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晓谷的春寒尚未散尽,谷底那条被驯服的溪流却已开始奔涌。
西崖瀑布的轰鸣被巨大的水轮转化为澎湃动力,沿着粗壮的传动轴,将力量源源不断输送到山谷深处。
此刻,谷内最喧嚣的所在,并非铁匠坊的锻锤轰鸣,而是东侧新建的、占地广阔的——水泥纺织工坊!
工坊内,景象令人震撼!
数十架结构复杂、高达丈余的庞然大物整齐排列,如同沉默的钢铁森林!
每一架机器的主体,都是一个巨大的木架,其上安装着精密的转轴、齿轮、连杆和……最核心的部件——飞梭!
这些飞梭,并非传统织布机上简陋的手动梭子,而是由精铁和硬木打造、形如流线型箭矢的精密部件!
飞梭内部装有巧妙的弹簧机构,尾部连接着坚韧的牛筋绳。
此刻,在水轮驱动的巨大飞轮带动下,传动系统发出低沉而有力的“嗡嗡”声!
带动着经线轴飞速旋转!更令人惊叹的是飞梭的动作!
嗡——!
一声短促的机械脆响!
只见一只飞梭如同被无形的弓弦弹射而出!
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
沿着光滑的轨道,瞬间从织机一端穿梭到另一端!
快如闪电!精准无比!紧接着!
嗡——!
另一端的飞梭以同样的速度激射而回!
如此往复!循环不息!
“咔哒!咔哒!咔哒!”
密集如暴雨般的穿梭声瞬间充斥了整个工坊!
无数飞梭在经线之间疯狂穿梭!
速度快得肉眼几乎无法捕捉!
只留下一道道模糊的残影!
织机上方,巨大的卷布轴在水力驱动下,缓缓转动,将刚刚编织成型的布匹卷起。
布匹!厚实!均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速增长!
翠兰站在工坊中央的指挥台上,脸上带着激动和自豪的红晕。
她身边,数十名经过严格培训的女工,如同精密的零件,在各自的岗位上忙碌着。
她们不再需要像传统织布那样,手脚并用、疲惫不堪地投掷梭子!
她们只需负责看管纱锭、更换线轴、检查布匹质量、处理断线等辅助工作!效率……提升了何止十倍!
“天爷……这……这布……长得也太快了!”一名中年女工看着眼前那飞速延伸的布匹,声音颤抖,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光芒。
“是啊!翠兰姐!这……这飞梭……简直是神了!”另一个年轻女工附和道,脸上洋溢着兴奋。
“都打起精神!看好自己的位置!”翠兰声音清脆,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线轴快用完的!立刻更换!断线的!马上接好!别让机器停了!”
工坊内,机杼声、飞梭穿梭声、女工们的指令声交织成一首激昂的工业交响曲!
空气中弥漫着棉麻纤维的粉尘和机油的味道。一匹匹厚实、均匀的麻布、棉布、甚至混纺的粗呢,如同流水般从织机上倾泻而下,被卷成巨大的布卷!
产量……是传统手工织布的……数十倍!
…………
与此同时,山谷另一侧,铁匠坊区域,同样上演着一场静默却同样深刻的革命!
巨大的水力锻锤早已成为锻造兵器和农具的主力。
但此刻,在铁匠坊深处一个相对独立的区域,景象却截然不同。
这里没有震耳欲聋的锻打声,没有四溅的火星,只有一种……高效、冰冷、精准的……生产节奏!
数十套结构简单却异常坚固的铸铁模具,整齐地排列在巨大的工作台上。
模具内腔,正是曲辕犁的关键部件——犁铧、犁壁、犁辕的精确形状!
王锤子亲自坐镇。他面前,一座特制的、由水力驱动的巨大熔炉正喷吐着灼热的火焰。通红的铁水在坩埚中翻滚、沸腾!
“浇铸——!”王锤子一声令下!
两名膀大腰圆的工匠合力抬起沉重的坩埚!炽热的铁水如同金色的瀑布,精准地注入模具的胸口!
嗤——!
白烟升腾!热浪滚滚!
铁水迅速填满模具的每一个角落!
片刻后。
“开模——!”
模具被撬开!冷却的铸件被取出!通体黝黑!形状精确!边缘整齐!几乎……不需要任何额外的打磨和修整!
“下一组!”王锤子声音沉稳。
空模具被迅速清理、合拢!铁水再次注入!
整个过程……如同流水线般!精准!高效!重复!
旁边的工作区,另一组工匠负责最后的组装。
他们将铸造好的犁铧、犁壁、犁辕,用特制的螺栓和卡扣(同样是标准化铸造)快速组装起来!
一把把崭新、坚固、形制完全统一的曲辕犁,如同变魔术般,在工匠们手中迅速成型!
“王头!这……这也太快了!”一个老铁匠看着堆成小山的曲辕犁,声音带着一丝恍惚,“以前……打一把好犁……得两三天!现在……一天……能出……几十把?!”
“是啊!王师傅!”另一个年轻工匠兴奋道,“而且……您看!这犁铧!这弧度!这厚度!一模一样!分毫不差!比手工打出来的……强太多了!”
王锤子拿起一把刚组装好的曲辕犁,黝黑的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犁身线条流畅,结构坚固,犁铧锋利,闪着幽冷的寒光。
他用力挥了挥,感受着那沉甸甸的分量和完美的重心。
“都头……神了!”他喃喃自语,“这……才是……真正的……农具!”
…………
琅琊郡城。
陈记布庄。
往日车水马龙、客商云集的景象荡然无存。
店铺门可罗雀,伙计们无精打采地靠在门框上。掌柜陈胖子坐在柜台后,肥胖的脸上愁云惨淡,豆大的汗珠不断从额角滚落。
他手里死死攥着一块布样——正是初晓谷出产的、厚实均匀的粗麻布!
价格……只有他店里同等质量布匹的……一半!
“完了……全完了……”陈胖子声音发颤,眼神呆滞,“这……这布……是……是机器织的?一天……能出几百匹?这……这怎么可能?!这……这是要逼死我们啊!”
“掌柜的!不好了!”一个伙计跌跌撞撞跑进来,脸色煞白,“城西……城西李记、王记……好几家布庄……都……都关门了!听说……东家……都……都跑路了!”
“噗——!”陈胖子猛地喷出一口鲜血!眼前一黑,肥胖的身体如同烂泥般瘫软下去!
…………
郡城周边的集市。农具摊位前,冷冷清清。
老铁匠张瘸子蹲在自己的摊位后,面前摆放着几把他引以为傲、手工打制的曲辕犁。
犁身布满锤痕,虽然结实,但形状各异,犁铧的弧度也各不相同。
他眼巴巴地看着过往的农人,却无人问津。
“老张头!还守着呢?”一个相熟的农人走过来,摇头叹气,“别等了!没人买啦!”
“为啥?”张瘸子瞪着眼,不服气。
“为啥?”农人从背后拿出一把崭新的、闪着寒光的曲辕犁,“看看这个!初晓谷出的!‘标准犁’!瞧瞧这身板!这犁铧!多锋利!多规整!一把顶你三把用!价格……还比你便宜一半!”
“啥?!便宜一半?!”张瘸子如遭雷击,猛地跳起来(瘸腿让他一个趔趄),“不可能!他们……他们偷工减料!肯定不经用!”
“偷工减料?”农人嗤笑一声,“人家那是用铁水浇出来的!
一个模子!
一模一样!
结实着呢!
昨天王老五家用这犁,一天就耕了五亩地!
比牛还快!
你那老古董……留着自个儿用吧!”
张瘸子看着农人手中那崭新、规整、散发着工业气息的曲辕犁,又看看自己摊位上那几把布满锤痕、形状各异的老伙计,浑浊的老眼中充满了绝望和……一丝疯狂的愤怒!
“初晓谷……楚骁……你们……你们这些……妖人!!”他猛地抓起一把自己打的犁,狠狠摔在地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犁身断裂!
“断我活路啊——!!!”
…………
初晓谷。中心广场图腾柱下。
楚骁坐在轮椅上,裹着狼裘,脸色灰败。阿狗推着他,缓缓前行。
广场一角,新开辟的“谷市”热闹非凡。
谷民们用自己生产的布匹、农具、盐巴、甚至一些简单的木器、陶器,进行着原始的以物易物。
几个刚从郡城附近逃荒过来的老农,正围着一堆崭新的曲辕犁,激动得老泪纵横。他们粗糙的手掌抚摸着光滑冰冷的犁铧,如同抚摸着稀世珍宝。
“神犁啊!真是神犁!”
“有了它……今年……地里的活……有指望了!”
“楚都头……活菩萨啊!”
一个农妇紧紧抱着几匹厚实的粗麻布,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这布……又厚实又便宜!娃儿们……今年冬天……不用挨冻了……”
楚骁静静地看着这一切。肋下的剧痛和精神裂谷的嗡鸣如同附骨之蛆,玉佩的死寂腐朽如同冰水浸透骨髓。
但……看着那些老农眼中的泪光,听着那农妇满足的低语,他那深陷的眼眸深处,那冰封的寒潭之下,一点星火……悄然……跳跃了一下。
工业的巨轮,已然启动!
它以无可匹敌的力量,碾碎了旧有的生产方式和市场格局!
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效率与繁荣!也……不可避免地……带来了阵痛与……毁灭!
布匹!如洪流般涌出!
廉价!优质!
瞬间冲垮了郡城布商的百年基业!
农具!标准化!量产化!锋利!廉价!让无数像张瘸子这样的老铁匠……彻底失业!
这……就是变革的代价!冰冷!残酷!却……无可阻挡!
楚骁缓缓抬起头,望向谷外那灰蒙蒙的天空。嘴角,那抹冰冷、疲惫、却带着一丝尘埃落定般……惨淡笑意的弧度……再次浮现。
工业革命……的序幕……
在这片被风雪隔绝的荒芜之地……
在血与火、毁灭与重生的交织中……
由他……
亲手……
拉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