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堡的夜,漫长如永世。
寒风卷着细碎的雪沫,如同冰冷的砂纸,抽打着残破的城墙,发出呜咽般的尖啸。
堡内,死寂与绝望如同凝固的铅液,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缺口的战斗暂时停歇,但空气中弥漫的浓烈血腥、焦糊和尸臭,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人们,地狱的入口依旧敞开着。
陈老尉佝偻着身体,拄着卷刃的长刀,站在缺口内侧临时堆砌的障碍墙后。
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沾满了烟灰和冻干的血渍,浑浊的老眼透过障碍物的缝隙,死死盯着堡外那片如同繁星般闪烁的敌营篝火。
火光在黑暗中跳跃,勾勒出枭胡士兵巡逻的身影和战马模糊的轮廓,如同黑暗中窥伺的狼群。
“火油……还剩多少?”陈老尉的声音嘶哑低沉,如同砂纸摩擦。
“回将军……只剩……只剩最后三罐了……”一名负责后勤的老兵声音带着哭腔,脸上充满了绝望。
“滚木礌石呢?”
“快……快没了……”
“箭矢?”
“不到……不到五百支……”
一连串的回答,如同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陈老尉的心头。
他沉默着,目光扫过周围。
障碍墙后,幸存的守军们蜷缩在冰冷的角落里,裹着破旧的毛毡或兽皮,瑟瑟发抖。
他们的脸上写满了疲惫、伤痛和深入骨髓的麻木。
赵铁柱的左臂用破布草草吊着,脸色蜡黄,靠在冰冷的石壁上,闭着眼睛,胸口微微起伏。
王锤子脸上那道深可见骨的刀疤在火把的映照下显得格外狰狞,他正用一块磨石,徒劳地打磨着一把卷刃的柴刀。
阿狗蜷缩在楚骁躺着的石床旁,小脸冻得发青,紧紧抱着那柄强弩,眼神空洞地望着堡外。
楚骁依旧静静地躺在冰冷的石床上,盖着厚厚的、沾满血污的兽皮。
他的脸色灰败得如同蒙尘的石膏,嘴唇干裂,没有一丝血色。
呼吸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每一次微弱的起伏都牵动着翠兰的心。
翠兰坐在床边,用温水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他冰冷的额头和干裂的嘴唇,眼中充满了泪水和无助的绝望。
她感觉不到楚骁的体温,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仿佛他整个人正在被无形的寒冰冻结。
胸口的玉佩,那块布满蛛网状黑色裂纹的顽石,散发着浓郁到令人窒息的、如同坟墓般的腐朽死寂气息。
“将军……”王锤子停下磨刀的动作,声音嘶哑,“天快亮了……胡狗……怕是要再冲了……”
陈老尉没有回答。
他缓缓抬起头,望向东南方那片漆黑如墨、仿佛没有尽头的夜空。
风雪更急了。
援军……还会有援军吗?
雁门关……李校尉……他真的能说服那些高高在上的老爷们吗?
还是……北风堡,早已被彻底遗忘?
一股深不见底的绝望和悲凉,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陈老尉佝偻的身躯。
他握着刀柄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微微颤抖。
他缓缓闭上浑浊的老眼,一滴浑浊的泪水,无声地滑过他布满皱纹的脸颊。
“传令……”陈老尉的声音低沉得如同叹息,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把……把最后三罐火油……集中到缺口……准备……准备火种……”
“粮仓……”他顿了顿,声音更加艰涩,“粮仓……通道口……堆柴……浇油……”
“将军?!”王锤子和赵铁柱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
“将军!不可啊!”阿狗也猛地跳了起来,小脸上充满了恐惧!
“这是……最后的办法了……”陈老尉的声音带着无尽的疲惫和悲怆,“若……若天亮……胡狗再攻……缺口……必破……粮仓……绝不能落入敌手!十万石军粮……若被枭胡所得……北境……再无宁日!”
“与其资敌……不如……焚之!”
“我等……与粮仓……同殉!”
死寂!
比寒风更加刺骨的死寂!
所有人都明白了陈老尉的意思!
焚粮!自焚!与北风堡共存亡!
悲壮!绝望!如同冰冷的绞索,勒紧了每一个人的咽喉!
赵铁柱死死咬着牙,鲜血从嘴角渗出,他猛地一拳砸在冰冷的石壁上!
王锤子低着头,布满老茧的手死死攥着柴刀,指节发白!
阿狗瘫坐在地,无声地哭泣着。翠兰紧紧握住楚骁冰冷的手,泪水如同断线的珠子,滴落在兽皮上。
“去……准备吧……”陈老尉的声音如同最后的叹息。
…………
就在这绝望如同冰封般凝固的时刻!
呜——呜——呜——!!!
三声极其短促、极其尖锐、如同撕裂布帛般的……牛角号声!
猛地从东南方向!
穿透呼啸的风雪!
如同三道刺破黑暗的闪电!
瞬间刺入了北风堡死寂的夜空!
这号声!不是枭胡人那种苍凉、悠长的号角!
而是……雁北边军特有的、用于突袭冲锋的……尖利冲锋号!
“什么声音?!”
“号角?!”
“东南方!是东南方!”
城墙上,所有昏昏欲睡的哨兵瞬间惊醒!
他们扑到垛口,拼命地向东南方向张望!
陈老尉佝偻的身体猛地一震!浑浊的老眼骤然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他踉跄着冲到障碍墙的缺口处,死死望向东南!
只见!东南方向!那片被风雪笼罩的、漆黑如墨的荒原尽头!一点!两点!三点!……无数点微弱的火光!如同从地狱中涌出的星火!
骤然亮起!并且……以惊人的速度!向着北风堡的方向!狂飙突进!
火光迅速连成一片!形成一条奔腾的、燃烧的……火龙!
马蹄声!如同闷雷!由远及近!越来越响!越来越急!震得大地都在微微颤抖!
那不是零星的马蹄!而是……成百上千!甚至……数千铁骑!在风雪中狂奔的轰鸣!
“援军!是援军——!!!”了望塔上,一名哨兵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带着哭腔的狂吼!
“援军!援军来了——!!!”
瞬间!
死寂的北风堡如同被投入了滚烫的油锅!
彻底炸开了锅!
所有的绝望!所有的麻木!所有的死寂!
在这一刻!
被这突如其来的、如同天籁般的号角和马蹄声!彻底粉碎!
“是李校尉!一定是李校尉!”赵铁柱激动得浑身颤抖,不顾左臂的剧痛,猛地跳了起来!
“鹰扬锐士!是我们的鹰扬锐士!”王锤子老泪纵横,嘶声怒吼!
“恩公!恩公!援军来了!我们有救了!”阿狗扑到楚骁床边,激动地摇晃着他的身体,泪水混合着鼻涕糊了一脸!
陈老尉佝偻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
他死死抓着冰冷的石壁,指甲深深抠入冻土!浑
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那条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的……奔腾火龙!泪
水如同决堤般涌出!
他张着嘴,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哽咽声!
…………
枭胡大营!同样被这突如其来的号角和马蹄声惊动!
“敌袭!东南方向!敌袭——!!!”凄厉的警报声瞬间响彻营地上空!
“怎么回事?!”
“哪里来的骑兵?!”
“快!结阵!迎敌!”
刚刚经历白日“神罚”惊吓、士气低落的枭胡士兵们,瞬间陷入了更大的混乱!
营帐被慌乱地掀翻!士兵们如同无头苍蝇般四处乱窜!
军官们声嘶力竭地呵斥着,试图组织防御!
然而!太晚了!那支奔腾的骑兵洪流!速度太快!太猛!太突然!
只见那支骑兵!人数约在八百左右!清一色的黑色皮甲!黑色的战马!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他们队形严整!如同一柄淬火的黑色利剑!
在为首一骑的带领下!无视了风雪!无视了地形!无视了仓促集结的枭胡外围警戒部队!以决绝的、一往无前的姿态!狠狠刺入了枭胡大营的……左翼!
为首那骑!身披半旧明光铠!
胯下一匹神骏异常的黑色战马!马头高昂!四蹄翻飞!
如同踏风而行!正是李刚!
“鹰扬锐士——!”李刚的声音如同炸雷!响彻风雪夜空!他手中的长槊高高举起!槊尖在火光的映照下闪烁着冰冷的寒芒!
“随我——凿穿敌阵——!!!”
“杀——!!!”
八百铁骑!齐声怒吼!声震四野!如同平地惊雷!瞬间压过了风雪的呜咽和枭胡人的惊叫!
轰——!!!
黑色的铁流!狠狠撞上了仓促集结的枭胡左翼防线!如同热刀切黄油!瞬间撕裂!凿穿!
噗嗤!噗嗤!噗嗤!
“呃啊——!”
“唏律律——!”
人仰马翻!血肉横飞!长槊如林!马刀如雪!
八百铁骑在李刚的带领下,如同绞肉机般在混乱的敌营中疯狂突进!所过之处,一片狼藉!
枭胡士兵的惨叫声、战马的悲鸣声、兵刃的碰撞声、营帐被践踏的撕裂声……响成一片!
“拦住他们!快拦住他们!”枭胡王在亲兵的簇拥下,惊怒交加地咆哮着!他
挥舞着金刀,指向那支如同毒龙般在营中肆虐的骑兵!
“父王!我去!”一个年轻、却带着骄横和暴戾的声音响起!
只见枭胡王身边,一个身披华丽金甲、手持一柄镶嵌着宝石的弯刀、脸上带着一道狰狞刀疤的年轻王子,猛地一夹马腹!
带着数百名精锐的王庭亲卫骑兵,如同离弦之箭,迎着李刚的骑兵洪流,猛冲过去!
“王子殿下!小心!”有将领惊呼!
“滚开!一群废物!”枭胡王子狞笑着,眼中充满了嗜血的光芒,“看本王取那汉狗将领的首级!”
两支骑兵!如同两股汹涌的狂潮!在混乱的营火映照下!
在风雪呼啸的荒原上!狠狠地……撞在了一起!
轰——!!!
震耳欲聋的撞击声!金铁交鸣声!人喊马嘶声!瞬间爆发!
李刚眼中厉芒爆闪!
他一眼就认出了那个穿着华丽金甲、冲在最前面的年轻身影——枭胡王最宠爱的三王子!一个以凶残和鲁莽着称的莽夫!
“来得好!”李刚心中杀意沸腾!他猛地一夹马腹!
胯下那匹名为“黑云骥”的神驹发出一声长嘶!速度骤然再增!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直扑枭胡王子!
“汉狗!受死——!”枭胡王子狂笑着,挥舞着宝石弯刀,狠狠劈向李刚的头颅!刀光闪烁,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
李刚不闪不避!眼中寒光一闪!
手中长槊如同毒龙出洞!后发先至!带着一股惨烈的、一往无前的决绝气势!精准无比地刺向枭胡王子因挥刀而暴露的……胸腹要害!
“殿下小心!”旁边的亲卫目眦欲裂,挺矛刺向李刚,试图围魏救赵!
李刚看都不看!身体在马背上猛地一侧!险之又险地避开了刺来的长矛!同时,他手中的长槊去势不减!速度更快!力量更猛!
噗嗤——!!!
一声令人牙酸的、如同皮革被撕裂的闷响!
冰冷的舌尖!毫无阻碍地……洞穿了枭胡王子那华丽的、镶嵌着金丝的精美胸甲!
深深刺入他的胸膛!从后背透出!带出一蓬滚烫的、如同喷泉般的……血雨!
“呃……啊……”枭胡王子脸上的狞笑瞬间凝固!
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和……凝固的恐惧!他手中的宝石弯刀无力地垂下,身体猛地一僵!
“殿下——!!!”周围的亲卫发出凄厉到变调的尖叫!
李刚眼中寒芒一闪!手腕猛地一拧!长槊在枭胡王子体内狠狠一绞!
咔嚓!
骨骼碎裂的脆响!
枭胡王子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短促而凄厉的惨嚎!
身体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软软地从马背上栽落下去!重重砸在冰冷的冻土上!鲜血瞬间染红了身下的积雪!
“王子殿下死了——!!!”惊恐的尖叫声如同瘟疫般瞬间在枭胡军中炸开!
“撤!快撤——!!!”枭胡王看着爱子栽落马下,目眦欲裂!
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咆哮!他再也顾不得什么粮仓!
什么北风堡!
儿子的死讯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他的意志!
呜——呜——呜——!!!
凄厉的、代表着撤退的牛角号声,如同丧钟般,在风雪夜空中凄厉地响起!
混乱!
彻底的混乱!
如同炸窝的蚂蚁!
枭胡大军彻底崩溃!丢盔弃甲!
哭喊着!尖叫着!不顾一切地向北逃窜!互相践踏!自相残杀!
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追——!!!”李刚拔出染血的长槊,槊尖直指溃逃的敌群!声音如同惊雷!
“杀——!!!”八百铁骑发出震天的怒吼!如同猛虎下山!狠狠扑向溃逃的羊群!
…………
北风堡城头。
陈老尉佝偻着身体,死死抓着冰冷的石壁。
他看着堡外那如同潮水般溃逃的敌军,看着那在敌营中纵横驰骋、如同黑色闪电般的骑兵洪流,看着那杆在风雪中猎猎作响的、熟悉的鹰扬锐士营战旗……
他猛地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冰冷的城砖上!
布满皱纹的脸上,老泪纵横!
他仰起头,对着风雪呼啸的夜空,发出了一声嘶哑、却充满了无尽悲怆和……劫后余生狂喜的……长啸!
“天佑……北境——!!!”
他猛地转身,踉跄着扑到楚骁的石床边,布满老茧的手颤抖着,紧紧握住楚骁冰冷的手掌,声音哽咽,泣不成声:“楚……楚都头……援军……援军来了……我们……守住了……守住了啊……”
石床上,楚骁依旧静静地躺着。
灰败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只有胸口那枚布满黑色裂纹的玉佩,极其极其微弱地……似乎……极其极其微弱地……跳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