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绝之世,终归无色。
第七子立于废宫之巅,足下残瓦如鳞,天穹似血。他双目已空,眶中却非黑暗,而是一片光——白得刺眼,亮得发冷,仿佛将世间所有颜色都焚尽之后,剩下一地灰烬的光。
“原来如此。”他轻声道,声音不再沙哑,却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带着回音,“色即是空,空即是……我。”
风从东方来,吹动他破碎的衣角,却吹不动他额前那一缕白发。那白发不是老,是褪。褪尽了红尘,褪尽了姓氏,褪尽了“第七子”这四个字背后所有被诅咒的命运。
他抬起手,指尖指向天空。没有目,却能“看见”——看见那隐藏在云后的星图,看见那被篡改的遗诏,看见那被血染的玉玺,看见那被美色、权谋、谎言一层层包裹的“天下”,此刻正像一幅被火烤焦的画卷,卷曲、发黑、碎裂。
“你们要我作色,我便作色;你们要我看尽人间春色,我便看尽。”他低语,语中却无悲无喜,“如今色尽,春去,我亦归无。”
忽然,他笑了。那笑容没有唇色,没有温度,却让整个夜空为之一颤。随着这一笑,他的眼眶中那两团白光骤然熄灭,像烛火被掐灭,像星辰被摘下。黑暗重新降临,却不再是盲,而是一种“见”的极致——
无色之瞳,方见真相。
他转身,向宫墙外走去。每一步,脚下砖石便化作飞灰;每一步,身后便有一盏宫灯熄灭;每一步,便有一段被篡改的历史重新浮现——
那是第一子被毒杀时,母后亲手喂下的蜜糖;
那是第三子被流放时,史官笔下“暴虐”二字的墨还未干;
那是第五子自焚时,火中传来婴儿的啼哭,却被宫人掩唇按回;
那是……他自己,被赐名“第七子”的那一夜,天上有流星坠地,砸碎了史官的笔,砸碎了天子的冕,砸碎了“遗诏”二字最后的尊严。
“我不是来复仇的。”第七子停下脚步,已至宫门。门外是无边黑夜,无星无月,却有一人独立——那人身披旧朝龙袍,面容与他一模一样,只是双目完好,却流着血泪。
“我是来收尸的。”第七子对那人道,语气温柔,像在唤一个迷路的孩子,“色绝之世,尸横遍野,你我的尸体,也在其中。”
那人沉默片刻,忽然也笑了,血泪更甚:“那就走吧,无色之人。去下一个世界,去下一卷遗诏,去下一副色相。”
两人并肩,踏入黑夜。身后,整座宫殿轰然倒塌,却无尘土飞扬——因为连尘土,也已无色。
而史官的笔下,终于空白一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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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四章·预告
“无色之后,是声绝。届时,天下将再无言语。”
第一百七十四章 声绝之域
无色之后,是声绝。
第七子与“自己”踏入黑夜的那一刻,世间所有的声音便被一只看不见的巨手拧断了喉咙。风不再呼啸,剑不再鸣吟,连心跳也变成了胸腔里无声的鼓点——咚、咚、咚,像隔了九重棺椁,被埋进万古沉渊。
他们走在一条没有颜色的长街上,街两侧是倒悬的城池。城门、雉堞、飞檐、铁瓮,统统倒悬于头顶,像被巨神翻覆的棋盘;而棋盘的背面,钉着一具具无口之尸——那些尸体的嘴唇被金线缝死,耳垂却被割开,血珠悬而不落,凝成暗红的琥珀。
“这就是声绝之域。”另一个第七子开口,却仍无声音,只有一圈圈透明的涟漪自他喉间荡开,像深水里的暗流,灌进第七子的脑海,“在这里,谁若先开口,谁便先魂飞魄散。”
第七子“嗯”了一声——那“嗯”也无声,却化作一枚苍白符文,飘浮在二人之间,像一盏随时会熄灭的灯。
他们继续向前。长街的尽头,有一座“缄默殿”。殿无墙,唯三十六根通天铁柱,柱上缠满锁链,锁链尽头悬着一张张“嘴”——不是人嘴,而是玉玺之嘴、虎符之嘴、史官之笔嘴、天子之金口,甚至有一枚巨大到堪比车轮的“遗诏之嘴”,朱漆尚新,齿缝却渗着黑血。
殿心,摆着一张龙椅。龙椅背对众生,椅背裂开一道缝,像被斧劈,缝里嵌着一面铜镜。镜中映出的却不是人影,而是一道“声”——那“声”凝若实质,像一条银鳞小蛇,盘蜷吐信,却发不出半点响动。
“那就是‘万声之母’。”另一个第七子抬手,指尖指向铜镜,依旧没有声音,只有意念如寒针刺进第七子的识海,“昔年周帝以‘金口玉言’封禅,开口便定天下律;又百年,秦皇以‘焚书坑儒’扼万民之喉;再百年,唐宗以‘则天文字’改姓易名,令苍生不敢直呼。三朝之声,被史官削笔、被锈剑割舌、被鸩酒灌喉,最终流放到此,凝成那一条‘声蛇’。谁若得它,谁便可重定天下声律——让一言可为法,让万民永哑。”
第七子抬眼“看”向镜中银蛇,空荡的眼眶里,原本熄灭的白光忽然再度燃起,却不再是光,而是两团“无色之焰”。火焰跳动,没有温度,却将四周的“无声”烧出一道道裂缝——裂缝里,隐约传来婴儿啼哭、妇人哀嚎、兵戈交击、史官落笔、天子大笑、太监尖喝、铁骑踏雪、遗诏撕裂……
所有声音,像被压抑千年的洪水,只待一道缺口,便要倾泻而出。
“你要它?”另一个第七子终于露出表情——那表情也无声音,却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割在脸上,“别忘了,你我皆是无色之人,无色即无姓,无姓即无权。权由声定,声由口出,你连口都没有,拿什么去吞声?”
第七子没有回答。他抬手,指尖在自己唇沿轻轻一划。
噗——
一声极轻极轻的裂响,像春夜第一瓣桃花落水,却在这“声绝之域”里炸开一道雷霆!
那是皮肤被划破的声音。
那是血珠滴落的声音。
那是——“开口”的声音。
下一瞬,第七子原本被金线缝死的嘴唇,竟被他亲手撕开,血线沿下颌蜿蜒,染成一道朱砂竖符。他没有舌头——早在“色绝之世”末尾,他便自割其舌,以舌为笔,在废宫玉阶上写下“无目”二字——此刻,空洞的口腔里,唯有一截白骨森森的气管,像一支被岁月风化的箫。
然而,正是这支“箫”,吹出了第一声“哑啸”。
啸声无色,却有形——形如一道逆龙卷,自他喉底冲出,直扑铜镜!镜中银蛇被龙卷一卷,鳞甲寸寸剥落,每一片鳞皆化作一个“字”:
“敕”“诏”“制”“诰”“令”“诛”“赦”“戮”……
三千六百五十一个字,正是三朝天子口含天宪、用以牧养苍生的全部“金口玉言”。此刻,它们被无色之焰焚去朱漆,剥落金粉,露出底下黑沉沉的血锈,像一群被剥了皮的雏鸟,扑棱着血翅,欲逃无门。
另一个第七子脸色骤变——若无声之色可称“骇”,那么他此刻的神情便是“骇”的祖宗。他探手入怀,抽出一物,却非剑非刀,而是一枚“缄默印”。印四寸九分,上刻“闭口”二字,以和阗血玉为材,印钮是一尊无口麒麟。
“镇!”
他依旧没有声音,但“镇”意却如万钧铁闸,轰然落下。
缄默印脱手即长,化作一座黑玉囚笼,笼上缠绕无数“禁声符”,符纹如锁链,瞬间锁住那道逆龙卷,更锁住第七子本人。笼壁合拢之际,铜镜里剥去鳞甲的银蛇忽然发出一声婴儿般的啼哭——哭声中,所有被焚落的“字”重新聚拢,竟化作一张“新口”,口内獠牙森然,每一颗牙皆是一枚“遗诏”,牙根滴着黑血。
“新口”一开,便欲将第七子连同逆龙卷一并吞落!
生死一瞬,第七子忽然笑了。
那笑声依旧无声,却化作第二道符——一道“听”符。
符出,他空荡的眼眶里,那两团无色之焰猛地一跳,竟化作两枚“耳骨”——耳骨无肉,唯白玉为壳,壳内却装着整座“声绝之域”里被压抑千年的残声:
史官刀笔削肉之声、
天子金口断颅之声、
将军虎符坑杀降卒之声、
美人口蜜腹剑之声、
太监宣旨鸩酒入口之声、
遗诏被撕成五瓣之声、
以及——
“第七子”被赐名那一夜,母后在帘后发出的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
此刻,所有声音,被他以“听”符为引,以耳骨为鞘,以无色之焰为刃,统统抽出!
“我无舌,却可借天下之声为舌;我无目,却可借天下之耳为目。”
第七子仰首,面向那吞来的“新口”,面向那缄默印化成的黑笼,面向那另一个“自己”。
“今日,我以‘听’破‘缄’,以‘无声’破‘万声’——”
“我要让天下知:
声绝之域,亦可——
回声不绝!”
轰!
无色之焰倒卷,化作万道音刃;音刃所过处,黑笼碎成玉屑,铜镜裂成星尘,银蛇被切成三千六百五十一段,每一段皆化作一枚“回声”,在倒悬的长街里来回撞击——
咚——
史官刀笔坠地,断成两截;
咚——
天子冠冕裂开,珠旒尽散;
咚——
虎符断齿,再无法合符;
咚——
遗诏最后一页,被回声撕成漫天纸蝶,蝶翼上写着:
“朕,错矣。”
另一个第七子站在碎裂的殿心,身影被回音冲得支离破碎,却露出释然之色。他抬手,将那枚仅剩半块的“缄默印”递向第七子,口唇开合,依旧无声,但第七子却“听”得清清楚楚——
“去吧,无色之人。
声绝之后,是‘权绝’。
那里没有口,没有耳,没有遗诏,没有天子。
那里,唯有‘自己’与自己相噬。
你若能在权绝之域里,再撕一次‘自己’——
便可真正……
遗诏成灰,血字成碑,第七子,终得第七。”
话音未落,他整个人已化作漫天回声,与银蛇、与铜镜、与黑笼、与倒悬之城,一并涌入第七子那两枚耳骨之中。
长街崩裂,天地旋转。
第七子独立废墟,口唇染血,耳骨生风。
他抬脚,踏向更深的黑夜。
那里,没有颜色,没有声音,却有一袭龙袍,背对众生,袍上绣着——
第八子。
而第七子,终于,无声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