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了锈铁丘陵,前往契约城的旅途似乎恢复了表面的平静。
但队伍中的气氛,却因灰烬的存在而始终笼罩着一层淡淡的沉默。
他依旧如此,像一道灰色的影子缀在队伍末尾或侧翼,保持着习惯性的警戒距离。
只是,那双曾经只凝结着对哥布林刻骨仇恨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缓慢地碎裂、沉淀,然后重新燃烧起更加晦暗难明的火焰。
晨隆偶尔会投去一瞥,他能看到这个年轻人身上那股“复仇斗气”并未因妹妹的暂时“安置”而消散,反而哪怕是失去了具体靶子后,开始更加内敛、也更加不稳定地灼烧着他的灵魂。
那不仅仅是为妹妹一人复仇的火焰,而是被整个悲剧——从村庄覆灭、亲人惨死、到发现妹妹以那种形态“存活”并秉持着扭曲理念——彻底重塑后的、对命运本身的熊熊怒火。
夜晚宿营时,灰烬如旧远离着篝火,独自坐在最外围的阴影里,手中无意识地打磨着那柄暗淡的短剑。
篝火的光芒在他冰冷的侧脸上跳跃,却照不进他那双空洞又仿佛有岩浆流动的眼睛。
他会想起父亲被绿色潮水吞没前最后的怒吼,想起弟弟小小的身体摔在石磨上的闷响,想起母亲撞向犁尖时决绝的眼神,最后,定格在妹妹那由蠕虫构成、平静诉说着扭曲“拯救”话语的身影上。
哥布林……只是“工具”?只是“手脚”?
那操纵“手脚”的,是什么?
是“下面”那个意识网络?是妹妹口中那个“最初的妈妈”的意志?
还是……孕育了这一切的,某个更深、更庞大的东西?
一个他过去从未思考过的问题,如同毒藤般缠绕上来:为什么是圣光教国的边境?
为什么那些绿皮杂碎的行为模式如此针对?
为什么妹妹会认为圣光教国的轮回是“假的”、“痛的”,杀死男人反而是“解脱”?
他出生在圣光教国,在巡回牧师的布道中长大。
圣光之于他,曾经是遥远而模糊的“天堂许诺”,是村庄礼拜堂里晦涩的壁画,是村民们劳作之余带着疲惫与茫然的祈祷。
它没有直接伤害过他,在他童年有限的认知里,甚至提供了一丝虚幻的秩序感和对“死后安宁”的渺茫希望。
直到哥布林的屠刀落下,那虚幻的希望便和村庄一起化为了灰烬。
他对圣光教国没有直接的恨意,因为它就像一个庞大而沉默的背景板,他感受不到它具体的“恶意”。
他感受到的恶意,是具体的、绿色的、散发着腥臭的、名为“哥布林”的存在。
但现在,他无论如何都被动开始觉得,那片沉默的背景板,或许并非无辜。
妹妹的话,那些扭曲的“拯救”逻辑,都隐隐指向了圣光教国……的某种本质?
某种他无法理解,却实际造成了无数像他、像妹妹、像那些被掳女性一样悲剧的……东西?
这种认知是模糊的、间接的、充满迷雾的。
它无法提供一个清晰的、像哥布林那样可以让他挥剑斩去的目标。
因此,那份失去具体目标的复仇怒火,在短暂的迷茫与空烧之后,开始以一种更抽象、更黑暗的形式转向——
这个世界本身。
是这个操蛋的世界,允许圣光教国存在。
是这个操蛋的世界,孕育了哥布林和“下面”那种扭曲的生态。
是这个操蛋的世界,让善良者惨死,让受害者异化,让复仇者找不到真正的仇敌。
他的仇恨,从“杀光哥布林”,开始悄然蜕变成一种对孕育了哥布林及其背后一切悲剧的整个环境的冰冷憎恶。
这是一种更加庞大、更加虚无,却也更加绝望的恨意。
它找不到出口,只能在他胸腔里无声地咆哮,将那份“复仇斗气”淬炼得越发冰冷刺骨,也越发不稳定。
他看向走在前方的晨隆一行人。
他们的强大超乎想象。
他们似乎知道很多他不知道的东西,比如那个“天空之城”,比如处理“下面”网络的手段。
他们……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吗?是像圣光教国那样的“背景板”之一吗?还是……别的什么?
灰烬不知道。
他唯一确定的是,跟着他们,或许能去到像“契约城”那样汇聚了各种混乱与信息的地方。
在那里,他也许能看到更多这个世界的黑暗面貌,也许能找到……下一个值得他挥剑的“具体”目标,或者至少,能更清晰地看到那个模糊的、庞大的“背景板”的轮廓。
……
他的沉默,因此变得更加深邃,仿佛一口正在酝酿着黑色风暴的寒潭。
复仇之火未曾熄灭,只是更换了更庞大、更难以触及的柴薪,燃烧得更加寂静,也更加危险。
晨隆将这一切细微的变化尽收眼底,但他什么也没说。
这个被仇恨重塑的年轻人,正在一条危险的道路上摸索。
有时候,一颗充满破坏欲的种子,在适当的时机和地点,或许能炸开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东西。
队伍继续前行,契约城那混乱的轮廓,在地平线上似乎已经隐约可辨。
而灰烬心中那片由灰烬与暗火构成的荒野,也在无声地扩张着。
没有人知道,在那片荒野的最深处,在那燃烧的仇恨岩浆之下,是否还保留着一丝连灰烬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源自血脉的微弱悸动。
就像没有人知道,在天空之城那宁静的溯梦之庭深处,某个沉浸在最简单幸福梦境中的意识碎片,偶尔会在阳光般的安宁间隙,被一段遥远而模糊的、关于草编蚱蜢和傻笑的记忆触动,从而泛起一丝几乎无法捕捉的、坚韧的暖意。
他和她,终究是血脉相连的兄妹。
一个在无尽的血色与黑暗中,点燃了永不熄灭的复仇火焰,以毁灭所有加害者为唯一的意义,哪怕这火焰最终可能焚烧自身。
一个在绝望的泥潭与扭曲中,紧握着绝不会消失的求生意志,甚至以此为主导,在非人的集体意识中开辟出一方畸形的“净土”,以延续无数受难灵魂那脆弱的存在。
火焰与意志,形态迥异,本质却出奇地相似——都是生命在极端绝境中迸发出的、最顽强、最不肯妥协的光芒,哪怕那光芒本身已被痛苦与黑暗浸染得面目全非。
灰烬的复仇,是他生存的锚点。
妹妹的求生,是她存在的基石。
他们以各自极端而悲剧的方式,诠释着同一种深入骨髓的“不肯死去”。
无论是向外爆发的复仇烈焰,还是向内凝结的生存执念,其内核都是对强加于自身及所爱之人身上的悲惨命运,最决绝、最顽强的反抗。
这或许,是这对被命运撕碎、抛入不同地狱的兄妹之间,最后也是最深刻的纽带与共鸣。
灰烬或许永远不会理解妹妹选择的“道路”,妹妹或许也永远无法认同哥哥燃烧的“火焰”。
但当晨隆将她们安置于溯梦之庭,将灰烬带往契约城时,他或许在无意中,为这两股同样炽烈、同样不肯熄灭的“生命意志”,保留了一丝在未来的某一天,以某种超越常人理解的方式,重新交汇、相互确认的可能。
哪怕那一天,遥不可及。
哪怕交汇的形态,无人可以预料。
但“不熄灭”与“不消失”本身,在这个世界里,已是渺小个体所能发出的、最震撼灵魂的呐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