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的钟声,在武昌城的寒雾中显得格外沉闷。长江江面的湿冷空气裹着碎雪,漫过司门口的石板路,将街头的红灯笼浸得发暗。鄂豫皖剿匪总司令部的庭院里,腊梅顶着残雪绽放,暗香浮动间,却压不住书房里愈发凝重的气氛——张学良身着藏青色军装,指尖摩挲着一枚黄铜军徽,背面“还我河山”四个字被体温焐得温热,与桌案上蒋介石亲拟的督战令形成刺目的对照。
“副总司令,南京特使陈布雷先生已在客厅等候,说有委员长的紧急谕旨。”参谋官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张学良将军徽揣回贴身口袋,军徽的棱角硌着心口,像父亲张作霖临终前那句“守住东北”的嘱托。他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出书房。陈布雷一身笔挺的中山装,见他进来,直接将一份烫着朱红印章的公文拍在茶几上:“汉卿兄,委员长有令,限你正月十五前肃清鄂豫皖残匪,否则即刻削减东北军三成军饷,另派中央军接管前线指挥权!”
“三成军饷?”张学良的眉头猛地拧紧。东北军已欠饷三月,将士们靠着微薄的粮饷度日,不少老兵连过冬的棉衣都凑不齐。他刚要争辩,陈布雷又掏出一叠电报,语气带着讥讽:“前线密报称,你下令‘暂缓进攻’,对被俘红军礼遇有加。汉卿兄,你别忘了,东北军的编制、军饷皆由中央拨付,委员长容得下你练兵,却容不得你养寇自重!”
送走陈布雷,张学良独自站在庭院里,碎雪落在肩头,寒意顺着衣领往里钻。他抬头望向北方,目光仿佛穿透层层迷雾,落在千里之外的奉天城——那里的帅府花园该积满了雪,松花江的冰层该有三尺厚,可如今,这一切都在日军的铁蹄之下。贴身侍卫长王德林悄悄递上一件披风:“副总司令,于学忠将军来电,说前线将士怨言四起,不少军官主张坚决执行‘剿共’命令,不然军饷断绝,恐生哗变。”
“哗变?”张学良苦笑一声。他接过电报,于学忠的字迹刚毅:“日军未退,先杀同胞,实乃痛心,但东北军需军饷维系,愿听副总司令调遣,然将士温饱需优先解决。”电报末尾,附着一串伤亡数字:“第115师商城一战,牺牲876人,重伤1203人,多为奉天籍老兵。”
这些数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张学良心口发紧。他刚走进书房,另一名参谋官又匆匆进来,递上一份皱巴巴的请愿书:“副总司令,前线三十余名老兵联名上书,说宁愿解甲归田,也不愿再打内战,他们说‘要打就打日本人,死在故土也值’。”
请愿书的纸页上,密密麻麻的签名旁按着重叠的红手印,有些字迹被泪水晕开,模糊了笔画。张学良的指尖拂过那些名字,仿佛看到了一张张饱经风霜的脸——他们跟着父亲从东北一路南下,背井离乡数载,心中揣着的,始终是“打回东北”的念想。
当晚,张学良收到了一封从东北老家寄来的家书。信是远房堂兄写的,字迹颤抖:“汉卿吾弟,日军在奉天烧杀抢掠,良田被占,百姓流离失所。你侄子去年加入抗日义勇军,上月牺牲在长白山,临死前还喊着‘还我河山’。乡亲们都盼着你能带东北军回来,哪怕只有一兵一卒,我们也愿意跟着你干!”
信纸被他攥得发皱,泪水顺着眼眶滑落,砸在“还我河山”四个字上。他走到巨大的军用地图前,地图上用红笔圈着鄂豫皖苏区的狭小区域,蓝笔标注着东北军的驻地,而黑笔划出的日军侵占区域,像一块巨大的伤疤,从东北蔓延至华北。三种颜色交织重叠,像极了他此刻纠结的心境——作为“剿匪副总司令”,他需对蒋介石负责;作为东北军统帅,他需对将士与故土负责;作为中国人,他需对民族存亡负责。
“备车,我要微服出去走走。”张学良褪去军装,换上一身青布长衫,带着王德林悄悄走出司令部。新年的武昌街头,本该热闹非凡,却处处透着压抑。街角的空地上,一群学生举着“停止内战,一致抗日”的标语,高声演讲着,他们的声音稚嫩却坚定,很快引来大批军警。
“把标语放下!再敢妖言惑众,就抓起来法办!”军警的呵斥声尖锐刺耳,一名戴眼镜的女学生被推倒在地,怀里的传单散落一地。张学良悄悄捡起一张,上面印着《八一宣言》的节选:“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凡我中华国民,不分党派,皆应团结抗日。”
他攥着传单,走进一家茶馆。茶馆里人声鼎沸,几张桌子拼在一起,围坐着一群东北流亡学生。他们穿着单薄的衣裳,脸上满是疲惫,却依旧兴奋地谈论着抗日的话题。“听说中共呼吁联合抗日,要是东北军能和红军联手,一定能把日本人赶出去!”一个短发女生激动地说。
“可张副总司令现在还在帮蒋介石‘剿共’呢,他会不会……”旁边一个男生犹豫着开口。
“我相信张将军!”一个戴棉帽的男生站起身,声音洪亮,“他是东北人,比谁都想收复故土。我父亲是东北军的老兵,他说张将军一直记着老家的乡亲,只要有机会,他一定不会让我们失望!”
张学良端着茶杯的手微微颤抖,滚烫的茶水溅在指尖,他却浑然不觉。邻桌两个挑担子的小贩低声议论:“日本人都打到家门口了,还在自己人打自己人,这日子啥时候是头?”“东北军要是能打回东北,也比在这里耗着强,听说他们好多弟兄都想家想得哭。”
这些话像重锤,一下下砸在张学良的心上。他忽然明白,民心所向,才是真正的出路。蒋介石的“攘外必先安内”,不过是自欺欺人的谎言,继续“剿共”,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让日本人坐收渔翁之利。
回到司令部时,已是深夜。王德林悄悄走进书房,递上一个密封的信封:“副总司令,这是一个卖报的小孩送来的,说是给您的密信,没留姓名。”
张学良心中一动,拆开信封。里面是一份完整的《八一宣言》文稿,字迹清秀,末尾附着一行小字:“愿与东北军共商抗日大计,若有诚意,可于正月初三午夜,在长江边芦苇荡相见。”落款处,只画了一颗红色的五角星。
他握着文稿,指尖微微颤抖。这正是他一直在等待的机会,可他也清楚,一旦迈出这一步,便是与蒋介石彻底决裂,东北军将面临灭顶之灾。他走到地图前,目光落在西北的方向——那里,西北剿匪总司令部即将正式成立,蒋介石已暗示让他兼任副总司令。若能将东北军主力调往西北,便能接近红军,谋求联共抗日的可能。
“德林,你跟我多年,信得过我吗?”张学良突然开口。
王德林挺直胸膛:“副总司令,我王德林这条命都是东北军的,您指哪,我打哪!”
“好。”张学良深吸一口气,“你立刻草拟一份电报,发给南京。就说鄂豫皖地形复杂,红军流窜不定,分散‘清剿’难以奏效,请求将东北军主力调往西北,集中兵力形成合围,彻底肃清西北红军。”
王德林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他的用意,连忙应声退下。张学良看着地图上西北的区域,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他知道,这一步棋走得凶险,但为了抗日救国,为了收复故土,他必须冒险一试。
深夜的书房里,灯火通明。张学良将《鄂豫皖三省清剿方案》铺在桌上,拿起火柴,轻轻点燃。火光跳跃着,映照着他坚毅的脸庞,也映照着桌案上那张写着“停止内战,一致抗日”的纸条。方案渐渐化为灰烬,随风飘散,仿佛带走了他所有的犹豫与彷徨。他从贴身口袋里掏出那枚黄铜军徽,摩挲着“还我河山”四个字,心中默念:“父亲,乡亲们,我张学良一定会找到抗日的出路。”
正月初三,武昌城笼罩在一片寒雾中。午夜时分,张学良带着王德林和两名心腹侍卫,悄悄来到长江边的芦苇荡。江风凛冽,芦苇秆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在诉说着今夜的隐秘。黑暗中,一个身影缓缓走出,身着灰色长衫,目光明亮:“张副总司令,久仰大名。我是中共地下党员李默涵,奉命来与您洽谈联合抗日事宜。”
“李同志,”张学良伸出手,感受着对方掌心的温度,心中涌起一股暖流,“我张学良此生最大的心愿,就是收复东北故土,赶走日本侵略者。只要能抗日,我愿意与中共摒弃前嫌,携手合作。”
“张将军深明大义,民族幸甚!”李默涵激动地说,“中共愿意与东北军签订互不侵犯协定,停止内战,共同组建抗日联军。我们还可以帮助东北军联系各界爱国人士,募集抗日物资,为收复东北做准备。”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几声枪响,伴随着军警的吆喝声。“不好,有特务巡查!”王德林警惕地拔出枪。李默涵沉着道:“张将军,别慌,跟我来。”他拉着张学良躲进一处芦苇丛深处,两人假装争执不休,王德林和侍卫则装作劝架的路人。
特务们打着手电筒匆匆走过,手电光扫过芦苇丛,却没发现异常。待特务走远,李默涵才松了口气:“蒋介石对您早有猜忌,今后行事,务必小心。”
张学良点了点头,从口袋里掏出一枚军徽,递给李默涵:“这枚军徽是我父亲所赠,背面刻着‘还我河山’。今日我将它赠予你,作为我们联合抗日的信物。若有一日,东北军与红军联手出征,我希望它能见证我们收复故土的那一刻。”
李默涵接过军徽,郑重地揣进怀里:“张将军放心,我一定会妥善保管。中共随时等候您的消息,只要您一声令下,我们愿与东北军并肩作战。”
江风吹过芦苇荡,将两人的誓言送向远方。张学良望着滔滔江水,心中豁然开朗。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的人生轨迹,乃至整个中国的命运,都将彻底改变。
回到司令部时,天已破晓。张学良刚走进书房,参谋官便匆匆进来,递上一份电报:“副总司令,南京回电,批准将东北军主力调往西北,由您兼任西北剿匪副总司令,全面负责西北‘剿共’事宜。蒋介石还特别批示,让您尽快率部启程。”
张学良接过电报,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他知道,蒋介石的这一决定,恰恰给了他与红军联手抗日的机会。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冉冉升起的朝阳,心中充满了希望。庭院里的腊梅在晨光中绽放,暗香浮动,象征着在困境中坚守的坚韧。
消息传遍东北军驻地,将士们虽然不知道副总司令的真实用意,但想到即将调往西北,离东北更近一步,心中都充满了期待。正月十五这天,武昌城还沉浸在新年的余韵中,东北军的将士们已收拾好行装,登上了开往西北的火车。
火车缓缓驶离武昌,张学良站在车厢的窗边,望着远去的城市。江雾早已散尽,阳光洒满大地,照亮了前行的道路。车厢里,将士们低声唱着《松花江上》:“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森林煤矿,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粱……”歌声悲壮而坚定,回荡在车厢里,也回荡在广袤的中原大地上。
张学良从口袋里掏出那张写着“停止内战,一致抗日”的纸条,又摸了摸贴身的军徽。他知道,前路必然充满艰险——蒋介石的猜忌、中央军的监视、日军的威胁,都在等着他。但他已经做好了准备,为了收复东北故土,为了实现抗日救国的理想,他愿意付出一切代价。
火车一路向西,穿越山河,向着西北的土地驶去。沿途的百姓们站在路边,望着这支整装待发的军队,眼中充满了期待。张学良知道,他们期待的不是内战的胜利,而是抗日的曙光。
车厢里,王德林递上一杯热茶:“副总司令,我们真的能打回东北吗?”
张学良接过茶杯,目光坚定:“能。只要我们团结一心,联合一切可以联合的力量,就一定能赶走日本人,收复我们的故土。西北,将是我们抗日的起点。”
他望着窗外飞逝的风景,心中默念:“等着我,东北;等着我,中华民族。我张学良,一定会带着东北军,打回东北,还中国一个太平盛世!”
火车继续向西行驶,载着东北军的希望,载着张学良的誓言,向着那个充满挑战与希望的未来驶去。1935年的新年,注定是一个不平凡的开端。这场始于武昌的思想转变,终将在西北的土地上,绽放出改变中国命运的光芒;而那枚刻着“还我河山”的军徽,终将见证中华民族浴火重生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