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城的秋意,是从宫墙根下那几株老梧桐开始的。几片焦黄的叶子打着旋儿飘落,不偏不倚,正落在听松苑那方寸庭院的石阶上,被一个小心翼翼路过的宦官踩得粉碎,发出细微的、如同叹息般的碎裂声。
苑内,那股子由酒气、脂粉气和无形压力混合而成的诡异氛围,似乎被这窗外渐起的秋凉冲淡了些许。丝竹声比往日稀疏,舞姬们的裙摆也不再旋转得那般恣意,连带着刘邦饮酒的动作,都透出了一股意兴阑珊的疲沓。
“不喝了,不喝了!”他将手中的玉杯往案上重重一顿,杯中美酒泼洒出大半,溅湿了华贵的毯子。他烦躁地挥挥手,驱赶开身边欲要上前劝酒的美人,眉头紧锁,一只手揉着额角,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寡人……寡人这头,怎地如此昏沉疼痛……”
侍立一旁的近侍心领神会,立刻上前,满面忧色地禀报道:“大王连日在苑中休养,许是……许是前些时日偶感风寒,未曾痊愈,加之饮酒……伤了元气。”
“风寒?”刘邦抬起眼皮,眼神确实有些浑浊,他猛地咳嗽了几声,咳得撕心裂肺,脸庞也泛起不正常的潮红,“对,定是风寒!快去,传……传医官!”
消息很快递到了楚王宫主殿。项羽正对着巨大的沙盘,与龙且等将领推演进军齐地的路线,闻听近侍禀报,只是不耐地皱了皱眉:“病了?前几日不还生龙活虎?让他好生待着,莫要再生事端!” 在他看来,这不过是刘邦逃避现实、或者说吸引他注意力的又一种拙劣把戏。
然而,接下来的两三日,听松苑传来的消息愈发“不妙”。医官去了几波,汤药灌下去不少,汉王的“病情”却不见起色,反而愈发沉重。有从苑内出来的小宦官私下议论,说汉王高烧不退,时常呓语,念叨着什么“沛县”、“老兄弟”,甚至一度呕出少许带血丝的痰涎。更有人信誓旦旦地说,夜里经过听松苑,能听到汉王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呻吟。
这些零零碎碎的消息,经由不同渠道,汇聚到项羽耳中。他开始还将信将疑,直到范增拄着鸠杖,面色凝重地前来。
“大王,刘邦病重之事,恐非空穴来风。”范增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精光,“老臣派人查过医官记录,所用药物,确是治疗风寒重症之方。且其呕吐物中也确实验出了血丝。”
项羽的重瞳闪过一丝疑虑,他走到殿外,望向听松苑的方向,那里似乎比往日更安静了些。“亚父之意是?”
“老臣之意,无论其病是真是假,此皆非常之时!”范增语气急促,“齐地烽火已起,大王不日即将亲征。若刘邦死于彭城,其旧部必生变故,恐扰大王后方;若其病是假,则更显奸猾,留之必为大患!当趁此机会,或……”他做了个下切的手势,眼中厉色一闪而逝,“或彻底将其掌控于宫中,使其与外界彻底隔绝!”
项羽沉默了片刻。他厌恶麻烦,更厌恶这种捉摸不定的感觉。杀一个病怏怏的刘邦,似乎有些胜之不武,也恐寒了其他诸侯之心;但若真是装的……他想起刘邦往日那滑不溜手的模样,心头一阵烦躁。
就在项羽犹豫不决之时,另一股潜流,正在彭城的权贵圈子里悄然涌动。发起者,正是那位面容俊美、长袖善舞的陈平。
他没有直接去找项羽,而是将目标锁定在了项羽的叔父,项伯身上。项伯此人,贪财好利,耳根子软,且自诩重诺(当年鸿门宴前他就因私谊夜访张良,可谓“前科累累”)。
陈平挑选了一个华灯初上的夜晚,带着两名仆从,抬着一口沉甸甸的、散发着幽幽檀木香气的箱子,叩响了项伯府邸的侧门。宾主落座,寒暄不过三句,陈平便挥手让仆从打开箱子。
刹那间,珠光宝气几乎照亮了半个厅堂!里面是成套的玉璧,晶莹剔透;金饼排列整齐,耀人眼目;还有几匹来自蜀地的精美锦绣,流光溢彩。项伯的眼睛瞬间直了,呼吸都粗重了几分。
“陈……陈先生,你这是何意?”项伯强作镇定,但目光却像是被磁石吸住,牢牢黏在那些财宝上。
陈平微微一笑,笑容温润如玉,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忧色:“不瞒项公,平此来,实为汉王,也为霸王,更是为项公您啊。”
“哦?此话怎讲?”项伯一愣。
“项公可知,汉王病重,恐不久于人世?”陈平压低声音。
“略有耳闻。”
“那项公可知,汉王麾下,如樊哙、周勃、灌婴等将,皆乃虎狼之辈,对汉王忠心耿耿?若汉王真病逝于彭城,这些人会作何想?他们会相信汉王是病死的吗?”陈平语气平缓,却字字如锤,敲在项伯心上,“届时,他们必以为汉王为霸王所害!数万百战精锐,若悲愤之下,化整为零,散入楚地山林,时时袭扰,处处为乱……项公,您想想,那会是何等局面?大王远征在外,后方烽烟四起,这平定叛乱之功,怕是要大打折扣,甚至……损兵折将啊!”
项伯的脸色微微发白,他仿佛已经看到那些彪悍的汉军士卒在乡野间神出鬼没,烧杀抢掠,让他项家的封地和利益受损。
“再者,”陈平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推心置腹,“汉王若死,其旧部星散,于霸王而言,不过是少了些麻烦。但对于项公您……以及朝中诸位而言,岂不是也少了一股……可以借重、可以制衡的力量?” 这话就说得相当露骨了,暗示刘邦集团的存在,对项羽麾下其他派系也是一种潜在的利益保障。
项伯捻着胡须,沉吟不语,眼神在珠宝和陈平脸上来回移动。
陈平趁热打铁,抛出了最终的方案:“依平之愚见,眼下齐地叛乱,正是用人之际。汉王虽病,其旧部尚存战力。不若请大王开恩,允准汉王率其旧部,前往齐地助战,戴罪立功。如此,一可解大王后方之患,二可消耗刘邦实力,三可彰显大王宽宏大量,四嘛……”他意味深长地看了项伯一眼,“项公今日促成此事,于汉王有恩,于霸王有功,于楚国有利,岂非三全其美?这些区区薄礼,只是汉王对项公略表感激之心,待他日汉王若能侥幸生还,必有重谢!”
项伯的眼睛彻底亮了。是啊,把刘邦这个烫手山芋扔到齐地去和田荣互相消耗,既能解决眼前的隐患,自己还能名利双收,更能得到刘邦一个人情和眼前这箱实实在在的珍宝……这买卖,太划算了!
他猛地一拍大腿,脸上堆起热情的笑容:“陈先生所言,句句在理,皆是出于公心啊!为大王计,为楚国计,此事……老夫义不容辞!明日,明日我便进宫,向大王陈明利害!”
陈平心中一块大石落地,面上却仍是谦逊感激的笑容,又陪着项伯饮了几杯酒,说了一番恭维话,这才起身告辞。
第二天,项伯果然入宫求见项羽。他将陈平那番说辞,再加上自己的一番润色,滔滔不绝地讲给了项羽听。他尤其强调了刘邦旧部可能造成的后方骚乱,以及让刘邦去齐地“戴罪立功”、消耗实力的好处。
项羽听着叔父的分析,重瞳中的犹豫之色渐渐褪去。他本就打算亲征齐地,若后方真被刘邦的残部搅得鸡犬不宁,确实麻烦。让刘邦去齐地……似乎真是个不错的选择。既能稳住那群骄兵悍将,又能让他们去和田荣拼命,自己坐收渔利。
至于刘邦是真病假病……在绝对的实力面前,这些小花招,又算得了什么?难道他项羽,还怕一个病怏怏的刘邦能在齐地翻出什么浪花不成?
项羽终于下定了决心。
而此刻的听松苑内,刘邦躺在榻上,听着心腹近侍低声汇报着宫外传来的项伯已成功说动项羽的消息。他紧闭的双眼缓缓睁开,那里面哪里还有半分病态?唯有冰冷如铁的锐光和一丝即将挣脱牢笼的野望。
他低声吩咐道:“去告诉子房和陈平……可以准备下一步了。”
窗外的梧桐,又落下了一片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