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晓谷的寒冬,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推向了极致。铅灰色的天幕低垂,沉甸甸地压在嶙峋的山脊之上,仿佛要将这方小小的天地彻底压垮。
鹅毛般的雪片被凛冽的朔风裹挟着,打着旋,发出凄厉的呜咽,疯狂抽打着山谷的每一寸土地。
水泥城墙的垛口上,积雪深可没膝,玄色的“骁骑营”战旗在狂风中猎猎作响,旗面上狰狞的狼头刺绣,在风雪中若隐若现,无声地宣示着此地主人的铁血与不容侵犯。
谷内,却是一片截然不同的景象。
巨大的西崖瀑布被彻底驯服,奔腾的水流在坚冰覆盖的河道下发出沉闷的咆哮,驱动着山谷深处那日夜不息的工业心脏。
锻锤砸落的“轰隆”声,纺织机“咔哒咔哒”的密集节奏,水力驱动齿轮箱的“咔哒”脆响,混合着工匠们低沉的号子声,汇聚成一股奇特的、充满力量的轰鸣,在风雪呜咽的间隙顽强地穿透出来,如同这绝境之地不屈的心跳。
然而,这喧嚣之下,却暗流汹涌。
石堡顶层,楚骁的居所。
浓烈的草药苦涩混合着玉佩散发出的、如同万年古墓深处透出的腐朽死寂气息,令人窒息。
楚骁靠坐在铺着厚厚兽皮的躺椅上,裹着厚重的狼裘,身形在宽大的裘衣下显得异常单薄。
他的脸色比风雪更显灰败,如同蒙尘的石膏,嘴唇干裂发紫,没有一丝血色。
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着胸腔深处撕裂般的杂音,如同破旧的风箱在艰难拉动。
肋下的空腔如同被冰锥反复穿刺,带来阵阵深入骨髓的闷痛和眩晕。
精神裂谷的嗡鸣如同亿万只毒蜂在脑中肆虐,玉佩那冰冷死寂的腐朽气息如同跗骨之蛆,疯狂侵蚀着他残存的生机。
幽蓝的雾气丝丝缕缕从玉佩裂纹深处渗出,缠绕着他的胸口,带来深入骨髓的寒意和灵魂被冻结的剧痛。
他深陷的眼眸,透过模糊的玻璃窗,俯瞰着谷内。
那锐利的眼神,并未被病痛磨灭,反而如同淬火的寒冰,穿透了表面的喧嚣,捕捉到了那正在悄然发酵的……危机。
玉佩深处传来的悸动,比往日更加频繁,更加……不安。仿佛……有什么……庞然大物……正在……逼近!
“报——!!!”一名传令兵顶着风雪,踉跄着冲入石堡,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惊惶和……一丝敬畏,“都头!谷外……谷外来人了!是……是……三皇子殿下!
仪仗……仪仗已到关前——!!!”
三皇子!萧彻!
楚骁灰败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深陷的眼眸深处,那冰封的寒潭之下,一点星火……骤然……跳跃了一下!
冰冷!而……锐利!
…………
初晓关外。风雪如刀。
一支规模不大、却异常显赫的队伍,在漫天风雪中艰难前行。
队伍中央,是一辆由四匹通体雪白、神骏异常的骏马拉着的、装饰着明黄流苏和蟠龙纹饰的华丽马车。
马车旁,数十名身着明光铠、腰挎绣春刀、眼神冷冽如鹰的内廷侍卫,拱卫左右。
队伍前方,一面明黄色的皇子旌旗,在狂风中猎猎作响!上书一个大字——“彻”!
钦差!代天巡狩!三皇子萧彻!
沉重的包铁木门在绞盘的“嘎吱”声中缓缓开启。
风雪瞬间涌入关隘!仪仗队缓缓驶入。
马蹄踏在初晓谷内平整的水泥路面上,发出清脆的“哒哒”声,与谷内工坊的轰鸣形成奇特的对比。
马车在石堡前停下。
车帘掀开。
一名身着明黄色四爪蟠龙袍、外罩玄狐大氅的青年,缓缓步下马车。
萧彻!当朝三皇子!
面容俊朗,剑眉星目,鼻梁高挺,唇薄如削。
他的身形挺拔如松,行走间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贵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锋芒。
眼神深邃,如同古井寒潭,平静无波,却仿佛能洞穿人心。
嘴角微微上扬,带着一丝温和的笑意,却让人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反而有种……居高临下的……疏离感。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肃立在石堡前、身披甲胄、眼神警惕的赵铁柱、王锤子等人,扫过谷内那轰鸣的工坊、高耸的水泥城墙、以及……那尊在风雪中沉默矗立的“齿轮与麦穗”图腾柱。
眼中……闪过一丝极其细微的……玩味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忌惮!
“楚指挥使何在?”萧彻的声音温和醇厚,如同陈年美酒,带着一种令人如沐春风的亲和力,却清晰地穿透了风雪的呼啸。
石堡大门缓缓开启。阿狗推着轮椅,缓缓驶出。
轮椅上,楚骁裹着厚重的狼裘,脸色灰败如鬼,气息微弱。
深陷的眼眸,平静无波地迎上萧彻那看似温和、实则深不见底的目光。
“末将……楚骁……参见……三殿下……”楚骁的声音嘶哑微弱,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他微微颔首,动作艰难,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尊严。
“楚指挥使免礼!”萧彻上前一步,脸上的笑容更加温和,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关切,“风雪严寒,指挥使重伤未愈,何须亲自出迎?快快入内歇息!”
他目光落在楚骁灰败的脸上和那深陷的眼窝上,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语气带着一丝真诚的担忧:“北境苦寒,指挥使为国戍边,劳苦功高,却……受此重伤……实乃……朝廷之失!本宫……心甚不安!”
“殿下……言重……”楚骁的声音依旧嘶哑,“末将……职责……所在……”
“好!好一个职责所在!”萧彻抚掌赞道,眼中闪过一丝赞赏,“楚指挥使赤胆忠心,实乃我大周栋梁!此次北巡,父皇特命本宫,代天抚民,犒赏边军!尤其是……初晓谷!扼守北荒!开荒屯田!兴办百工!实乃……北境屏障!功在社稷!”
他微微侧身,对身后的侍从示意。
一名身材魁梧、气息沉凝的内廷侍卫统领,双手捧着一个狭长的、用明黄锦缎覆盖的紫檀木匣,稳步上前。
萧彻亲手掀开锦缎!露出匣中之物!
嗡——!!!
一股冰冷的、如同实质般的……煞气!瞬间弥漫开来!
匣中!静静躺着一柄……长剑!
剑长三尺三寸!通体黝黑!毫无光泽!如同……吞噬光线的……深渊!
剑身狭长!线条流畅!带着一种……超越凡铁的……沉重感和……锋锐感!剑柄处!缠绕着暗金色的、如同龙鳞般的……纹路!
护手处!镶嵌着一颗……鸽卵大小、闪烁着幽冷寒芒的……墨玉!
玄铁重剑!百炼神兵!吹毛断发!削铁如泥!
“此剑!名曰‘墨渊’!”萧彻的声音带着一丝郑重,“乃……天外陨铁所铸!经……大内……供奉……大师……千锤百炼!十年……方成!”
“父皇……闻……指挥使……勇武……特命……本宫……带来……赐予……指挥使!”
“望……指挥使……持此……神兵……再立……新功!永镇……北荒——!!!”
赐剑!玄铁重剑!墨渊!
这……绝非……简单的……赏赐!而是……一种……象征!一种……认可!一种……将初晓谷……纳入……帝国体系……的……信号!更……是一种……无形的……威慑!
赵铁柱、王锤子等人眼中闪过一丝激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阿狗的小手死死攥紧了轮椅扶手!
楚骁灰败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深陷的眼眸平静地扫过那柄散发着冰冷煞气的玄铁剑。肋下的剧痛和精神裂谷的嗡鸣如同附骨之蛆。玉佩的死寂腐朽如同冰水浸透骨髓。他缓缓抬起颤抖的、布满冷汗的手,极其艰难地……微微拱了拱手。
“谢……陛下……恩典……”
“谢……殿下……厚赐……”
声音嘶哑微弱,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平静。
萧彻脸上的笑容更加温和。
他挥了挥手,示意侍卫统领将剑匣放在楚骁轮椅旁的矮几上。
随即,他上前一步,俯下身,凑近楚骁的耳边。
动作看似亲近,声音却压得极低,如同情人间的呢喃,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
清晰地……传入楚骁的耳中!
“楚指挥使……”
“你……很好……”
“初晓谷……很好……”
“但……”
“树……大……招风……”
“木……秀……于林……”
“太子……监国……已久……”
“东宫……视你……如……眼中钉……肉中刺……”
“言你……拥兵自重……擅兴奇技……收买人心……图谋……不轨……”
“本宫……此来……”
“一是……代天……抚民……”
“二……也是……提醒……”
“小心……太子……”
“太子……忌汝……久矣——!!!”
冰冷的话语!如同淬毒的匕首!带着致命的诱惑和……冰冷的挑拨!
狠狠刺入楚骁的耳膜!也……刺入了……石堡前……每一个……竖着耳朵……的人……心中!
阿狗浑身一震!小脸上血色瞬间褪尽!
赵铁柱、王锤子眼神骤然变得凌厉!手按在了刀柄上!
周围的空气!瞬间……凝固!如同……冻结的冰块!
楚骁!静静地坐在轮椅上。灰败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深陷的眼眸深处……那冰封的寒潭之下……一点星火……在“太子忌汝久矣”六个字的倒影中……骤然……爆燃!冰冷!而……暴烈!
他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深陷的眼眸,平静无波地……迎上萧彻那双……看似温和、实则深不见底、充满了……试探和……算计的……眼睛。
嘴角……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了一下。
那是一个……冰冷、疲惫、却带着一丝……尘埃落定般……惨淡笑意的……弧度。
“末将……残躯……病骨……”
“只求……守土……安民……”
“无心……也……无力……”
“卷入……朝堂……纷争……”
“太子……殿下……”
“多虑了……”
声音嘶哑微弱,如同风中残烛。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虚妄的……穿透力!和……一丝……深入骨髓的……疲惫!
“咳咳咳……咳咳咳——!!!”
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烈咳嗽!毫无征兆地爆发!
楚骁的身体猛地弓起!剧烈地颤抖着!
一大口带着冰蓝色结晶的暗红淤血狂喷而出!溅落在冰冷的石地上!
也……溅落在……那柄……冰冷的……玄铁重剑……之上!
“恩公——!!!”阿狗惊恐的哭喊声凄厉响起!
萧彻猛地后退一步!看着楚骁咳血不止、气息奄奄的模样!
看着那滩刺目的血污!眼中……那丝温和的笑意……瞬间……凝固!
随机……被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忌惮……所取代!
他缓缓直起身。脸上的笑容重新浮现,却多了一丝……公式化的……疏离。
“楚指挥使……好生……休养……”
“本宫……告辞……”
华丽的马车调转方向。明黄的旌旗在风雪中翻卷。
皇子的仪仗队,如同来时一般,沉默而迅速地……驶出了初晓关!消失在茫茫风雪之中!
石堡前。只留下……一地狼藉的风雪……
一滩……刺目的……血污……一柄……冰冷的……玄铁重剑……
和……轮椅上……那个……咳血不止……气息微弱……
嘴角却……残留着……一丝……惨淡笑意……的……身影!
玉佩!在楚骁胸口!
幽蓝的雾气……无声地……流淌……
如同……无声的……嘲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