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验成功的短暂兴奋,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在启明聚集地这片被严寒与生存压力冻结的水面上激起了层层扩散的涟漪,但很快,更现实、更棘手的难题便如同水下的暗礁,浮出水面,将那短暂的欢呼与希望紧紧包裹、压制。
苏晴站在金库前的空地上,刺骨的寒风卷起她额前几缕散落的发丝,带来刀割般的冷意,却无法冷却她心中因责任而熊熊燃烧的紧迫感。黄浩正带着他那几个满身油污的助手,围着那台依旧散发着灼人余热、金属外壳微微泛红的“恒温核心”进行紧急的数据记录和初步检查。兴奋的潮红还未从他因熬夜而憔悴的脸上完全褪去,但眼神已经迅速切换回了技术研究者特有的专注与审慎。
“苏姐!”黄浩看到苏晴走近,连忙用还算干净的手背擦了把额头的汗珠,语速飞快地汇报初步情况,“核心主体结构运行基本稳定,没有发现明显的损伤或泄漏!刚才萧哥那一下……简直是神来之笔!初步估算,在峰值后,核心热量的自然流失速度被明显延缓,有效高热维持时间至少延长了百分之三十到四十!这意味着,只要我们能稳定运行这台核心,配合好不断扩展的管道网络,理论上……我们真的有可能让大部分居住区保持在一个不至于冻死人、甚至能勉强进行日常活动的温度!”他的声音带着激动后的沙哑,但更多的是看到切实希望曙光后的振奋。
“理论上还不够,黄浩。我们需要的是稳定、可靠、可持续,是能让近千人依靠它活过这个冬天的实实在在的热量。”苏晴的语气冷静得近乎严苛,她锐利的目光扫过那些蜿蜒的、部分区域还在微微散发着白色蒸汽的金属管道,仿佛在审视一条条刚刚被唤醒的血管,“这套系统能承受多久高强度的连续运行?管道的焊接点、阀门的耐久性、保温效果到底如何?那些宝贵的火蜥蜴能量核心,消耗速率具体是多少?能支撑多久?最关键的是——”她的声音顿了顿,目光转向那些在警戒线外翘首以盼、脸上交织着渴望、忐忑与一丝不敢相信的居民们,“——如何分配这有限的热能?近千口人,居住分散,条件各异,不可能做到绝对的平均。我们必须有一个尽可能清晰、公平,并且能被大多数人理解和接受的分配与管理方案,否则,这温暖带来的可能不是希望,而是更大的混乱。”
她一连串现实而尖锐的问题,如同冰水泼下,让沉浸在技术成功喜悦中的黄浩迅速冷静下来。他扶了扶有些滑落的眼镜,认真思考后回答:“我明白您的担忧。连续运行的压力测试需要时间,我会立刻开始安排,分班次监测。管道方面,高耀日已经带人去找寻所有能找到的旧布料、隔热材料,优先包裹暴露在室外和易散热的部分。能量核心的消耗数据……这需要长时间的监测才能精确,我会尽快建立一个监测流程。至于分配……”他顿了顿,无奈地看向苏晴,这显然超出了他一个技术人员的职责范围和能力。
“分配的问题,以及后续的管理,我来解决。”苏晴果断地将责任揽到自己肩上,她的目光再次投向远处那些沉默而期盼的人群,“但现在,我们最需要的是速度!立刻让这套系统先部分运转起来,哪怕只是优先保障几个区域,也要让所有人尽快看到、感受到这实实在在的变化!这比任何空泛的承诺和蓝图都更有力量,是稳定人心、凝聚希望的关键!”
她转向一旁待命的林薇,语速加快:“林薇,立刻通知黑骨、王猛、孙守田、莫三娘,还有石岗,到前厅开会。我们需要在核心余热散尽、下一轮供热启动之前,敲定一个初步的、能够立刻执行的实施方案和分配原则!”
“好!我马上去!”林薇毫不拖泥带水,立刻转身,身影敏捷地消失在通往核心区的巷道中。
苏晴又对黄浩叮嘱道:“黄浩,这里就交给你和你的人了,务必确保核心安全降温,收集好所有关键数据,为后续的优化和复制提供依据。唐宝!”她看向如同铁塔般守在警戒线旁的壮汉。
“在!苏姐!”唐宝洪亮地应道。
“你带人继续警戒,扩大范围,在正式的分配和管理方案公布、执行之前,任何人不得擅自靠近核心区域、触碰管道阀门!如果有人试图破坏或偷盗,我授权你采取一切必要手段制止!”苏晴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放心吧苏姐!有我在,一只心怀不轨的苍蝇也别想飞进去!”唐宝拍着厚实的胸脯,招呼着手下的队员,将警戒线又向外稳固地推进了几米,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周围。
快速安排完现场事宜,苏晴深吸了一口冰冷而带着金属与冰雪气息的空气,将目光从这片暂时井然有序的空地收回,深深投向萧凌房间所在的方向。她知道他此刻必然极度虚弱,需要绝对的静养,但眼下面临的复杂局面,她内心深处渴望能得到他那冷静而富有远见的智慧的支持,哪怕只是一个眼神的肯定,一句简短的点拨。她必须在他能够重新站起来、掌控全局之前,独自将这艘承载着近千人性命的破旧大船,在冰海与暗礁中,艰难而稳定地驶向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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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厅里,气氛凝重而紧迫,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决定命运般的压抑。
壁炉里的火被重新拨旺,跳动的橘红色火焰映照着围坐在粗糙木桌旁的几张熟悉而神色各异的面孔。黑骨沉默如亘古不变的铁石,空洞的眼眶仿佛凝视着桌上那张摊开的、标注简陋的聚集地草图;王猛眉头拧成一个疙瘩,粗壮的手指无意识地、一下下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响声;孙守田则慢悠悠地捻着他的胡子,眼神在跳动的火光下显得有些闪烁不定,不知在盘算着什么;莫三娘依旧是那副仿佛对什么都提不起劲的慵懒姿态,但平日里从不离手的细烟杆此刻并未点燃,只是在她纤细的手指间无意识地转动着;石岗则显得有些局促,双手紧张地搓着膝盖,目光在几位大佬身上逡巡,带着庄稼人特有的朴实与不安。
苏晴站在通常由萧凌占据的主位前,没有坐下,她身体微微前倾,双手撑在桌面上,开门见山,声音清晰而有力,不容任何质疑:“诸位,黄浩的实验,大家要么亲眼所见,要么应该已经听说了。‘恒温核心’初步验证可行,这是我们启明聚集地能否度过这个仿佛没有尽头的严冬,最大的希望所在。”
她刻意停顿了一下,让这个消息在每个人心中沉淀,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过在场每一个人的脸,捕捉着他们最细微的反应:“但希望,不等于触手可及的现实。热量是有限的,管道铺设需要时间和人力,能量核心的消耗更是未知数。我们现在没有时间慢慢讨论,必须立刻决定两件至关重要的事情:第一,优先保障哪些区域和哪些人群;第二,制定一个在眼下尽可能公平,并且能够被有效执行、监督的管理和分配方案。”
苏晴话音刚落,王猛首先沉不住气,猛地一拍桌子,声音洪亮如同炸雷:“这还用讨论?当然是优先保障我们护卫队的驻地和我们核心区域的供暖!弟兄们要一天二十四小时轮班,顶着能把骨头冻裂的寒风巡逻、站岗、守卫围墙!要是连个能让他们暖和过来、喘口气的屋子都没有,还怎么保持战斗力?手冻僵了连武器都握不稳!万一那些磐石壁垒的人起了什么别的心思,或者外面那些像秃鹫一样的团伙趁机摸过来,我们拿什么去挡?凭什么去拼?”他的理由直接而粗暴,充满了实用主义的考量,也符合他一贯悍勇直率的作风。
孙守田嘬了一口早已熄灭的烟袋嘴,慢悠悠地接口道,声音带着老狐狸般的圆滑:“王头领说的在理,护卫队的弟兄们确实辛苦,保障他们的战斗力是头等大事,老夫完全赞同。不过嘛……”他话锋一转,眼睛眯了起来,“咱们聚集地能运转下去,光靠能打的也不行。那些存放粮食、武器、工具的关键仓库,里面的物资要是冻坏了、受潮了,损失可就无法挽回了。还有石岗负责的那片‘活田’,那可是咱们未来的指望,他费了老大劲,几乎住在那里才保住那些珍贵的苗子,要是温度不够,受了冻害,那之前的辛苦可就全都白费了,大家以后吃什么?”他说话时,目光若有若无地瞟了一眼旁边紧张得直搓手的石岗,像是在为他说话,又像是在为自己争取更多话语权。
石岗听到提到自己和“活田”,连忙抬起头,憨厚的脸上写满了急切,用力点头附和:“是,是这么个理儿!孙老说的对!那些‘铁薯’和‘荧光菇’虽然比普通庄稼耐寒些,但也就是能吊着命不死,要是晚上能有稳定的、不至于结冰的温度,它们就能继续缓慢生长,开春后说不定真能有点收成,哪怕不多,也是好的啊!”他的话语朴实,却点出了生存最根本的需求。
莫三娘闻言,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转了转手中光滑的烟杆,声音带着一丝慵懒却尖锐的穿透力:“要我说啊,各位爷们儿都想着打打杀杀和吃饭活命,这当然没错。但别忘了,最重要的还是‘人心’这两个字。普通居民们看着咱们核心区域暖烘烘,工坊仓库热乎乎,他们自己却只能在四面漏风的屋子里搂着孩子冻得瑟瑟发抖,连口热水都难烧,这心里能平衡?能没有怨气?之前为了几块木炭分配不均,都能闹出不小的动静,现在有了看起来更好、更神奇的取暖方式,要是分配上显失公允,让人觉得我们只顾自己……怕是更要出大乱子。别忘了,咱们这围墙,挡得住外面的风雪和敌人,可未必挡得住从里面烧起来的、名为‘不满’的烈火。”她的话像一根淬了毒的细针,精准地刺破了表面一团和气的假象,将血淋淋的内部矛盾摆在了台面上。
最后,黑骨那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骨头的声音终于响起,带着金属撞击般的冰冷质感,没有任何情绪起伏:“苏小姐心中已有决断,何须多言。执行便是。”他永远是那么直接而绝对,将最终的决定权毫无保留地交回给苏晴,同时也用行动表明了他那基于恐惧而产生的、不容置疑的服从态度。
苏晴将众人或直接、或委婉、或尖锐、或沉默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那早已成型的预案变得更加清晰坚定。她双手用力按在桌面上,身体挺得笔直,目光如同出鞘的利剑,缓缓扫过每一个人:“好,既然大家都发表了看法,那我就来说说我的决定。”
“第一,优先保障区域。”她的声音不容置疑,“护卫队驻地、核心功能区——包括重要仓库、黄浩的武器工坊、医疗室、以及石岗的‘活田’温室,这三处,列为一级保障区域,必须优先、稳定、持续供暖!这是为了聚集地的即时生存、防御根本和未来希望,我想,在这一点上,大家应该没有异议。”她的目光特意在王猛、孙守田和石岗脸上停留了片刻。
王猛虽然觉得还不够,但在苏晴明确的分类和理由面前,张了张嘴,最终还是瓮声瓮气地“嗯”了一声,算是认可。孙守田和石岗自然也纷纷点头。
“其次,”苏晴继续道,语气沉稳,“普通居民区,我们将根据管道铺设的实际进度和核心的供能能力,采取分批次、分时段轮换供暖的方式。优先保障经核实、有年老体弱者、年幼孩童或伤病人员的家庭所在的区域。我们会立刻组织可靠人手,重新细致地统计各户实际人口构成和特殊困难情况,建立清晰、透明的台账,作为分配依据。”
莫三娘听到这里,挑了挑精心修饰过的眉毛,没再说什么,但眼神中流露出了一丝“这还差不多”的认可。
“最后,也是至关重要的一点,关于管理和执行。”苏晴的语气变得更加严肃,甚至带着一丝凛然,“我将亲自牵头,成立一个临时的‘热能管理与分配小组’,直接对我负责。黑骨,你的人负责核心设备、能量源以及主干管道的绝对安全,不容有任何闪失;王猛,你的人负责所有居民区支线管道的日常巡查、维护,以及供热期间的秩序维护,坚决杜绝任何私接管道、盗窃热能或破坏设施的行为;孙老,你手下人员构成复杂,消息灵通,负责留意和收集居民们的普遍反馈、不满情绪以及可能出现的问题苗头,及时、准确地向我和小组汇报;莫三娘,后勤保障、具体到户的协调沟通、以及可能出现的纠纷调解,需要凭借你的经验和手段多费心;石岗,你配合好黄浩的技术要求,确保‘活田’区域的供热稳定,那是我们的命根子。”
她将任务清晰、明确地分配到每个人头上,既赋予了他们在新体系中的权力和职责,也毫不含糊地明确了他们需要承担的责任。“所有供热时间、区域轮换顺序、持续时间,都必须提前公示,做到公开、透明,让每一个人都清楚。任何人,”她刻意加重了语气,目光再次扫过全场,“包括在座的我们,以及所有管理人员,都必须以身作则,严格遵守规定,绝不允许以任何职权或理由私自占用、延长供热,或者为自己及亲信谋取特殊待遇!一旦发现,无论身份职位,一律严惩不贷!我希望大家清楚,这温暖,是属于整个启明的,不是某些人的特权!”
她的声音带着钢铁般的意志和不容挑战的权威,目光如同实质,压在每个人的心头。这是一种在资源极度匮乏下艰难寻求的平衡术,既要保证核心战斗力与生存命脉的运转,也要尽力顾及到底层居民最基本的生存需求,维系聚集地脆弱的社会结构和人心稳定。在眼下内忧外患的局势中,这已经是她在短时间内能想到并有力推行的、最具可行性的方案。
王猛脸上肌肉抽动了一下,似乎还想为自己手下弟兄多争取一点福利,但在苏晴那冷冽如冰、毫无转圜余地的目光注视下,最终还是把到了嘴边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粗声粗气地应道:“是,苏小姐,我……我明白了,会按规矩办。”
孙守田捻着胡子的手停了下来,微微躬身:“苏小姐思虑周详,分配公允,老夫没有异议,定当尽力。”莫三娘懒洋洋地“嗯”了一声,算是答应。石岗更是连连点头。
“既然都没有异议,那就立刻行动!”苏晴猛地直起身,斩钉截铁地说道,“时间不等人,管道里的热量更不等人!我要在今晚天黑之前,看到所有一级保障区域实现稳定供暖!看到第一批符合条件的居民区开始有序轮换供热!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启明,还没有放弃希望!散会!”
众人被她的气势所慑,纷纷迅速起身,面色凝重地各自领命而去。前厅内,转眼间只剩下苏晴和如同铁铸雕像般侍立在一旁、沉默无声的黑骨。
苏晴直到所有人都离开,才允许自己露出一丝疲惫,她抬手用力揉了揉紧绷的眉心,试图驱散精神上的沉重负担。她转向黑骨,压低声音道:“黑骨,关押墨仲和赵翊的地方,是你负责的重点,务必确保万无一失,不能给任何人可乘之机。另外,昨日下午洛冰能准确知道墨仲的存在,消息泄露的源头,林薇和影蛇已经从暗处开始调查,你这边在明处,也要多留意异常动向,尤其是……可能接触到核心信息的人。”
黑骨那骷髅下颌骨上下动了动,发出令人牙酸的轻微“咔哒”声,灵魂之火在空洞的眼眶中稳定地燃烧着:“明白。守卫已增加两倍,轮换加密。内部……若有蛀虫,我会亲自‘清理’。”
他的“清理”二字,带着一股毫不掩饰的、冰冷刺骨的杀意。在末日环境中,背叛往往意味着最直接的死亡。苏晴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有些规则,无需言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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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苏晴在前厅凭借其魄力与智慧艰难平衡各方、推动新政之时,萧凌的房间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他被影蛇等人小心翼翼推回房间后,几乎立刻就陷入了深度昏迷与虚弱睡眠交织的状态。“低语共鸣仪”依旧在不知疲倦地持续运行,散发着淡蓝色的柔和光晕,但那光芒似乎也比之前黯淡了几分,仿佛这台精密的仪器也感知到了宿主精神的极度萎靡与透支。刚才那短暂却至关重要的三秒“维持”,看似轻描淡写,实则几乎榨干了他刚刚依靠仪器和自身意志艰难积聚起来的那一丝丝精神本源,并对这具本就千疮百孔的身体造成了不小的负担与反噬。
他睡得很不安稳,眉头紧紧锁在一起,形成深深的沟壑,毫无血色的嘴唇微微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仿佛在沉睡中依旧在与某种无形的痛苦或梦魇抗争。他的识海之中,并非一片纯粹的黑暗,而是如同破碎的镜片般,不断闪过一些混乱而扭曲的画面:翡翠梦境那崩塌扭曲的诡异废墟、雪崩时吞噬一切的、令人窒息的白色狂潮、洛冰那双仿佛能穿透一切、冰冷审视的冻土眼眸、还有……就在意识即将涣散前,逆鳞刀刀柄上那枚暗沉龙鳞传来的、一丝微弱却如同定海神针般至关重要的冰凉触感……
不知在浑浑噩噩中沉浮了多久,他才从那种意识几乎涣散的状态中,凭借顽强的求生本能勉强挣脱出来,缓缓睁开了沉重如同灌铅的眼皮。房间里一片寂静,只有仪器持续发出的、低沉的嗡鸣声。身体的虚弱感如同无边无际的冰冷海水,将他彻底淹没,比进行实验前的感觉更加沉重,脑袋里也像是被塞满了湿透的棉花,昏沉、刺痛,思考变得极其艰难。
然而,在这极度的不适与仿佛被抽空一切的虚弱之中,他那敏锐得近乎本能的精神感知,却捕捉到了一丝与以往截然不同的、极其微妙的差异。
他尝试着,像之前无数次那样,将残存的心神沉入对自身内部的细致感知。结果依旧是令人绝望的——那些断裂枯萎的经脉依旧如同死去的藤蔓,毫无生机;那曾经澎湃的能量核心区域,依旧是一片空旷死寂的废墟,感受不到任何能量流动的迹象。但是……当他将意念转向枕边那柄逆鳞刀时,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与这柄神秘武器之间那原本微弱飘忽的联系,似乎……凝实了那么一丝丝。非常非常微弱,如同狂风暴雨中一根刚刚重新连接上的蛛丝,脆弱,但确实存在,并且传递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带着时间沉淀感的冰凉韵律。而且,当他刻意去回溯、去体会刚才实验时,引导那股“维持”热力状态意念的微妙感觉时,一种奇特的、类似于“触感”的残留印记,仿佛烙印在了他的精神本源深处——那不是获得了力量的感觉,而更像是一个盲人,第一次凭借触摸,隐约“理解”了某种复杂器械外部轮廓的一小部分,是一种对某种底层“规则线条”的短暂触碰和初步认知。
“……代价……与……收获……”他用尽力气,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几个沙哑到几乎听不见的音节。动用这禁忌般的力量,带来了几乎无法承受的虚弱和更深的伤势,这是沉重无比的代价。但对“变化过程”的主动干涉尝试,对与逆鳞刀之间联系的意外加强,以及对那玄奥莫测的“时间规则”的细微触碰与认知,这些……或许是这场豪赌之下,意想不到的、极其珍贵的收获。这条看似绝路的废墟之上,似乎真的被他蹚出了一条与之前纯粹追求绝对掌控、追求“静止”截然不同的、布满荆棘却可能通往新生的细微路径。
他艰难地转动着眼球,视线模糊地聚焦到床边那张简陋木桌上,苏晴之前离开时留下的、那个用粗陶烧制的水罐。他再次尝试抬起仿佛不属于自己的手臂,那熟悉的、令人绝望的沉重与无力感依旧如同枷锁。但这一次,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在感受到阻力后便立刻放弃,而是强行集中起全部残存的精神力,意念死死锁定那个粗糙的陶罐,同时,全力去感受和借助逆鳞刀传来的那丝微弱却坚韧的联系。
他不再试图用意志去“推动”那罐水,或者“命令”它做什么,而是尝试去“感受”水在罐中那种天然的、“静止”的状态,去细微地体会和“理解”它为何会保持那种状态,其内在的平衡点在哪里。
时间在寂静中一点点流逝,他的额角再次渗出细密的、冰冷的汗珠,呼吸因为精神的极度集中而变得愈发急促和浅薄。眼前的景物开始摇晃、发黑,耳边响起嗡鸣。就在他感觉那根精神的弦即将再次崩断,意识即将被黑暗吞噬的前一刹那——
那粗陶罐里平静的水面,极其轻微地、几乎无法用肉眼察觉地,荡漾开了一圈微不可见的、从中心向四周扩散的涟漪。
不是被他身体的动作带动,也不是被外界风吹或震动影响。那涟漪仿佛是从水本身的内部自发产生,违背了常见的物理规律,带着一种奇异的、内敛的波动。
紧接着,一股强烈的、天旋地转般的眩晕和恶心感如同重锤般袭来,萧凌猛地闭上眼睛,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了一下,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胸腔如同风箱般起伏,再也无法维持那种奇特的、专注于“状态”感知的精神状态。
效果微乎其微,近乎于无,而消耗却如此巨大,几乎要了他的半条命。然而,在他那苍白如纸、因痛苦而微微扭曲的嘴角,却难以抑制地、极其艰难地勾起了一抹极其微弱的、近乎虚无的弧度,转瞬即逝。
他触碰到了。虽然只是最皮毛、最粗浅的接触,虽然代价惨重到让他几乎无法承受,但他确实用自己的方式,真实地触碰到了那个不同于“刹那永恒”霸道静止的、属于“过程”与“状态”本身的玄妙领域。这让他在这片被力量反噬摧残而成的、近乎绝对的废墟之上,看到了一丝极其微茫、却真实存在的、不同于以往任何路径的、重建力量与认知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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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当最后一缕天光被铅灰色的云层和大地吞噬,启明聚集地迎来了几天来,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由内而外散发的“温暖”。
尽管只是有限的几个区域,尽管采用的还是分时段轮换供热的原始方式,但当那带着生命气息的、微微烫意的暖流,通过那些粗糙却坚实的金属管道,强势地涌入那些早已冰冷刺骨、呵气成冰的房间,迅速融化掉玻璃上厚厚的、形态各异的冰花,让那些长期蜷缩在单薄破旧被子里、依靠彼此体温勉强度日的人们,从脚底到头顶,感受到那股久违的、能够驱散深入骨髓寒意的暖流时,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哽咽的激动和实实在在的希望,在沉默而坚韧的人群中悄然滋生、蔓延。
孩子们在突然变得温暖起来的房间里兴奋地跑来跑去,发出几天来未曾有过的、清脆的笑声,小脸上洋溢着纯粹而真实的快乐。老人们裹着打满补丁却浆洗干净的棉被,挪到散发着持续热量的铸铁散热片旁边,伸出枯瘦、布满冻疮的手小心翼翼地感受着,浑浊无神的眼睛里,似乎也重新燃起了一点微弱的光彩。就连那些负责巡逻守卫、换岗下来的护卫队员们,在踏入不再是冰窖般的驻地时,那被严寒冻得僵硬麻木的脸上,也终于松动了一丝,互相捶打着肩膀,低声交谈着,这对于士气的提升,是任何言语鼓励都无法比拟的。
苏晴行走在逐渐被夜色笼罩、但似乎比往日多了些许生气的街道上,能清晰地感受到这种氛围的微妙变化。连日来笼罩在聚集地上空的、那种令人窒息的压抑和深入骨髓的绝望感,似乎被这实实在在、触手可及的温暖驱散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名为“希望”的微弱火苗,开始在人们的心底悄然复燃。她看到林薇正带着小雅和其他几个稍微大一点、懂事的孩子,提着水桶,给一些行动不便、孤身一人的老人住处送去烧开的热水。小雅小心翼翼地端着水碗,她那小小的掌心中,那微弱的莹白色光晕在她专注时偶尔闪过,似乎在尝试着用她刚刚萌芽、尚不稳定的能力,给那普通的热水中,注入一丝更温和、更充满生机的气息。
“感觉怎么样?”苏晴走过去,轻声问道,伸手轻轻摸了摸小雅被暖气熏得有些红扑扑的脸蛋。
小雅抬起头,看到是苏晴,眼睛立刻弯成了月牙,声音里带着雀跃:“暖暖的,苏晴姐姐!屋子里一点都不冷了!手和脚都热乎乎的!”她伸出自己的小手,掌心向上,那莹白的光点再次如同害羞的萤火虫般一闪而逝,带着一丝孩子气的炫耀,“它好像……也很高兴,比以前听话了一点点。”
苏晴看着她纯真的笑容,心中感到一丝慰藉,但那份作为守护者的沉重压力并未有丝毫减轻。她知道,这弥漫在部分区域的温暖背后,是萧凌几乎以生命为代价换来的干涉,是黄浩和他的团队不眠不休、透支心血的技术攻坚,是整个管理层绷紧到极限的神经与艰难的博弈,以及……那尚未查明、如同毒蛇般潜伏在阴影中的内部隐患。
她下意识地抬起头,目光越过一排排低矮破旧的房屋屋顶,精准地投向磐石壁垒那几位“客人”所暂居的、相对完好的石屋方向。那里依旧安静,没有任何异常的动静,但苏晴凭借着觉醒后日益敏锐的感知,能清晰地感觉到,有一道冷静、审视,仿佛能穿透墙壁与夜幕的目光,正跨越空间,无声地注视着聚集地里正在发生的这一切细微而深刻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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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在那间石屋内。
洛冰站在唯一一扇窗户前,厚重的帘幕只拉开了一道缝隙。她透过这道缝隙,清晰地看到远处那些原本死气沉沉的房屋窗户里,此刻透出的、比往日似乎更明亮、更稳定一些的灯火,也能看到空气中那若有若无、因室内外温差而升腾起的、代表着生命与温暖的水蒸气。她冷峻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同戴着一张完美的冰面具。
雷昂如同标枪般挺立在她身后一步远的位置,低声汇报着观察结果:“指挥官,他们……似乎真的在极短时间内,将这套简陋的系统部分运转起来了。这种集中供热的方式,虽然看起来效率低下,依赖条件苛刻,但思路本身……在某些特定环境下是有效的。如果能解决能源和规模化的问题……”
“效率低下,能耗比未知且很可能极高,依赖特定属性的异能者和那个时间能力者极其特殊的规则干涉,系统本身粗糙,维护成本巨大,而且……”洛冰头也不回,声音清冷地打断了他,语气没有任何起伏,“——太容易从内部或者外部进行破坏了。一根关键的管道,一个被收买的值守人员,就足以让整个系统瘫痪,甚至引发更严重的后果。”
她微微停顿了一下,仿佛在重新评估,然后才继续以那种绝对客观的口吻说道:“不过,不可否认,能在这种资源和技术双重匮乏的极限条件下,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做到这一步,确实展现了不错的组织动员能力、应急执行力和一定程度的技术应用潜力。尤其是那个代管者苏晴……她提出的分配方案虽然过于理想化,在资源充沛的和平时期或许可行,但在眼下无疑埋下了隐患,但她能在短时间内平衡掉王猛的激进、孙守田的算计、莫三娘的刁难,并将方案强制推行下去,这份魄力和手腕,不容易。”
她的评价依旧保持着磐石壁垒式的客观与冷静,听不出丝毫个人情感的褒贬。
“继续观察,记录所有细节。重点关注那个萧凌后续的恢复情况,这关乎到他能力的价值和稳定性。同时,密切留意他们内部因此次热能分配可能新产生或激化的矛盾。”洛冰终于转过身,走向屋内那张唯一的桌子,上面摊开着陈雪刚刚送来的、更加详细的观测数据记录和分析报告,“‘虹’大人需要的是稳定、可控、可融入现有体系的力量和秩序典范,而不是一个虽然展现出一定潜力,但内部隐患重重、过度依赖个别不稳定强者的聚集地。他们的价值,取决于他们能否解决掉自己的内部问题,以及……能否展现出足够融入‘秩序’的意愿和资格。”
“是,明白。”雷昂沉声应道,将新的指令牢记于心。
夜色渐深,温暖的空气在有限的区域内悄然流淌,给饱受严寒折磨的人们带来了一个难得安宁、甚至能做个好梦的夜晚。但在启明聚集地那些阳光照射不到、温暖无法触及的阴影角落,冰冷的算计与恶毒的谋划,并未因为这来之不易的温暖而有片刻停歇。
在那间位于聚集地边缘、堆放杂物、破旧不堪几乎被积雪完全掩盖的小屋里,几个人影借着极其微弱的光线,在黑暗中再次聚首,低声密议,声音如同毒蛇吐信。
“看清楚了吗?那个萧凌,做完那一下之后,被人推回去的时候,呼吸声隔着老远,都听得见,绝对是耗尽了他那点力气了!我看他现在就是个空架子,能喘气就不错了!”一个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和浓烈的恶毒说道。
“哼,时间异能又怎么样?听起来唬人,现在还不是个只能躺在床上的废人!苏晴那个女人,不过是靠着点治疗能力和收买人心的手段暂时坐在那个位置上,她凭什么对我们指手画脚,决定资源的分配?她懂怎么在末日里活下去吗?”另一个声音充满了愤愤不平和嫉妒。
“别忘了我们之前商议好的计划。现在他们搞出了这个‘恒温核心’,对我们来说,更是天赐良机!”第三个声音更加阴沉,带着毫不掩饰的权力欲和野心,“只要我们能想办法掌控这热源的核心,或者……找准时机,干脆毁了它,制造足够的混乱!再趁乱拉起我们的人,控制住关键位置……黑骨那个骨头架子只知道听萧凌和苏晴的命令,没有自己的主意;王猛是个空有蛮力的莽夫,不足为虑;孙守田和莫三娘都是见风使舵的墙头草,只要局势有利,不怕他们不倒向我们!只要时机合适,行动迅速,这启明聚集地,早就该换换主人了!到时候,稀缺的物资、漂亮的女人、生杀予夺的权力……都将是我们的囊中之物!”
“可是……磐石壁垒的那几个人还在,他们会不会插手?”
“怕什么?他们巴不得这里自己先乱起来呢!那样他们才能名正言顺地以‘恢复秩序’的名义介入,兵不血刃地接管一切!我们只要做得干净利落,把事情控制在内部矛盾的范围内,说不定……还能趁机搭上磐石壁垒这条线,获得他们的支持,那我们的地位就更稳固了!”
黑暗中,几双眼睛里闪烁着如同饿狼般贪婪而危险的光芒,充满了对权力与资源的觊觎。刚刚升起的、如同幼苗般脆弱的温暖希望,尚未真正扎根,冰冷的、意图吞噬一切的暗流却已在最深的阴影中汹涌鼓荡,耐心等待着,准备将这来之不易的一切,连同整个聚集地的未来,一同拖入更加酷烈和绝望的寒冬深渊。
这一夜,启明的许多人在久违的温暖怀抱中,暂时放下了恐惧与焦虑,沉沉睡去,祈祷着明天会更好。但也有人,在冰冷的黑暗中,为了膨胀的野心和私欲,睁大了布满血丝的眼睛,精心谋划着,如何将这微弱的希望之火,彻底掐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