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工”项目工作室的空气,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压缩过,带着一种高浓度的专注与焦灼。巨大的白板上,“天工”二字下方,已经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各种关键词、技艺名称和思维导图的雏形,又被各种颜色的线条反复勾划、连接、否定。
项目启动已近一周,核心团队几乎吃住都在这里。高强度、高密度的头脑风暴,让每个人的眼底都带着血丝,但精神却如同上紧的发条,没有丝毫松懈。
他们面临的第一个,也是最为核心的难题,如同横亘在面前的一座大山——究竟选择哪一项(或哪几项)非遗技艺,作为“天工集”叩响巴黎大门的“基石”?
这绝非简单的选择题。这项技艺,必须同时满足几个近乎苛刻的条件:它必须能代表中国手工技艺的巅峰水准,具有无可替代的文化深度与美学高度;它必须拥有足以支撑起奢侈品定位的“稀缺性”与“价值感”;同时,它还必须具备被转化为当代设计语言、与国际审美对话的潜力。
会议桌中央,摊开着沈砚心团队整理的厚厚一叠“候选技艺档案”。苏茜面前的设计草图已经堆了尺许高,揉成团的废纸扔了满地。徐薇则不断地在笔记本上记录、分析着每一项技艺可能对应的国际市场认知度和故事讲述空间。
“苏绣的精细度无与伦比,双面异色绣更是鬼斧神工,”苏茜用笔尖点着资料上的一幅精美绣品图片,“但它在国际上的认知,容易与‘高级定制服饰’绑定,我们如果用它来做包袋或饰品,如何跳出这个框架,做出颠覆性的设计,是个巨大挑战。而且,顶级苏绣的工时同样恐怖。”
“景泰蓝的色彩和金属质感极具视觉冲击力,”徐薇沉吟道,“但其制作过程涉及烧制,成品较重,应用于时尚单品存在局限。而且,西方对于珐琅工艺并不陌生,我们需要赋予它更独特的东方叙事。”
“那么,考虑一下大漆工艺?”一位材料专家提议,“温润深邃的质感独一无二,但工期漫长,对环境和工艺要求极高,稳定性也是问题……”
“玉雕?和田玉的温润内敛……”
“不行,材质本身成本过高,且设计容易走向传统具象,与现代审美的结合点需要反复推敲……”
讨论陷入了僵局。每一项技艺都璀璨夺目,但似乎都离那个“完美答案”差之毫厘。要么是工艺与当代应用的结合存在障碍,要么是文化转译的难度过高,要么就是其价值感难以在短时间内被国际市场快速理解和接纳。
焦虑感在无声地蔓延。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巴黎的倒计时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每个人心头。
一直沉默地听着众人争论的沈砚心,忽然站起身,走到白板前,拿起板擦,将上面纷乱的词句缓缓擦去大半。这个举动让所有人都愣住了,目光聚焦在他身上。
白板重新变得空旷,只剩下顶端的“天工”二字。沈砚心转过身,目光沉静如古井,扫过众人。
“我们是不是陷入了一个误区?”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我们一直在用‘加法’,试图寻找一项完美的技艺,或者将几项顶尖技艺简单叠加。但我们追求的‘天工’,其本质是什么?”
他自问自答:“是‘巧夺天工’,是人力在自然材料上所能达到的极致创造。这种创造,往往体现在对材料本身属性的超越,对时间规则的挑战,以及对空间维度的重新定义。”
他走回桌边,从那一堆档案中,精准地抽出了一份,轻轻放在桌子中央。那份档案的封面照片,是一件在灯光下呈现出“雕琢镂刻”般奇异效果、图案正反如一、细腻到令人屏息的丝绸织物。
“我想,我们或许应该回归到一种更本质的‘织造’语言。”沈砚心的手指点在那份档案上,“一项将‘时间’与‘匠心’编织进每一根丝线,以‘经年累月’为代价,创造出仿佛并非人力可为的‘织物绘画’的技艺。”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那份档案上,档案的标题是两个字——
《缂丝》。
“缂丝……”苏茜喃喃念出这个名字,眼中瞬间爆发出耀眼的光彩,“通经断纬,‘一寸缂丝一寸金’!”
“没错。”沈砚心颔首,开始详细阐释,语气中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推崇,“缂丝,不同于刺绣在织物上添加图案,它是‘织’出来的画。通过‘通经断纬’的古老织法,让不同的彩色纬线仅在需要显示图案的区域与经线交织,正反两面图案完全相同,且轮廓清晰,犹如雕刻而成,故又称‘刻丝’。”
他指向资料上的工艺详解:“这意味着,它的每一个色块,都是独立的,色彩的过渡、画面的层次,完全依赖于织造者对不同颜色纬线的精准切换和无数次的穿梭。没有底稿可以覆盖修改,一旦出错,前功尽弃。它消耗的是以月、甚至以年计算的时间,是织造者全神贯注的心力与眼力。这种基于极致时间和心力投入的‘稀缺性’,是任何工业复制都无法企及的。”
徐薇迅速抓住了关键:“也就是说,缂丝的价值,不仅在于其视觉上的精美绝伦,更在于其制作过程本身,就是一种行为的艺术,是时间物化的象征。这个故事,具有穿透文化和语言壁垒的力量。”
苏茜已经激动地拿起画笔,在速写本上飞快地勾勒起来:“缂丝本身的肌理和光影效果就极具现代感!如果我们不是用它来做传统的卷轴画,而是将其作为核心面料,与皮革、金属等现代材质结合,制作成具有建筑感的手袋或者装饰性极强的服饰……那种古老技艺与现代廓形的碰撞,会产生惊人的化学反应的!”
材料专家也补充道:“缂丝以桑蚕丝为原料,本身就具备高级感,其独特的通透性与立体感,在光线下会呈现出无比丰富的层次,这是其他织物难以比拟的优势。”
林砚静静地听着,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那份《缂丝》档案。她脑海中浮现出在博物馆见过的那幅缂丝精品,那仿佛悬浮于经纬之间的花鸟,那需要凑近至极处才能窥见的、密如星河的织造痕迹。那不仅仅是技艺,那是将时光、耐心与审美意志,一丝一缕、一梭一梭地,编织成永恒的魔法。
“稀缺性、顶级工艺、独特的视觉语言、深厚的文化底蕴、以及‘时间价值’这一全球奢侈品共通的定价基石……”林砚轻声总结,每一个词都如同敲定的鼓点,“更重要的是,它内在的‘织造’逻辑,本身就蕴含着一种东方的哲学——在严格的规则(经线)中,创造无限的自由与变化(纬线)。”
她抬起头,目光扫过众人,看到了他们眼中被点燃的、相同的火焰。
“就是它了。”林砚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往无前的决心,“以‘缂丝’为我们‘天工集’的核心技艺,作为我们献给巴黎,献给世界的第一个‘东方奢侈品标准’。”
灵感的源泉,终于在无数次挖掘与碰撞后,喷涌而出。那源自古老织机的“通经断纬”之声,仿佛穿越时空,在这间充满现代气息的工作室里悠然回响,为一场即将震撼世界的东方美学盛宴,定下了第一个,也是最重要的一个音符。
第236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