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城的夜,寒风格外凛冽,卷起沙砾拍打着营帐,发出簌簌的声响。谢翎搁下笔,帐内烛火将他略显孤寂的身影投在帐壁上。他下意识地摩挲了一下指尖,并未触到预想中微凉的茶杯边缘,这才恍然惊觉,今夜又是阿九休值。
时间不知不觉过去了一年,那个沉默瘦小身影的无声关怀,已如细密蛛网,悄然缠绕在他紧绷的心弦之上。总在他指尖微凉时恰到好处出现的暖手陶罐,在他凝神时悄然披覆的、带着体温的旧氅,乃至那总能将粗砺饼子烤得稍显酥软、肉汤里多出几丝暖意野葱的细心……这一切,谢翎都默默感受着。
他并非铁石心肠。那份超乎年龄的细腻与周到,那份不言不语的守护,早已穿透他因巨变而冰封的外壳,触碰到内里一丝罕见的柔软。他对阿九,生出了一种复杂难言的情感,混杂着兄弟般的牵挂与知己般的信任。只是他惯于沉默,不擅表达温情。
他起身,如同前几次那样,状似无意地踱向校场那片僻静的角落。清冷的月辉如水银泻地,果然,那个瘦小的身影又在其中挥汗如雨,握着一根远比她身高更长的木棍,一次次向着虚空奋力突刺,动作因脱力而变形,喘息声沉重得隔着老远都能听见。
谢翎的脚步惊动了她。
阿九猛地收势回头,看清来人后,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下意识想将木棍藏起,像个被窥破秘密的孩子。“将、将军……”
“嗯。”谢翎面上依旧是那副冷峻模样,走到她身边,目光掠过她汗湿的鬓角和微微颤抖的手臂,语气平淡无波,“发力错了。力从地起,贯于腰,达于臂,而非仅凭手臂蛮力。空耗气力,事倍功半。”
他伸出手,并非直接纠正,而是拿过她手中那根沉重的木棍。月光下,少年将军褪去了白日的威严,身影竟与记忆中父亲教导自己时的模样隐隐重叠。他放缓速度,清晰演示着重心下沉、拧腰送胯、力透枪尖的全过程,动作沉稳流畅,带着沙场特有的简洁与凌厉。
姜玖璃站在那里看着他的动作,仿佛透过他看到了陪着自己的那个银枪少年。
她的心不知不觉就柔软了下去,眼泪受不住的大颗大颗的滴了下来。
“看清了?”他停下转身将木棍递还,却发现她消瘦的脸上挂着两行泪痕。
“你哭了,阿九”谢翎看着眼前的小孩哭了,突然有些不知所措。
“刚刚……我练习的时候手太疼了”姜玖璃蹲了下去,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想要把自己心里压抑的感情都释放出来。
谢翎有些想笑,这么久来从来没见过这个小人有其他的表情,总是一副老成又安静的样子,他走过来轻轻的抱住他,轻拍着他的背,就像阿兄以前在自己哭鼻子的时候那样对自己。
阿九被突然的温暖包裹,闻着谢翎身上熟悉的味道,突然扑在他怀里放声哭泣起来。
“谢浔……父皇……母后……哥哥……谢舅舅”心里一遍遍的呼喊。
姜玖璃哭了多久,谢翎就蹲在这里陪着她多久,直到她慢慢的收起自己的这份柔软,擦干眼泪站了起来,毅然接过长棍,依言尝试,虽依旧生涩,却隐约摸到了几分窍门。
谢翎不再多言,只是抱臂立于一旁 。只在她的动作出现明显谬误时,才惜字如金地提点一两句。
他没有问她为何不休憩,为何要如此逼迫自己,只是教。如同一种无言的默契,在这清冷月夜下悄然达成。
军营生活虽苦,但终究能让少年人抽条生长。与她同来的李川、陆八,身形如春雨后的竹子般拔节,肩膀变宽,嗓音渐粗,已有了少年人的骨架。就连最为瘦弱的小黑和元宝,脸颊也丰润了些,个头悄悄蹿高了一截。
唯独阿九。
时光仿佛在她身上停滞了。她依旧是那副瘦瘦小小的模样,甚至因刻苦练武而更显清癯。那沉重的木棍在她手中,总显得格格不入,每一次挥舞都仿佛耗尽了全身气力。她的脸颊不见丝毫圆润,下巴尖尖,衬得那双过于沉静明亮的眼睛大得惊人,也深得令人费解。
谢翎将她的拼命悉数看在眼里。
白日的校场,她是最不惜力的那个。超负荷的负重让她步履踉跄,凶狠的对练常让她伤痕累累,但她从不吭声,只是咬着牙爬起,眼神里的狠戾与固执,有时竟让老兵都为之动容。
集体操练后的休息时间,总见她在加练,或是对着木桩反复捶打,或是不知疲倦地奔跑。
而深夜这片月光下的淬炼,更是雷打不动。
她对自己,近乎残忍。
谢翎心中涌动着难以言喻的情绪。有对她坚韧意志的深深敬佩,有对她单薄身躯的无声怜惜,他也会让她和自己一起进食,给她加营养。见她开始长个也会为她开心。
他看着她又一次因力竭而脱手,木棍哐当落地,她整个人也踉跄着向前扑去,却用手死死撑住地面,瘦弱的肩背剧烈起伏,汗水大滴砸落在沙土上,瞬间洇开深色印记。
那身影,在浩瀚月辉下,渺小得如同尘埃,却又倔强得撼动人心。
谢翎站在原地,没有上前。
他看到她喘息稍定,便用手背抹去糊住眼睛的汗水,挣扎着站起,弯腰,再次捡起那根对于她而言过于沉重的木棍,紧紧握住,摆开了继续练习的姿势。
清冷的月光勾勒出她单薄却挺得笔直的脊背线条,仿佛能扛起万钧重压。
谢翎身影悄然没入营帐的阴影之中,并未打扰她孤独的修行。
但他的心湖,却因这月下一次次跌倒又爬起、执着淬炼自身的细小身影,而漾开层层波澜。那份兄弟般的情谊与知己般的信任中,悄然混入了一丝更深的疼惜与愈发浓重的探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