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208年的冬天,在沛县的土地上,似乎并未完全展露其严酷的爪牙。当刺骨的寒风掠过中原大地,在其他地方卷起逃难者的哀嚎与冻殍的僵躯时,沛县境内,却隐隐透出一种迥异于这个乱世的、近乎奢侈的“生机”。
这生机,首先体现在那条连接沛县与丰邑,并辐射向周边新控制区域的官道上。往年这个时候,道路早已被积雪和冻土封锁,人迹罕至。而今,虽然路面依旧被冻得硬邦邦,车辙深深,却不时有驮着货物的骡马队伍,在商队护卫和民夫的照看下,小心翼翼地通行。车轮碾过冻土,发出咯吱咯吱的沉闷声响,打破了冬日的寂静。
沛县城内,原本因战乱而萧条不堪的市集,竟也呈现出几分难得的热闹。虽然谈不上摩肩接踵,但各个摊位前总算有了驻足问价的人。售卖的不再仅仅是救命的口粮和粗盐,间或出现了来自周边山野的皮子、妇人织就的粗布、甚至还有一些粗糙但结实的陶器、木器。交易的媒介,除了以物易物,偶尔也能听到“钱”这个久违的字眼——那是沛县府库在严格控制下,小范围重新启用并保证兑换的旧秦半两,以及一种由沛县官方发行的、制作更精良的“沛钱”在试探性流通。
“这粟米,怎么换?”一个裹着破旧棉袄,脸上带着长途跋涉风霜之色的中年汉子,蹲在一个粮摊前,抓起一把金黄饱满的粟粒,仔细看着。
“老哥,看你是新来的?”粮贩是个精瘦的沛县本地人,脸上带着点自家粮食不愁卖的底气,“用钱,十个半两一斗。用皮子或者好布换,也行,得看成色。”
那汉子咂咂舌:“十个半两?比外面贵些……但你这米,确实好,没掺沙子瘪壳。”他犹豫了一下,还是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数出些半两钱,“来两斗!家里娃饿得慌。”
“好嘞!”粮贩利落地称米,一边絮叨,“贵是贵点,可咱沛县安稳啊!听说北面那边,有钱都买不到粮,易子而食……惨呐!老哥你是从北边来的?”
汉子沉重地点点头,接过米袋,紧紧抱在怀里,仿佛抱着救命的希望:“是啊,活不下去了……听说这边有活路,就带着家小拼死跑来了。”
类似的对话,在市集各处悄然发生着。许多面黄肌瘦、拖家带口的新面孔,用警惕又带着渴望的眼神,打量着这个秩序尚存的地方。他们是被“沛县安稳,有田可种,有工可做”的传言吸引来的流民。沛县设立的几个临时安置点,几乎每天都能接收到数十甚至上百人。
萧何忙得脚不沾地。他主持的“考功司”如今权力和责任都极大,不仅要管理原有吏员,还要统筹流民安置、土地分配、物资调配。他的案头,竹简堆积如山,上面记录着不断增加的人口数字、开垦的荒地亩数、府库钱粮的进出。
“功曹,这是今日东乡报上来的新垦田亩数……”
“功曹,匠作坊请求增拨铁料和木炭,说是军师要求的弩箭打造不能停……”
“功曹,新来的一批流民中发现了疫病征兆,已按您之前颁布的《防疫条令》隔离,但需要药材……”
下属们进进出出,汇报着各种事务。萧何面容憔悴,眼窝深陷,但眼神却异常明亮,甚至带着一种亢奋。他运笔如飞,批阅文书,下达指令,将各项事务处理得井井有条。这种繁忙,是一种创造的、建设性的繁忙,与他在秦朝体制下那种按部就班、暮气沉沉的吏员生涯截然不同。他感觉自己触摸到了某种真正能改变一方天地的力量,而这力量的源泉,很大程度上来自于军师赵政那些看似离经叛道,却行之有效的理念和制度。
军师将军府内,赵政听着萧何的汇报,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偶尔会针对某个具体问题,提出一两个关键的建议。
“流民安置,以工代赈仍是根本。冬闲时节,组织他们疏浚河道,整修道路,加固城防。既解决了他们的口粮,也为来年农耕和防御打下基础。”
“疫病防控,条令既已颁布,必须严格执行。所需药材,不惜代价采购。人命关天,亦是稳定民心之本。”
“对新附之民,土地分配要快,农具、种子借贷要跟上。让他们尽快安定下来,看到希望,他们才会真正把这里当成家,才会拼命守护。”
他的话语平静而有力,每一项决策都直指要害。萧何一一记下,心中叹服。他有时会恍惚,觉得军师不像是个年轻人,倒像是个早已洞悉世情、深谙治乱之道的……老吏,不,甚至是超越了官吏层次的存在。
这股沛县独有的“生气”,自然也引起了周边势力的注意。
一日,一位自称来自附近某县大户的管家,带着几辆大车,来到了沛县求见萧何。车上装载着一些沛县相对紧缺的布匹和药材。
“萧功曹,”那管家态度恭敬中带着试探,“我家主人久闻沛县治理有方,百姓安乐,特命小人送来些许薄礼,聊表敬意。如今这世道,像沛县这般净土,实在难得啊。”
萧何何等精明,立刻明白了对方的意图——既是结交,也是探听虚实。他客气地接待了对方,收下礼物,回赠了一些沛县的特产,言语间既不卑不亢,也适度展示了沛县的秩序与实力。
“多谢贵主人厚意。沛县小邑,唯知保境安民,与邻为善罢了。如今乱世,大家都不容易,互相帮衬是应该的。”
送走使者后,萧何立刻向赵政汇报。
赵政听完,淡淡一笑:“看来,我们这块‘招牌’,算是初步立起来了。有人来结交,是好事,也是麻烦的开始。告诉下面的人,与外界的交往,可以适当放开,但核心技术、军事情报,必须严格保密。尤其是匠作坊和军营,许出不许进。”
“明白。”萧何点头,随即又略带忧虑地说,“只是,树大招风。我们这里越是安稳,恐怕越会引来豺狼的觊觎。章邯那边……”
“章邯……”赵政走到窗边,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他此刻志得意满,目光恐怕更多放在北面的赵国和西面的刘邦身上。但我们这里,他迟早会来的。所以,我们时间不多。”
正说着,墨影悄无声息地出现,递上一份密报。
赵政展开一看,是黑冰台从彭城方向传回的消息。楚怀王在宋义等人的辅佐下,试图整合各方势力,但过程并不顺利。项羽因其叔父之死,对楚怀王心存怨怼,拥兵自重;刘邦西进虽有斩获,但也步履维艰。反秦联盟内部,裂痕正在扩大。
“果然……”赵政将绢帛递给萧何,“项梁一死,联盟便名存实亡。各自为战,正是章邯最希望看到的。”
萧何看完,面色凝重:“军师,那我们……”
“我们不变。”赵政语气斩钉截铁,“继续深根固本,积蓄力量。外面的风雨让他们先去挡着。我们要做的,就是让沛县这块‘绿洲’,变得更大,更坚固,让更多无路可走的人,看到并相信这里还有希望。”
他转身,目光再次投向窗外。寒风依旧,但沛县城内升起的袅袅炊烟,市集上传来的隐约人声,以及远处工坊不曾停歇的叮当声,都汇成一股微弱却坚韧的暖流,在这乱世的严寒中,顽强地流淌着。
民心所向,如水之就下。赵政深知,他或许无法立刻扭转整个天下的崩坏,但至少,在这沛县一隅,他正亲手塑造一种新的可能,一种不同于胡亥暴政、也不同于旧有诸侯格局的秩序雏形。而这,正是他跨越千年归来,除了复仇与掌控之外,更深层次的使命与挣扎。这“绿洲”每扩大一分,他心中那份因知晓历史结局而产生的无力感,似乎便能减轻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