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九点五十分,新世界百货的闭馆广播准时响起。
“亲爱的顾客朋友们,感谢您的光临,本商场营业时间即将结束...”
林小雨推着清洁车,目送最后一批顾客走向出口。作为商场夜班清洁工,她的工作才刚刚开始。
新世界百货是城中最老牌的商场之一,地上七层,地下两层,营业面积超过五万平方米。林小雨负责的是三楼主营女装和美容护肤的区域,这是商场最大也是最具挑战的清洁区域。
“小雨,今天动作快点啊,”领班老王走过来,“明天有大型促销活动,经理要求所有区域必须在凌晨两点前打扫完毕。”
林小雨点点头,戴上橡胶手套。这份工作虽然辛苦,但工资不错,而且她喜欢深夜商场的那种独特氛围——没有拥挤的人群,没有嘈杂的音乐,只有她和这个巨大的空间。
十点半,大部分清洁工已经完成工作,陆续下班。林小雨因为负责的区域最大,通常要工作到凌晨一点左右。今晚任务更重,她估计自己可能要干到两三点。
十一点整,商场的主灯全部关闭,只留下必要的应急照明和通道指示灯。巨大的空间顿时陷入半明半暗的状态,各家店铺的铁帘门都已拉下,像是闭上眼睛的巨兽。
林小雨推着清洁车,开始逐一打扫公共区域。吸尘器的轰鸣声在空旷的商场里回荡,显得格外响亮。她习惯了这种孤独的工作环境,甚至有些享受——毕竟比起白天拥挤的人群,她更喜欢这份宁静。
然而今晚,宁静被打破了。
凌晨十二点,当林小雨正在清理三楼中央休息区的烟灰缸时,远处传来一阵细微的笑声。
她抬起头,警惕地环顾四周。视线所及之处,只有一排排紧闭的店铺和模糊的模特轮廓。
“有人吗?”她高声问道。
没有回应。只有空调系统低沉的嗡鸣。
林小雨摇摇头,继续工作。也许是太累了产生幻听,她告诉自己。
但十分钟后,笑声又出现了。这次更近,像是从隔壁化妆品专柜传来的。
她拿起对讲机:“王哥,三楼好像有人,能过来看一下吗?”
对讲机那头传来领班疲惫的声音:“小雨,别疑神疑鬼的。我刚查完监控,三楼除了你没别人。快点干活,干完早点回家。”
林小雨放下对讲机,心里有些发毛。她确信自己听到了声音,但监控显示没人?这不合逻辑。
她决定亲自去化妆品区查看。那里的专柜装修精致,即使在昏暗的光线下,玻璃柜台依然反射着微光。香奈儿、迪奥、雅诗兰黛...一个个国际大牌的logo在黑暗中若隐若现。
一切正常。没有人在那里。
正当她准备离开时,眼角瞥见迪奥专柜后面有个人影一闪而过。
“谁在那里?”她厉声喝道,同时举起强力手电筒照向那个方向。
光束所及之处,空无一人。但她注意到,迪奥专柜的一个口红展示架似乎被动过——原本整齐排列的口红现在散乱不堪,有几支甚至掉在了地上。
林小雨走近查看,惊讶地发现那些口红被人用唇膏在玻璃柜台上画了一个笑脸图案。鲜红的唇膏在黑暗中格外刺眼。
她立即用对讲机报告了这一情况。
领班带着保安匆匆赶来,查看监控后却得出了令人困惑的结论:监控显示,那个口红展示架是自己突然散落的,没有人碰过它。
“可能是没放稳吧,”保安小张打着哈欠,“收拾一下就行了,别自己吓自己。”
林小雨欲言又止。她清楚地记得那个笑脸图案,那不可能是自然形成的。
凌晨一点,大部分清洁工作已完成。林小雨推着清洁车走向员工通道,准备下班。经过三楼的儿童游乐区时,她再次听到了那个笑声——这次更加清晰,是个小女孩的声音。
她停下脚步,望向游乐区。那里有旋转木马、滑梯和海洋球池,白天总是充满孩子们的欢声笑语。此刻,所有设备都静止着,笼罩在阴影中。
突然,旋转木马自己动了起来。
不是电力驱动的那种旋转,而是缓慢地、吱呀作响地转了小半圈,然后停下。其中一个粉色的小马上下晃动了几下,仿佛刚刚有人从上面下来。
林小雨背脊发凉,下意识地后退。就在这时,她看见海洋球池里有动静——几颗彩色的塑料球从池底浮上来,排列成一个箭头形状,指向游乐区后方。
箭头的尽头,是商场的员工通道和一处安全出口。
强烈的好奇心压过了恐惧。林小雨跟随箭头的方向,走向安全出口。门是锁着的,但门边的墙上贴着一张泛黄的拍立得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穿着红色的连衣裙,站在旋转木马前笑得灿烂。照片背面用稚嫩的笔迹写着:“小雅在新世界,2005.6.1”。
林小雨的心猛地一跳。2005年,那是十六年前。这张照片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而且看起来如此崭新,不像经历了十六年时光的磨损。
她小心翼翼地把照片放进口袋,决定明天向老员工打听一下。
第二天,林小雨找到了在商场工作了二十年的电工刘师傅。
“小雅?”刘师傅的脸色变了,“你怎么知道这个名字的?”
林小雨拿出那张照片:“昨晚我在三楼发现的。”
刘师傅长叹一声,眼神复杂:“那是2005年六一儿童节的事。商场搞促销活动,人特别多。一对夫妇带着女儿来玩,在儿童区,母亲一转身的工夫,女儿就不见了。”
“失踪了?”
“全商场找遍了,监控也没拍到她是如何离开的。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刘师傅摇头,“那孩子就叫小雅,当时七岁,穿的就是照片上这条红裙子。”
“后来找到了吗?”
“没有。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刘师傅压低声音,“从那以后,商场的夜班员工就经常报告怪事。特别是儿童区,有时能听见小孩的笑声,旋转木马会自己动...大家都说,是小雅的魂魄留在商场里了。”
林小雨感到一阵寒意。她昨晚的经历不是幻觉。
“商场方面没采取什么措施吗?”
“能怎么办?请人做法事?那不等于承认商场闹鬼吗?”刘师傅苦笑,“反正没出过什么大事,大家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当晚值班,林小雨特意带了一盒彩色蜡笔和一本图画本。深夜十二点,她再次来到儿童游乐区。
“小雅,”她轻声呼唤,“如果你在这里,想不想画画?”
没有回应。但当她将图画本和蜡笔放在海洋球池边上时,最上面那支红色蜡笔滚落下来,在池边停下。
林小雨在长椅上坐下,耐心等待。大约过了十分钟,她听见细微的啜泣声。
循声望去,那个穿红裙的小女孩就坐在旋转木马上,背对着她,肩膀微微耸动。
“小雅?”林小雨柔声问道。
女孩缓缓转身。她的脸和照片上一模一样,只是面色苍白,眼中含泪。
“你看见我妈妈了吗?”女孩问,“她说去买冰淇淋,让我在这里等她。”
林小雨心中一酸。这个孩子等了十六年,还在等妈妈回来。
“你妈妈...她可能去了很远的地方。”林小雨小心翼翼地选择措辞,“你愿意跟我聊聊吗?”
小雅点点头,从旋转木马上飘下来——真的是飘,她的脚没有接触地面。
那晚,林小雨听小雅讲述了她的故事。和刘师傅说的基本一致,2005年儿童节,妈妈带她来商场玩,答应买冰淇淋给她,让她在旋转木马前等候。小雅乖乖等着,但妈妈一直没有回来。
“后来天黑了,商场关门了,我很害怕,就躲在海洋球池里睡觉。”小雅回忆道,“醒来后,我发现我变得不一样了。没有人能看见我,听见我。我每天都在这里等妈妈,但她再也没有出现。”
林小雨强忍泪水:“小雅,你知道现在已经过去多久了吗?”
小雅茫然地摇头。
“十六年了。”林小雨轻声说,“你等了十六年。”
小雅的眼睛睁大了:“十六年?那妈妈...是不是已经老了?她还会记得我吗?”
“她一定记得你。”林小雨坚定地说,“没有一个母亲会忘记自己的孩子。”
从那天起,林小雨每晚都会抽时间陪小雅聊天,给她带一些小礼物——发卡、贴纸、图画书。小雅最喜欢的是那本童话书,每晚都要林小雨读给她听。
通过与小雅的交流,林小雨发现了商场深夜的另一个世界。原来不止小雅一个“滞留”的灵魂,还有许多其他的存在:
地下超市那个总在整理货架的老奶奶,是商场开业初期的第一批员工,退休前一天突发脑溢血去世;五楼电影院那个检票的年轻男孩,是为救一个差点被电梯夹住的孩子而意外身亡的实习生;甚至还有几个和小雅类似的顾客灵魂,因为各种原因留在了商场里。
这些灵魂组成了一个特殊的“夜班团队”,在商场打烊后悄悄活动。他们整理货架、清洁卫生、修理小故障,甚至帮助迷路的保安找到方向。
“我们喜欢这里,”小雅解释说,“白天这里很热闹,就像个大家庭。晚上虽然冷清,但我们互相作伴。”
林小雨渐渐不再害怕,反而开始欣赏这个深夜的“第二商场”。她甚至和小雅及其他灵魂成了朋友,了解他们的故事,帮助他们完成一些小小心愿。
老奶奶希望有人知道她把退休金存折藏在超市储物柜里;电影院男孩想向暗恋的女同事告白;小雅则一直想找到妈妈,知道她为什么没有回来。
林小雨决定帮助他们。她找到了老奶奶的家人,转交了存折;以匿名方式替电影院男孩送花给那个早已结婚生子的女同事;而最难的是帮小雅寻找母亲。
通过十六年前的旧报纸和网络搜索,林小雨终于找到了小雅母亲的下落——她并没有抛弃女儿,而是在买冰淇淋的路上被一辆失控的汽车撞倒,当场死亡。警方在现场找到的融化的冰淇淋,一直是个未解之谜,直到现在才与失踪女孩的案件联系起来。
“你妈妈没有忘记你,”林小雨告诉小雅,“她只是...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不能回来了。”
小雅哭了,但那是释然的泪水:“原来妈妈没有不要我...她爱我,对吗?”
“她当然爱你。”林小雨抱住这个冰冷的、透明的小身体,“所有妈妈都爱自己的孩子。”
那晚,小雅的身影开始发光,变得几乎透明。
“我觉得我要走了,”她微笑着说,“谢谢你告诉我妈妈的事。现在我可以安心去找她了。”
其他灵魂也陆续出现,向林小雨道别。原来,他们滞留人间都是因为有心愿未了。如今心愿已了,是时候继续前行了。
“谢谢你,小雨,”老奶奶的身影逐渐消散,“帮我完成了最后的心愿。”
“谢谢你让我没有遗憾。”电影院男孩敬了个礼,消失了。
一个接一个,灵魂们在温暖的光芒中离去,去往他们该去的地方。
最后只剩下小雅。她递给林小雨一个小小的、已经褪色的发卡:“送给你,做个纪念。”
“你会找到妈妈的,”林小雨含泪微笑,“我保证。”
小雅点点头,身影越来越淡:“再见,小雨姐姐。谢谢你做我的朋友。”
当第一缕晨光透过商场的天窗洒下来时,小雅完全消失了。空气中只留下一阵淡淡的、孩子般的笑声,然后归于宁静。
从那天起,新世界百货的深夜彻底平静了。再也没有无故移动的旋转木马,没有自己亮起的灯光,没有神秘的笑声。一切都恢复了“正常”。
但林小雨知道,有些东西永远改变了。她依然在商场做夜班清洁工,依然在每个深夜独自穿行在空旷的商场里。只是现在,她不再感到孤独。
有时在打扫儿童区时,她会看见海洋球池里不知被谁摆出的小小笑脸;有时在化妆品柜台,会发现试用品被整齐地重新排列成心形。
她知道,那不是灵魂的恶作剧,而是商场本身的记忆——这个巨大的空间记住了所有发生在这里的故事,所有曾经鲜活的生命,所有未完成的爱。
三个月后,林小雨被提拔为清洁领班。在新员工培训时,她总会说:
“我们的工作不只是清洁卫生,更是守护这个空间和它的记忆。尊重每一处角落,因为那里可能藏着某个人未完成的心愿。”
她依然戴着那个褪色的发卡,作为对一段特殊友谊的纪念。
而在某个遥远的、明亮的地方,一个穿红裙的小女孩终于等到了她期盼已久的冰淇淋,和那个永远不会再分开的拥抱。
商场每天依旧迎来送往,热闹非凡。很少有人知道,在这个永不真正打烊的空间里,曾经上演过怎样动人的故事。但那些懂得倾听的人,偶尔还能在深夜的寂静中,听见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声,那是城市生活中最温暖的神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