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沛县温柔地包裹。县衙后堂内,却是另一番光景。
烛火不安地跳动着,将县令张平来回踱步的影子拉长、扭曲,投在墙壁上,像个失控的皮影。他时不时停下,侧耳倾听门外的动静,额角的冷汗擦了又冒。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檀香气,却丝毫压不住那份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焦躁与恐慌。
“怎么还不来…莫非,那赵政真要置我于死地?”他喃喃自语,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下午公堂之上,赵政那平静无波却锐利如刀的眼神,此刻反复在他脑海中闪现。那不是一个普通小吏该有的眼神,那眼神…他只在多年前随郡守入咸阳宫述职时,于丹陛之上惊鸿一瞥,属于那位横扫六合的始皇帝。尽管他当时连抬头直视的勇气都没有,但那种睥睨天下、掌控生死的威压,他至今记忆犹新。
“不,不会…他若真想我死,下午便可借民愤将我撕碎…”张平试图安慰自己,但袖中那双冰冷的手却不受控制地抖着。那摞足以让他丢官甚至掉脑袋的证物,像一把无形的利剑,悬于头顶。
“大人,赵吏掾和萧功曹到了。”门外仆役的声音让他猛地一激灵。
他迅速回到主位坐下,端起已经凉透的茶盏,努力摆出平日的官威,尽管指尖的颤抖让杯盖轻轻磕碰,发出细碎的声响。
门被推开,萧何率先走入,官袍整齐,面色沉静。而跟在他身后的赵政,依旧穿着那身略显陈旧的吏服,步伐平稳,神情淡漠。他走进来,并未立刻行礼,而是目光淡淡地扫过整个后堂,掠过张平强作镇定的脸,最终落在墙壁那幅歪斜的《山河堪舆图》上,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
“下官赵政(萧何),参见大人。”两人拱手。
“啊,二位来了,坐,快请坐。”张平放下茶盏,脸上堆起一个近乎谄媚的笑容,这在他肥胖的脸上显得格外突兀,“今日堂上之事,多亏二位力挽狂澜,平息民愤,实在是…实在是辛苦了!本官,本官也是受了下面那些胥吏的蒙蔽,险些酿成大错啊!”他捶胸顿足,演技浮夸,试图将责任推卸得一干二净。
萧何正要开口客套几句,却见赵政已自顾自地在客位坐下,姿态甚至比张平这个主人还要放松几分。他并未接县令的话茬,只是平静地看向对方,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直抵内心。
张平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准备好的说辞卡在喉咙里。堂内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只有烛花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萧何轻咳一声,打破沉默:“大人,徭役之事既已查明,民愤暂平,然民心如水,宜疏不宜堵。当下首要,是稳定局面,恢复县政秩序。”
“对对对!萧功曹所言极是!”张平如蒙大赦,连忙接口,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赵政,试探着问,“那个…赵吏掾,今日堂上那些…那些证物,不知…是如何处置的?”
赵政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张平耳中,每个字都像小锤敲在他的心尖上:“证物由下官妥善保管,大人不必忧心。”
不必忧心?张平差点跳起来,这东西在你手里,我如何能不忧心!他强压着情绪,干笑道:“如此…甚好,甚好。赵吏掾办事,本官自然是放心的。”
赵政微微颔首,仿佛理所应当,继续道:“徭役名额既已核实,按五百人征发即可。此事就此了结。”他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张平一愣,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这么…了结了?他不打算用那些证物扳倒我?
然而,赵政的话并未说完。“只是…”他话锋一转,如同钝刀割肉,让张平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沛县虽小,政务却繁。刑名诉讼,关乎律法公正;仓廪粮秣,系于民生根本;城防武备,更是乱世安身立命之所依。此等要务,若再出差池,恐今日平息之民愤,明日便会复起,届时…”他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在张平脸上,“恐非下官与萧功曹所能安抚了。”
图穷匕见!
张平瞬间听懂了。这是要他交权!用不再追究徭役案为条件,换取沛县的实权!他脸色变了几变,愤怒、不甘、恐惧交织在一起,让他肥胖的脸颊肉微微抖动。他想拍案而起,呵斥对方狂妄,但一接触到赵政那深不见底的眼神,以及想到那些要命的证物,所有勇气都如同被针扎破的皮筏,瞬间泄空。
他瘫坐在椅子里,像是被抽走了骨头,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本官…本官近来确是感觉身体不适,精力不济。这些…这些具体事务,就有劳赵吏掾与萧功曹…多多费心了。”每一个字,都说得无比艰难。
赵政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微微拱手,动作带着一种刻在骨子里的优雅与疏离:“下官必当竭尽全力,为大人分忧。”
看着赵政那副“理所当然”接过权柄的样子,张平内心在哀嚎:‘苍天啊!这到底谁是县令?谁才是上官?这厮接过权柄的姿态,怎地比陛下接受百官朝贺还要自然几分?!’
走出后堂,夜风拂面,带来一丝清凉。萧何看着身旁步履沉稳的赵政,低声道:“赵兄,此举是否…太过温和?留下他,终是隐患。犹如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
赵政脚步未停,目光投向夜空中那轮被薄云遮掩的弯月,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带着冷峭意味的弧度:“杀他,易如反掌。”
萧何心中一凛。
“然其位,乃朝廷所授。”赵政的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清晰,“擅杀县长,形同谋逆,必引郡守乃至朝廷问责。眼下时局动荡,过早暴露你我,非智者所为。留他在这位置上,做个泥塑木偶,你我行事,反而名正言顺,可借他之口,行我之事。”他顿了顿,侧头看向萧何,眼中闪过一丝算计的精光,“何况,握其罪证,他便是现成的挡箭牌。若郡守怪罪下来,或将来有事需顶罪,自有他去扛。”
萧何闻言,默然片刻,心中已是波澜万丈。此等手段,绝非寻常小吏能想、敢为。这已不仅仅是智慧,更是深谙权力游戏规则的、属于上位者的冷酷与缜密。他再次确认,眼前之人,绝非凡俗。
‘高,实在是高!’萧何内心叹服, ‘不仅占了实惠,还找了个背黑锅的!这份心黑脸皮厚的功夫,我萧何怕是再学十年也赶不上。’
与此同时,后堂内的张平县令,正对着一旁架子上的古董花瓶运气。他越想越憋屈,猛地抬起脚想踹过去,脚到半空却硬生生停住——这花瓶值不少钱呢!他悻悻收回脚,转而抓起几案上一把廉价的蒲扇,狠狠摔在地上,又踩了几脚,仿佛那蒲扇就是赵政的脸。
‘赵政!竖子!欺人太甚!’他内心咆哮,‘等着!等这事风头过去,等郡守那边的回信!定要你好看!’发泄一通后,他看着地上破烂的蒲扇,一股巨大的无力感涌上心头。他颓然坐倒,开始认真思考,是不是该把老婆藏的私房钱找出来,提前打点一下郡守的关系了…
而此刻的赵政,已回到自己的值房。他并不知张平正在拿蒲扇撒气,即便知道,也只会嗤之以鼻。他坐在案前,铺开一枚空白竹简,取笔蘸墨。萧何安静地立于一旁,准备记录指令。
然而,赵政的笔尖悬在半空,却久久未落。他的眉头微蹙,似乎在斟酌词句。
萧何有些疑惑,试探道:“赵兄,可是在思考从何处着手整顿?”
赵政摇了摇头,目光依旧停留在竹简上,语气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嫌弃?“非也。吾是在想,此地竹简质地粗劣,刻刀亦不够锋利。记录政务,效率低下,谬误频出。待日后…”他顿了顿,将“待朕重掌天下”这几个字咽了回去,改口道,“待时机成熟,需寻更佳书写之物,与更便捷之工具。”
“……”萧何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这位的关注点,是不是有点太超前了?现在难道不是应该先考虑如何巩固权力、应对郡守吗?
赵政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放下笔,淡淡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政务之弊,半在人事,半在工具。萧兄,且看日后吧。”
他没有再多做解释,重新提笔,开始口述一条条清晰明确的指令。从刑名案卷的复核,到仓廪账目的新式登记法(他称之为“四柱清册”),再到城防巡哨的调整…思路清晰,直指要害。
萧何收敛心神,奋笔疾书。他看着竹简上逐渐增多的、蕴含着革新意味的指令,仿佛看到一股沉稳而强大的力量,正悄然注入沛县这潭死水之中,即将掀起难以预料的波澜。
值房的烛火,直至深夜方才熄灭。
当赵政踏着星光回到简陋的居所时,隔壁传来一阵响亮的鼾声,抑扬顿挫,极具穿透力。是刘季。赵政脚步微顿,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那堵薄薄的土墙。
明日,需令人寻些隔音之物。他冷静地想道,若日日闻此鼾声,于颈椎无益。
夜空下,沛县静默无声。但权力的格局,已在今夜悄然颠覆。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远方酝酿,而沛县的故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