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郡守府衙,后堂暖阁。
紫檀木的幽冷香气混合着地龙蒸腾的暖意,形成一种令人昏昏欲睡的沉闷。
沈墨端坐主位,绯红官袍在烛火下泛着暗沉的光泽,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扶手,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他脸色平静,眼神却如同深潭,不见波澜,只余下冰冷的审视。
距离上次不欢而散的“阳谋交易”已过去半月,楚骁这枚棋子,是弃是留,是压是抚,他需要最后的决断。
堂下,楚骁依旧坐在那张特制的轮椅上,裹着半旧的靛蓝棉袍和黯淡的狼裘。
他的脸色比上次更加灰败,如同蒙尘的石膏,嘴唇干裂发紫,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着胸腔深处撕裂般的杂音,如同破旧风箱艰难拉动。
肋下的空腔如同被冰锥反复穿刺,带来阵阵深入骨髓的闷痛和眩晕。
精神裂谷的嗡鸣如同亿万只毒蜂在脑中肆虐,玉佩那冰冷死寂的腐朽气息如同跗骨之蛆,疯狂侵蚀着他残存的生机。
他微微低着头,半阖着眼,仿佛连支撑抬头的力气都已耗尽。
阿狗沉默地站在轮椅后,小脸紧绷,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周围肃立的衙役和堂上那位深不可测的郡守。
空气凝滞得如同冻结的铅块。
沈墨的耐心似乎正在被这死寂和楚骁那垂死的气息一点点消磨殆尽。他指尖敲击的频率微微加快。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即将达到顶点时——
“咳咳咳……咳咳……”
一阵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打破了沉寂。
楚骁的身体猛地弓起,剧烈地颤抖着,如同风中残烛。
他用手死死捂住嘴,指缝间渗出暗红的血丝。
阿狗连忙上前,用干净的布巾替他擦拭。
沈墨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和……一丝极其细微的放松?
或许……这枚棋子,真的快不行了?
强弩之末?
楚骁喘息着,艰难地平息了咳嗽。他缓缓抬起头,深陷的眼眸中布满血丝,眼神疲惫、虚弱,甚至带着一丝……近乎卑微的……恳求?
他极其缓慢地、仿佛用尽全身力气抬起颤抖的手,指向轮椅旁一个用厚油布严密包裹的长条形木匣。
“阿……狗……”楚骁的声音嘶哑微弱,如同砂纸摩擦,“呈……呈上……”
阿狗立刻会意,小心翼翼地捧起那个沉重的木匣,走到堂前,单膝跪地,将木匣高举过头顶。
“郡守……大人……”楚骁喘息着,声音断断续续,带着一种近乎气若游丝的虚弱,“末将……自知……罪愆……”
“前番……狂悖……实乃……伤病……昏聩……所致……”
“心中……惶恐……日夜……难安……”
他顿了顿,又是一阵剧烈的喘息,才艰难地继续说道:
“为……赎……前罪……”
“也为……感念……大人……提携……之恩……”
“末将……呕心沥血……特制……此物……”
“献于……大人……”
沈墨的目光落在那个油布包裹的木匣上,眼神微动。
他微微颔首。侍立一旁的师爷立刻上前,接过木匣,放在沈墨面前的紫檀案几上,小心翼翼地解开油布,打开木匣。
嗡——!
一股淡淡的、混合着桐油、松木和金属气息的味道弥漫开来。
木匣内,静静地躺着一座……精妙绝伦的……水车模型!
这模型约三尺长,一尺高,通体由硬木和精铜打造!结构之复杂,工艺之精湛,令人叹为观止!
主体是一个巨大的、带有精密叶片的水轮!
轮轴并非简单的木棍,而是由精铜铸造,表面打磨得光滑如镜!
轮轴两端,嵌套着两个闪烁着金属光泽的、带有凹槽的……圆环状结构!这便是……轴承!
更令人叫绝的是轴承与轮轴的连接处!
那里并非裸露,而是被一种精巧的、由多层薄铜片叠加嵌套而成的……环形结构严密地包裹着!
铜片之间似乎填充了某种油脂,严丝合缝!
只在最外侧,留有一个极其微小、几乎难以察觉的……注油孔!
这便是……密封!
水轮通过一套极其复杂的齿轮组,连接着后方一个精巧的磨盘模型!
齿轮咬合紧密,齿牙锋利!
整个模型线条流畅,结构严谨,充满了机械的力与美!
只需水流冲击水轮叶片,整套机构便能流畅运转!
沈墨的目光瞬间被牢牢吸引!
他虽不通匠作,但身居高位,眼力非凡!
这水车模型,无论结构之精巧,还是工艺之精湛,都远超他见过的任何同类!
尤其是那光滑的轮轴、精密的轴承、以及……那严密的密封结构!这绝非民间粗陋之物!这……简直是……巧夺天工!
他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拨动了一下水轮叶片。
水轮极其顺滑地转动起来!
带动着齿轮组发出轻微而悦耳的“咔哒”声!
后方的磨盘也随之缓缓旋转!
整个过程流畅无比!
没有丝毫卡顿!
没有一丝杂音!那轴承密封处,更是滴水不漏!
“此乃……”沈墨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惊讶和……兴趣,“何物?”
“回……大人……”楚骁喘息着,声音依旧虚弱,“此乃……末将……改良……筒车……”
“较之……旧式……省力……三成……”
“提水……高……五成……”
“更……经久……耐用……”
“若……用于……郡府……屯田……水利……”
“可……增……粮产……三成……不止……”
“增粮三成?!”沈墨眼中精光爆闪!
粮!是国本!是政绩!
更是他沈墨在琅琊立足、甚至更进一步的基石!
若此物真如楚骁所言……其价值……难以估量!
他强压下心中的激动,目光再次扫过那精密的轴承和密封结构,语气放缓,带着一丝探究:“此物……精妙……尤在……这轴……与……这封口之处?”
楚骁极其微弱地点点头,声音更加虚弱:“是……此乃……关键……”
“轴……需……精铜……反复……锻打……淬火……”
“封口……多层……铜片……叠压……密合……填以……特制……脂膏……”
“工艺……繁复……非……能工巧匠……不可为……”
他顿了顿,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嘴角再次溢出鲜血。阿狗连忙替他擦拭。
“图纸……制法……”楚骁喘息着,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匣中……附有……”
师爷立刻在木匣夹层中,取出一卷用细绳捆扎的、绘制在坚韧皮纸上的图纸。
图纸线条清晰,标注详尽,将水车模型的结构、尺寸、用料、甚至轴承的锻造流程、密封铜片的叠压方法、以及那“特制脂膏”(其实就是牛油混合松香)的配方……都一一标明!
沈墨接过图纸,快速扫视。
图纸详实,步骤清晰,看似毫无保留!
他眼中闪过一丝满意,但随即又被一丝疑虑取代。如此精妙之物,楚骁……真舍得全部交出?
他放下图纸,目光再次落在楚骁灰败的脸上,语气恢复了平静:“楚指挥使……有心了。此物……本官收下。若真如你所言,惠及万民,本官……自当为你……请功。”
楚骁艰难地扯动了一下嘴角,露出一个虚弱至极、近乎卑微的笑容:“谢……大人……”
“末将……别无……他求……”
“只求……大人……怜悯……”
“初晓谷……地处……北荒……”
“枭胡……马匪……环伺……”
“谷民……惶恐……终日……”
“恳请……大人……恩准……”
“许我……骁骑营……于谷内……”
“编练……乡勇……自保……”
“所需……粮秣……军械……”
“皆由……谷内……自筹……”
“绝……不……劳烦……郡府……”
练兵!自治!
这才是楚骁真正的目的!
沈墨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刀!
他死死盯着楚骁!
堂内的空气再次凝固!
楚骁剧烈地喘息着,仿佛随时会断气,眼神中充满了卑微的恳求和……一丝濒死的绝望。
他不再言语,只是用那双深陷的、布满血丝的眼睛,无声地望着沈墨。
沈墨的目光在楚骁灰败的脸、那精妙的水车模型、以及那份详尽的图纸上来回扫视。
拒绝?眼前这人看似油尽灯枯,但那份图纸和水车模型的价值……实实在在!
尤其是那轴承密封技术,若用于军械、漕运……其力无穷!
更关键的是,这“献宝”的姿态,给了他沈墨足够的台阶和面子!
答应?初晓谷地处偏远,民风彪悍(从上次的图腾柱和铁律就可见一斑),允许他们练兵自治,无异于放虎归山!
但……若强行压制,以楚骁这看似垂死却暗藏锋芒的性子,以及那神鬼莫测的火器……恐生变乱!
尤其是在北境不稳、枭胡虎视眈眈的当下!
权衡利弊!得失取舍!
沈墨的目光最终落在那座精妙绝伦的水车模型上。
那流畅运转的齿轮,那严丝合缝的密封……这技术,这“诚意”……值得一个……有限的让步!
他缓缓端起案几上的青瓷茶盏,轻轻呷了一口,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北荒不靖,枭胡为祸,确需……强兵自保。”
“楚指挥使……既有此心……”
“本官……准了。”
“即日起……许你……于初晓谷内……”
“编练……乡勇……协防……”
“人数……以……五百为限!”
“粮秣军械……自筹!”
“然……”
沈墨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一!不得……逾制!不得……私蓄甲胄!强弩!违者……以谋逆论处!”
“二!不得……擅出谷地!滋扰地方!违者……严惩不贷!”
“三!所练乡勇……需……造册备查!随时……听候郡府……征调!”
“此乃……底线!楚指挥使……可明白?”
楚骁的身体极其微弱地颤抖了一下,仿佛承受不住这巨大的“恩典”。
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点了点头,声音微弱得如同蚊蚋:
“末将……明白……”
“谢……大人……恩典……”
沈墨挥了挥手,如同驱赶一只苍蝇:“退下吧。好生……养病。”
阿狗连忙推着轮椅,缓缓退出暖阁。轮椅碾过光洁的金砖地面,发出单调的“嘎吱”声。
暖阁内,沈墨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座精妙的水车模型上。
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那光滑的轮轴,感受着那严密的密封结构,嘴角勾起一丝满意的弧度。
这技术……足以让他在工部甚至御前……大放异彩!
至于初晓谷那几百个泥腿子乡勇?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不过是……疥癣之疾!
他拿起那份图纸,目光扫过轴承密封的详细制法,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多层铜片叠压?特制脂膏?
工艺繁复?无妨!
郡府工曹有的是能工巧匠!只要有了这图纸……
沈墨没有注意到,图纸上关于轴承密封的说明中,只强调了多层铜片叠压的紧密性和脂膏的密封效果,却……只字未提……那多层铜片之间极其微小的热胀冷缩间隙,以及……那“特制脂膏”在长期水流冲刷和高温环境下的……快速劣化特性!
更未提及……那看似完美的密封结构,一旦失去定期维护和补充脂膏,便会迅速磨损、渗漏,最终导致轴承锈蚀卡死,整个水车……沦为废铁!
楚骁献上的,是一颗……包裹着蜜糖的……定时炸弹!
一颗……足以让沈墨在未来的某个关键时刻……颜面尽失的……技术陷阱!
轮椅缓缓驶出郡守府衙。冰冷的夜风扑面而来。
楚骁靠在椅背上,紧闭着双眼,灰败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肋下的剧痛和精神裂谷的嗡鸣依旧如附骨之蛆。
玉佩的死寂腐朽如同冰水浸透骨髓。
但……他那深陷的眼眸深处,那冰封的寒潭之下,一点星火……在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嘎吱”声中……悄然……跳跃了一下。
自治练兵权!
到手了!
虽然……代价巨大!
虽然……前路……依旧……尸山血海!
但……这燎原的星火……
终于……
在绝境的缝隙中……
撕开了……第一道……生存的……裂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