沛县的夏日达到了顶峰,连蝉鸣都带着一股有气无力的粘稠感。然而,在军师将军府的书房内,气氛却凉爽而肃穆,几大盆冰块在角落静静散发着寒意,与萧何口中汇报的如火如荼的砀北景象形成了鲜明对比。
“……综上,军师,”萧何放下最后一卷竹简,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脸上却带着一种老农看见丰收麦田般的喜悦,“自五月推行《沛县新约》至今,砀北新增登记户籍一万一千三百余户,开垦、分配无主荒地逾四万亩。府库方面,虽减免了部分赋税,但因商税、市税以及部分‘自愿捐献’(说到这里,他微妙地顿了一下,意指对某些不老实地主的清算)收入不菲,加之我们严格控制支出,目前结余反比预期高出三成。”
赵政坐在主位,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听着这一连串令人振奋的数字,脸上却没什么波澜,只是淡淡问了一句:“流民安置过程中,有无发生大规模疫病或争抢土地的械斗?”
“有预案,均已妥善处理。”萧何答得干脆,“设立了临时医棚,由沛县调拨了部分药材。分地则采用抽签与就近原则相结合,派了老兵和公正吏员现场监督,目前还算平稳。就是……”他忽然露出一丝哭笑不得的表情,“就是有些老太太,为了家门口多分半亩水浇地,能堵着里正的门骂上整整一天,嗓门洪亮,中气十足,比咱们操练的新兵精神头还足。”
一直像尊铁塔般矗立在旁边的曹参,闻言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又赶紧板起脸,瓮声瓮气地接话:“军师,萧功曹说的是。砀郡那边,大股的匪患是没了,可鸡毛蒜皮的事真不少。末将麾下那些杀才,让他们去剿匪一个个如狼似虎,现在派去调解邻里争水纠纷,回来都跟霜打的茄子似的,抱怨比打仗还累。”
赵政的嘴角终于微微向上牵动了一下,仿佛冰雪初融。“能让士兵觉得调解纠纷比打仗还累,说明地方是真的安定下来了。这是好事。”他目光转向曹参,“军力整合如何?”
曹参立刻挺直腰板:“回军师!从砀郡降兵和流民青壮中,择优招募了新兵八千,现已完成初步编伍。都按您的意思,打散了混编,正由韩……”他卡了一下壳,似乎对那个名字还有点别扭,“由韩信那小子负责基础操练和……呃,思想整编。”
“韩信那边,有什么特别情况吗?”赵政看似随意地问道。
曹参挠了挠他那满是硬茬的头皮,表情复杂:“那小子……邪性得很!练兵法子古里古怪。不让新兵直接练劈杀,先让他们天天排队列、走步子,美其名曰‘令行禁止’。还搞什么‘政治课’,天天吃完饭让人给那群泥腿子讲咱们沛县怎么好,军师您多么英明,听得那帮新兵蛋子眼睛发亮,跟中了邪似的。不过……”他不得不承认,“效果还真他娘的不错,那帮降兵现在规矩多了,也知道为谁打仗了。”
萧何补充道:“韩信将军还立了个规矩,训练优胜的伍、什,加餐有肉;落后的,全队陪着啃糙米。现在各队之间较着劲训练,那股子争先恐后的势头,颇有些锐士营当年的影子。”
赵政点了点头。韩信的才能,他从不怀疑。这种超越时代的练兵思想,正是他需要的。但他更关心的是隐患。“降兵与原沛县军之间,摩擦多吗?”
曹参叹了口气:“少不了!沛县的老弟兄觉得自己是功臣,降兵觉得被看不起。为争个营房位置、打饭先后都能瞪眼。不过韩信处理得还算公道,两边各打五十大板,再犯就一起罚,倒也没出大乱子。就是苦了俺老曹,时不时要去当和事佬,嘴皮子都快磨破了。”他一脸委屈,配上那魁梧的身材,显得颇有几分滑稽。
此刻,被议论的韩信,正在砀郡中部的大营校场上,享受着他“痛苦并快乐着”的练兵生活。
烈日下,数千新兵正如同一片移动的森林,进行着枯燥的队列训练。
“向左——转!”韩信的声音清越,带着不容置疑的冷厉。
队伍里顿时一阵混乱,有人转错了方向,和旁边的人撞作一团,引发一阵低低的哄笑。
“笑?”韩信踱步到那哄笑的一伍人面前,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像冰锥子,“觉得很可笑?敌人骑兵冲过来的时候,你们就因为这一个转错,互相绊倒,然后一起变成肉泥,到时候看谁还笑得出来?”
笑声戛然而止。
“全体都有!”韩信提高音量,“因这一伍人之错,全营加练半个时辰!这一伍,今晚伙食减半!”
哀嚎声四起,那伍士兵更是成了众矢之的,被无数道哀怨的目光戳成了筛子。
休息时分,一个原沛县的老兵油子,凑到韩信身边,递上水囊,嬉皮笑脸地说:“韩将军,您这法子好是好,就是太磨人了。咱们以前跟着曹参军,练好了刀枪是真家伙干,多痛快!”
韩信瞥了他一眼,没接水囊,语气平淡:“痛快?然后像无头苍蝇一样,被敌军一个冲锋就打散,很痛快?”
老兵油子噎住了。
韩信继续道:“我要的兵,不是只知道好勇斗狠的匹夫。是令下如山止,是进退如一体,是哪怕身边同伴倒下,也能毫不犹豫补上位置的齿轮。你想痛快?”他嘴角勾起一丝几乎没有弧度的笑,“等上了战场,我自然会给你痛快的机会,就怕你到时候痛快不起来。”
老兵油子被他看得后背发凉,讪讪地缩了回去,再不敢多言。
另一边,一个新招募的砀郡兵,因为动作总是慢半拍,被单独拉出来“开小灶”。他满头大汗,几乎要哭出来:“韩、韩将军,俺笨,俺学不会……”
韩信看着他,没有呵斥,只是走过去,亲手纠正他的动作:“不是笨,是没用心。记住,在这里,你流的每一滴汗,将来都可能让你在战场上少流一滴血。你的命,不值钱,但我的兵,很值钱。”
那新兵愣愣地看着韩信,眼圈一红,用力点了点头,咬着牙继续练习,动作竟真的标准了几分。
校场边,前来巡视的曹参看着这一幕,对身边的副将低声嘟囔:“看见没?这小子,打一棒子给颗甜枣,玩得真溜。不过……他娘的,这兵练得,是像点样子了。”语气里,带着几分不甘,却又不得不服的复杂情绪。
沛县,军师将军府后院,晚风送来了些许凉意。
总结会议已经结束,萧何和曹参都已离去各自忙碌。赵政独自一人,慢慢踱步到那株老槐树下。
墨影如同真正的影子般悄然出现,低声汇报:“主人,刘邦已攻克宛城,南阳郡望风而降,其部正快速向武关方向推进。项羽已初步整编章邯部,声势浩大,不日或将西进。”
历史的车轮,正在按照他熟悉的轨迹隆隆向前。刘邦即将叩响关中大门,项羽这头巨鹿之战后更加强壮的猛虎,也即将把目光投向西方。而他,这个本不该存在的变数,根基还远远不够深厚。
他想起了萧何汇报时那老农骂街的生动景象,想起了曹参抱怨调解纠纷比打仗还累的委屈表情,也想起了关于韩信练兵的那些“邪性”却又有效的法子。这些点点滴滴,构成了他目前根基的鲜活画面。
生机勃勃,却又脆弱。
砀北的民心,是靠分田、减税、公正换来的,如同新栽的树苗,需要持续的政策雨露滋养,经不起狂风暴雨。
军队的忠诚,是靠优厚的待遇、公平的赏罚以及韩信那种潜移默化的思想灌输凝聚的,但这需要时间沉淀,也需要不断的胜利来巩固。
商业的繁荣,依赖于安全和稳定的环境,一旦战火波及,这脆弱的繁荣可能顷刻瓦解。
“民心如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他低声重复着白天对萧何他们说过的这句话,但此刻,感受更深。砀郡之政,乃至沛县的根本,绝不能停留在纸面和口号上。任何一点欺上瞒下,任何一丝苛捐杂税的死灰复燃,任何一桩冤狱得不到昭雪,都可能让这来之不易的民心流失。
他抬起头,望着开始浮现星子的夜空。沛县这颗种子已经发芽,砀郡这片新枝也正在抽条。但要长成参天大树,足以在即将到来的楚汉风暴中屹立不倒,还需要更多的养分,更精心的修剪,以及……更警惕的目光。
“深根固本……”他喃喃自语,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还差得远呢。”
就在这时,周勃咋咋呼呼的声音从前院传来:“军师!军师!俺老周回来啦!您快去看看,俺从泗水那边弄回来几匹好马,那膘肥体壮的,嘿嘿……”
赵政脸上露出一丝无奈又有些好笑的神情,摇了摇头,将思绪暂时压下,抬步向前院走去。这乱世根基的构建,就是在这些繁杂、琐碎甚至有些可笑的日常中,一点一滴累积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