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院正,这份兴洛城西市扩建的用度明细,恐怕需要重新核算。”
监察院正周亚夫的声音在万民宫的偏殿内响起,不高,却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瞬间打破了清晨议事刚开始时的平和氛围。他将一卷厚厚的帛书轻轻推到行政院正萧何面前,动作平稳,眼神却锐利如鹰隼。
刚刚还在与工部尚书宋礼低声商议漕运事宜的萧何,闻言抬起头,花白的眉毛微微蹙起。他接过帛书,展开,目光迅速扫过上面密密麻麻的数字和朱笔批注。偏殿内炭火正旺,却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寒意弥漫开来。侍立在侧的几位中书郎吏屏住了呼吸,连宋礼也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
“周院正,此言何意?”萧何的声音依旧沉稳,但熟悉他的人能听出那平静下的一丝凝滞。他手指点在其中一行被朱笔圈出的数字上,“西市扩建,所用青石、木料、人工,皆按工部核定预算采买,每一笔出入,行政院皆有据可查,何来重新核算之说?”
周亚夫身形笔挺,即使坐着,也带着军旅出身的硬朗。他迎上萧何的目光,毫不避让:“据监察院审计,西市扩建所用青石,单价较之关中同类石料高出三成;招募民夫每日工钱,亦超出《工役律》定例两成。总计超出预算……两万七千贯。”他报出这个数字时,殿内落针可闻。“萧院正,两万七千贯,可购良粟五万四千石,足供万人一年之食。此等超额用度,若无合理解释,恐难服众,亦违《万民律》中‘量入为出,节用爱民’之原则。”
矛头直指行政院,甚至隐隐触及了萧何本人的理政能力。
萧何的脸色沉了下来。他将帛书缓缓放在案上,发出轻微的“啪”声。“周院正可知,兴洛城建都伊始,百废待兴?西市毗邻洛水,地基松软,若采用寻常青石,恐不及三载便有下陷之危!所用石料,乃工部与墨家工匠反复试验所选之特制青石,开采、运输、打磨,成本自然高于常石!至于民夫工钱,”他语气加重,“洛水北岸冬季苦寒,若不提高酬劳,如何能招到足够人手赶在春汛前完成堤岸加固?若因延误工期导致水患,损失何止两万七千贯?!”
他一番话有理有据,掷地有声,显然并非无的放矢。殿内紧张的气氛稍缓,几位郎吏偷偷交换着眼色。
周亚夫却并未被说服,他微微前倾身体,目光如炬:“特殊石料,提高工钱,皆可为由。然,监察院核查采买文书,发现石料供应商乃巨贾田氏,其女嫁与工部采买司副使为妻。提高工钱之令,由行政院直接下达,未经由议事院预算审议。此中关联,萧院正作何解释?行政院行事,莫非可超然于监督之外?”
“你!”萧何猛地站起身,宽大的官袍袖口带翻了案几上的茶盏,褐色的茶水顷刻间洇湿了那份审计报告的一角。他胸口微微起伏,显然动了真怒。他为新朝夙兴夜寐,殚精竭虑,如今竟被质疑与商贾勾结,滥用职权?!
“周亚夫!你监察院是要鸡蛋里挑骨头吗?!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若事事皆要层层审议,迁延日久,这兴洛城何时才能建成?大统君开创之基业,何时才能稳固?!”萧何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
“制度之设,本为防范于未然!而非事急便可废弛!”周亚夫也霍然起身,毫不退让,“若因‘事急’便可绕过规制,今日萧院正可为此,明日他人亦可效仿,长此以往,律法威严何在?制衡之基何存?!”
两位院正,一位是统筹全局、务实高效的行政首脑,一位是铁面无私、坚守原则的监察魁首,此刻在这偏殿之中针锋相对,气氛剑拔弩张。空气中仿佛有电光火石在碰撞。宋礼几次想开口打圆场,却不知从何劝起。郎吏们更是噤若寒蝉。
就在这时,一个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从殿外传来:
“吵够了?”
众人悚然一惊,齐齐转头。只见大统君赵政不知何时已站在殿门口,一身玄色常服,并未戴冠,面色平静地看着他们。他缓步走入殿内,目光先落在被茶水浸湿的审计报告上,又扫过脸色铁青的萧何和依旧挺直脊背的周亚夫。
萧何与周亚夫同时躬身:“大统君。”
赵政走到主位坐下,并未让他们平身,只是用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那节奏让每个人的心都跟着一跳。
“两万七千贯,不是小数目。”赵政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周院正依律审计,发现问题,直言不讳,是其职责所在,亦是《万民律》得以践行之保障。此风,该倡。”
周亚夫紧绷的下颌线条微微松动。
赵政目光转向萧何:“然,萧院正所言,亦非虚妄。兴洛城乃国本,工期紧迫,地基水患,确属实情。特殊时期,若拘泥常例而误大事,亦非执政之道。”
萧何深吸一口气,并未抬头。
“那么,”赵政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在两人之间逡巡,“问题在于——如何在恪守律法与应对急务之间,找到那条不偏不倚的线?”
他顿了顿,继续道:“行政院为赶工期,提高民夫工钱,情有可原,但绕过议事院预算审议,程序有亏。工部选用特定石料,出于工程考量,但与供应商存在姻亲关联,瓜田李下,需避嫌疑。”
“萧何,”赵政点名。
“臣在。”萧何声音低沉。
“即日起,行政院所有超出既定预算一成的支出,无论事由,必须附详细说明,报议事院备案,非战时或特大灾异,不得先行后奏。可能做到?”
萧何沉默片刻,终是躬身:“臣,遵命。”
“宋礼。”
“臣在!”工部尚书连忙应声。
“工部即刻制定《工程采买回避细则》,凡涉及官员亲属商号,需提前报备监察院备案审查。可能做到?”
“臣立刻去办!”宋礼额角见汗。
最后,赵政看向周亚夫:“周院正。”
“臣在。”
“监察院审计无误,但往后查案,除却数据,亦需体察实务之难。律法为骨,亦需血肉填充,方不失其温润。可能领会?”
周亚夫沉吟一瞬,肃然道:“臣,明白。”
赵政这才微微颔首:“此事,到此为止。西市扩建超支部分,由内帑补上一半,另一半,记在行政院账上,从明年预算中扣除。至于工部采买关联,”他目光微冷,“下不为例。”
一场可能引发朝堂震荡的风波,在三言两语间被悄然化解,既维护了监察的权威,也体谅了行政的难处,更明确了未来的规矩。
萧何与周亚夫对视一眼,虽然目光中依旧残留着方才争执的痕迹,但更多的,是一种对眼前这位大统君驾驭平衡能力的凛然,以及一丝被点醒后的深思。
赵政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万民宫外初具规模、却仍显空旷的兴洛城。
“制衡,非为制肘。”
他背对着众人,声音悠远。
“是要让这艘新船,行得更稳,走得更远。”
“尔等皆为栋梁,当知其重。”
他顿了顿,语气莫名深沉。
“毕竟……这船若倾,覆巢之下,安有完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