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阿婆,你这价格定得也太不实在了。”
时髦女子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抱怨,在相对安静的巷子里显得格外刺耳。她捏着那条扎染围巾的指尖微微用力,仿佛那不是承载了时光与手艺的织物,而只是一件可以随意议价的普通货品。
她的同伴,一个穿着休闲衫的男人,也凑过来看了看标签,撇撇嘴附和道:“是啊,看着跟那边几十块的也差不多嘛,就是颜色深点儿浅点儿。人家那条还带流苏呢。”
林砚颈间围着那条“阿婆的蓝”,感觉布料下的皮肤似乎微微发烫。那沉静的蓝色此刻仿佛在她血管里低鸣,诉说着板蓝根发酵的等待、六次浸染的重复、以及拆线时对“花”显现那一刻的期待。这些无声的故事,在“带流苏”三个字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又如此沉重。
李阿婆脸上的皱纹似乎更深了些,她没有看那对男女,目光落在被女子攥出褶皱的围巾一角,声音依旧平和,却带着不容商榷的韧性:“是板蓝根染的,功夫深,价不能低。”
“什么板蓝根不板蓝根的,不都是染料嘛。”女子不以为然地摆摆手,又把围巾拎到眼前,对着光挑剔地看着,“你看这里,颜色还有点不均匀呢!机器印的就不会有这种问题。六十,最多六十块,行我就拿了。”
不均匀? 林砚几乎要在心里喊出来。那是手工浸染留下的独一无二的呼吸感,是机器死板重复的图案永远无法企及的生命痕迹!那不是瑕疵,那是灵魂!
她看到阿婆的嘴唇抿得更紧了一些,那双布满蓝靛色印记、关节有些粗大的手,无声地握紧了放在膝盖上的另一块布料。阿婆没有反驳关于“不均匀”的评价,或许,在她漫长的摆摊生涯里,早已习惯了这种基于工业品标准来衡量手工艺的误解。
“姑娘,”阿婆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低沉了些,“这布,从种板蓝,到做成这样,要一年多。功夫,不值钱吗?”
她的反问很轻,却像一块石头投入水中。那对男女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不耐烦和觉得好笑的神情。
“阿婆,我们买东西看的是东西本身,你过程多辛苦跟我们没关系啊。”男人耸耸肩,“七十,真不能更多了。不行我们就去别家看看,那边选择多的是。”
说着,他拉了拉女伴的胳膊。
女子犹豫了一下,又看了看手里的围巾,最终还是带着一种“给你生意你还不做”的悻悻然,将围巾丢回了摊位上。那随意一丢的姿态,仿佛丢弃的不是一件凝聚心血的工艺品,而只是一块碍眼的抹布。
蓝白相间的围巾落在其他物件上,柔软的布料无力地蜷缩着,上面的花纹似乎都黯淡了几分。
李阿婆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极其小心地将那条被丢弃的围巾重新拿起,用手掌一遍遍、耐心地抚平上面的褶皱。她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阳光照在她低垂的眼睑和那双永远也洗不干净蓝色的手上,勾勒出一种无声的执拗与落寞。
她没有再看那对离开的男女,仿佛他们从未出现过。
林砚站在原地,脚下像生了根。颈间的围巾依旧温暖,但她却感到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她眼睁睁看着那深邃的、仿佛蕴藏着星海的蓝色,在别人眼中,仅仅是一块可以随意砍价的“蓝布”;那耗费一年光阴、倾注无数耐心的手艺,在“效率”和“机器”面前,被贬低得一文不值。
一种尖锐的不适感攫住了她。那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更复杂的、混合着心痛、不甘和荒谬的情绪。
她看着阿婆平静侧脸上那难以完全掩饰的黯然,看着摊位上那些在尘埃中静默等待知己的、美丽的造物,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横亘在这些传统手艺与现代社会之间的,不仅仅是一条幽深的巷子。
是一道巨大的、由认知偏差和价值误判筑成的鸿沟。
而她颈项上的温暖,与眼前冰冷的现实,形成了无比刺眼的对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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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