迎来自遥远地球的尊贵客人们! 非常抱歉,由于近期入境星舰数量激增,我们的接待能力有限,让各位久等了,这漫长的等待一定给您带来了诸多不便,我们对此深表歉意!”
说完,她甚至微微低下了她那软糯的脑袋,做了一个类似鞠躬的姿势,态度诚恳得让人挑不出一点毛病。
“喂!我们等了这么久!耽误了多少正事!你一句轻飘飘的道歉就完啦?你们这效率也太……”
楚楚愣了一下,但积压的火气让她还是硬着头皮,按照预想的剧本,提高了音量开始抱怨,试图把话题引向争吵。
可她后面更尖锐的质问还没来得及说出口,那位鼻涕虫人工作人员立刻用一种更加诚恳、甚至带着几分仰慕的语气,迅速接过了话头:
“是是是!这位美丽又充满智慧的贵客,您说得太有道理了!完全正确!”
她的复眼似乎都亮了几分,“像我们这样低效的管理,确实应该向您这样既美丽大方、又通情达理、还如此有见识的顾客好好学习! 我这个人比较愚笨,反应也慢,但是真的从心底里,特别特别感谢像您这样善良又宽容的贵客,还能如此耐心地对我们提出宝贵的意见,而不是直接责备我们……”
她滔滔不绝,用各种极其夸张的赞美词汇,把楚楚捧到了一个“善良、美丽、宽容、有智慧”的道德高地,语气真诚得仿佛发自肺腑。
楚楚听着这一连串的“糖衣炮弹”,原本准备好的尖锐词句全都堵在了喉咙里,一句也说不出来了!
她感觉自己蓄力已久的一记重拳,狠狠地打在了一团软绵绵、滑溜溜的棉花上,毫无着力点,反而让自己差点闪了腰!
脸上更是火辣辣的,像是被人用软刀子架了起来——对方已经给你戴了这么高的“高帽”,把你塑造成了一个“完美受害者”的形象,你还好意思当场撒泼、把架子摔在地上吗?
在这种“伸手不打笑脸人”的极致氛围下,楚楚心里那团火被憋得无处发泄,差点内伤。
她强行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没……没事,理解,理解……”
接下来整个繁琐的入境手续办理过程,楚楚都不得不硬着头皮,维持着那种被强行赋予的“礼貌高姿态”。
她耐着性子(内心在咆哮),一丝不苟地填写了那一大摞令人头晕眼花的电子表格,回答了无数个看似无关紧要的问题。
最后,还要保持着“优雅”的笑容,请对方盖章确认。
当所有手续终于办完,楚楚以为这场折磨终于结束时,那位鼻涕虫人工作人员又变魔术似的,从窗口下方拿出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递了出来,脸上挂着热情的笑容:
“再次感谢您的光临和耐心!这是一点我们星球特产的茶点小礼物,不成敬意,希望您能喜欢!祝您在‘囫囵吞枣’星球旅程愉快!”
楚楚看着那盒点心,嘴角抽搐了一下,心情复杂到了极点。
她机械地接过盒子,道了谢,逃也似的催促星舰赶紧离开窗口。
星舰在智能导航系统的精确控制下,以一个极其优雅、平稳的弧线,轻盈地穿破稀薄的大气层,精准地朝着“囫囵吞枣”星球实验基地外围那片预留的紧急着陆区缓缓下降。
舰体姿态完美,一切看起来都预示着一次教科书级别的成功着陆。
就在星舰的起落架即将触碰到地面的前一刻,驾驶舱内的主控电脑突然发出了急促的警报声!
同时,自动着陆程序被强制中断,星舰在离地面约五十米的高度猛然悬停,微微地上下起伏着。
“警告!着陆失败!检测到着陆区域存在大面积高污染、成分复杂的粘稠液态障碍物!不具备安全着陆条件!”
舰载语音都向变了调。
“怎么回事?!”
裴珏快步走到主舷窗前,俯身向下望去。
这一看,饶是见多识广的裴教授,也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只见原本应该平整坚实的着陆区,乃至以实验基地为中心、半径三公里内的所有地面,此刻已经完全被一层厚厚的、五颜六色、粘稠不堪、还在微微冒着气泡的呕吐物混合物所覆盖!
那景象,简直就像是一片刚刚经历过生化武器袭击的、散发着浓烈恶臭的、活生生的“呕吐物沼泽”!
别说降落了,光是看着,就让人生理上极度不适,头晕目眩!
“悬停!保持高度!绝对不能降下去!”
裴珏果断下令。
如果星舰降落在这样的“地面”上,舰体底部会沾上多少恶心的东西,以及舱门打开后,那无法形容的恶臭涌入舰内会是何等灾难性的场景!
“我们直接滑进去!”
余忆亿看着基地大门的方向。
“不,我们可以用舰上配备的强效环境清新剂!”
裴珏指着角落里喷出的气体,“这种清新剂是专门为应对极端行星探索环境设计的,不仅能强力中和异味,其核心成分还具有高效的生物降解和物理分解能力,能快速分解各种有机污秽!”
忆亿迅速在控制台上操作起来,将舰载环境控制系统的喷洒模式,从常规的内部循环净化,切换到了‘对外高强度广域喷洒’模式。
她小心翼翼地驾驶着星舰,以一个相对较低的高度和较慢的速度,开始围绕着那片巨大的“呕吐物沼泽”的边缘,一圈一圈地盘旋飞行。
星舰腹部和侧翼的多个喷洒口同时打开,喷射出大量无色无味、却蕴含着强大分解能力的纳米级雾化清新剂。
清新剂好用到爆表!
只见清新剂所到之处,那些粘稠、恶臭、颜色诡异的呕吐物,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消融、分解!
就像是炽热的阳光照射在积雪上,污秽层快速变薄、收缩,颜色褪去,刺鼻的恶臭也随之急剧减弱。
不过短短几分钟的功夫,原本令人作呕的“沼泽”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露出了下方原本的、略显粗糙但干净整洁的星球地表!
等地上都干净了,他们才发现田海旺躺在基地门口,已经昏迷了!
原本聚集的那些成千上万的“鼻涕虫人”,此刻已经全部消失无踪了。
基地的大门敞开着,里面一片狼藉——所有储存食物的地方都被翻得底朝天,连一点残渣都没剩下;
甚至连实验室里那些用于科研的、培养皿中的植物胚芽和微生物样本,也都被扫荡一空!
看来他们确实是饿极了!
又用清新剂把实验基地内打扫了一遍,众人终于放松了些。
穆楚楚一边熟练地调出基地内外各个角落的全方位监控画面,试图从中寻找杜清和的线索,一边塞了一口刚才在星港工作人员送的点心。
入口的瞬间眼睛顿时一亮,她忍不住对着同样坐在对面、正聚精会神盯着监控屏幕的鹿鸣齐赞叹道:
“嗬!别说,这‘囫囵吞枣’星球上的人,虽然长得吧……是太有‘特色’了点,但他们做的这茶点,味道还真是不赖! 甜而不腻,口感层次丰富,有点东西!”
她一边咀嚼,一边含糊不清地嘀咕着,似乎暂时将外面的混乱和失踪的师兄抛在了脑后。
她的话音刚落,坐在她对面的鹿鸣齐,头也没抬,目光依旧牢牢锁定在眼前不断切换的监控画面上,手指还在虚拟界面上进行着一帧一帧的精细分析。
他只是用他那特有的、带着几分刻板和学术严谨的腔调,轻飘飘地、仿佛不经意间问了一句:
“呵,穆楚楚同学,你在品尝这些‘美味’的时候……有没有稍微思考过一个非常基本的科学问题——你刚刚吃下肚的这点心,它具体是……用什么制作的呢?”
“什么……做的?”
鹿鸣齐这轻描淡写却又直击灵魂的一问,像一道冰冷的闪电,瞬间劈中了穆楚楚!
她拿着点心的手猛地一僵,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刚刚还挂在脸上的满足笑容瞬间凝固、碎裂。
嘴里那块将咽未咽、尚有余温的点心,原本浓郁的香甜风味仿佛瞬间蒸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形容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怪异口感!
她的味蕾好像突然集体失灵,只觉得口腔里那块东西变得味同嚼蜡,甚至隐隐散发出一种类似化学试剂或者……某种难以名状的、或许与鼻涕虫人本体成分相关的可疑气息!
“呃……呕——!”
一股强烈的、源自心理层面的恶心感和想象力催生的生理不适,猛地冲上她的喉咙!
她下意识地用手死死捂住了嘴,脸颊憋得通红,眼眶里瞬间涌上了被呛出的生理性泪水,差一点点就没忍住,将嘴里那口点心连同胃里的酸水一起,直接喷在面前干净的地板上!
她惊恐地瞪大了眼睛,看着盘中剩下的那些“精致”茶点,“难不成是?”
“谁知道呢?!”
鹿鸣齐嘴巴快要裂开到脖子上,“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