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截犬尾在我脚跟后轻轻摇晃,像一条刚断奶的幼犬,嗅着烟火气,试探人世。
我未走出三步,尾巴“噗”地一声,炸成七根细毫,毫端各坠一粒极小的黑火——
不是火,是缩小的“褚”字最后一笔,反写,倒悬,仍在不停自我撕咬。火粒落地,便长出七条真正的幼犬,通体漆黑,唯独尾尖一点橙黄,像被人间灶火烫过。它们不吠,不咬,只排成一列,把鼻尖抵住我脚跟,推着我向东走。
东边,是早市尽头,也是城墙根。
城墙不是砖,是昨夜被烟火熏黑的旧遗诏,一张张叠砌,字句早被油渍糊成乌青,却仍透出血色暗纹。墙根下,蹲着个卖风车的老汉,草靶上插满纸轮,却无一叶转动。见我靠近,他抬手拔下一支,递到我面前:
“客官,买一盏转名风?一转,能把旧姓吹回前世;再转,能把新名吹来来生。”
纸轮中心,赫然是我昨夜遗落的犬尾形缺口,像被谁剜下一小块,补进这竹篾与浆糊的玩具里。我伸手去碰,指尖才触纸面,七条幼犬同时张口,各吐一缕黑火,火遇纸不燃,只“嗤”地一声,把纸轮上的红绿颜料褪成灰白,露出底下真正的图案——
正是缩微的尸城灯位,却倒悬,像被风车轴心穿透。
灯位里,所有吊尸同时抬手,指向轴心,指尖齐声念出一道极轻的“咔”。
风车因此微微一转,
第一转,老汉的名线“叮”断,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只吐出一枚铜板,铜面铸着“褚”字,字尾仍带犬齿痕。
铜板滚到我脚边,幼犬们低头嗅了嗅,鼻尖立刻长出与铜面相同的齿痕,像被货币烙印。
第二转,
风车叶片忽然反向,卷起一阵逆向的风,风里有昨夜早市所有被吞掉的吆喝、蹄声、锅铲碰撞……它们被压缩成一条极细的声带,声带一端系住我喉间疤痕,另一端没入风车轴心,像给世间与尸城之间,重新接一根脐带。
我抬手,欲止风车,掌心七枚烟火齿却自行脱落,化作七枚铜钉,钉住轴心。
钉帽上各刻一道笔画,正是“褚”字七笔,却顺序错乱,像被孩童随手打散。
风车因此无法停,也无法再转,只悬在遗诏城墙与烟火早市之间,发出“咔——咔——”的咬合声,像替我数人世的第一顿早餐,也像替尸城数最后一盏未灭的灯。
老汉失了名,却不慌,他弯腰,从草靶底层抽出一柄小锤,锤头呈犬齿形,正是我昨夜遗落的第七枚烟火齿。
他对我笑了笑,无牙的嘴透风,声音却从我喉咙里借出:
“客官,城墙根下,风只能向东吹,
你若有名,就替它凿个出口;
你若无名,就替它收个尾巴。”
说罢,举锤,对准遗诏城墙最暗的那块砖——
砖面正映我七岁换牙时、藏在枕下的那枚小门牙影像——
锤落,
“叮!”
砖裂,
砖内竟空,藏着一卷更小的遗诏,诏纸未写字,只印一道犬尾形血痕,血痕新鲜,尚带昨夜烟火气。
血痕见我,立刻卷曲,化作第八尾幼犬,通体橙黄,唯独尾尖一点漆黑,像被尸城墨汁反染。
它冲我摇了摇尾,转身钻进城墙缝里,缝隙随之合拢,却留一道极细的尾梢在外,像给世界留一根
可随时被拽走的
线头。
七条黑犬见状,同时用鼻尖抵住那截尾梢,齐力一拽——
轰——
整面遗诏城墙,竟被拽得微微向东倾斜,
砖缝间所有被糊死的字句,同时松动,
像一排排即将脱落的乳牙,
只等最后一阵
烟火风。
老汉把犬齿锤递给我,
“借你名,凿你路。”
我接过,锤柄立刻长出与掌心吻合的齿痕,像归巢。
我举锤,对准城墙根,
锤未落,
喉间那枚赤豆心跳,忽然发出一声极轻的——
“汪。”
不是人语,
不是咒,
是犬对人间的第一声
早安。
锤落,
“叮!”
遗诏城墙,
向东,
塌了
一尺。
一尺之外,
晨雾散去,
露出真正的
人间早市——
豆浆桶旁,
女童正用粉笔在地上
重新写“褚”字,
最后一横,
她留了个缺口,
缺口里,
悄悄探出一截
新生的
犬尾。
它朝东,
摇了摇,
像给世界
打了个
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