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越来越紧,尤世功眯着眼看向前方白茫茫的官道,粮车在覆冰的路面上吱呀作响。
这种天气赶路实在是冒险,但他没有选择,自从天启元年三月那场惨烈的沈阳守城战后,他的人生就彻底改变了。
他清楚地记得那个血色的黄昏。当时他作为沈阳总兵,与总兵贺世贤并肩守城。
后金铁骑如潮水般涌来,贺世贤在瓮城血战中身中数箭,壮烈殉国。
而他也在激战中被长枪刺穿肩胛,又被倒塌的钟楼掩埋,醒来时已是深夜。
是几个亲兵拼死从尸堆里把他挖出来,趁着夜色突围而出。
等他带着重伤逃到辽阳,等来的不是褒奖,而是朝廷\"临阵脱逃\"的斥责。
最讽刺的是,所有战报都记载他与贺世贤一同殉国,他的突然现身反而成了疑点。
魏忠贤的爪牙在朝堂上冷笑:\"若未通敌,何以独活?\"
诏书下达那日,他亲手解下总兵银印。让他以戴罪之身在宁远协防。
每日到孙承宗衙门点卯时,他能感受到同僚们异样的目光,那目光中带着说不清的复杂情绪。
而这一切的异常,只有作为叙述者的我们才知晓真相:此间天地已非史书所载的那个大明。
在原本的时间长河里,总兵尤世功的名字本该镌刻在天启元年的忠烈碑上,与贺世贤一同殉国于沈阳。
但阴差阳错,这个时空的轨迹已然偏离,他活了下来,成了戴罪之身。
朝廷将他的亲兵从三百人裁至二十人时,他把自己关在屋里整日。
这些亲兵都是跟随他多年的老兵,遣散时不少人跪地痛哭,愿与他同生共死。
留下的二十人,不是年迈就是带伤,却依然选择追随他这个“戴罪之身”。
二月十七日的那场遭遇战,是这段时间唯一的慰藉。
当时他正带人巡查边墙,偶然与后金侦骑相遇。
虽然兵力悬殊,还是带着这二十名亲兵奋勇冲杀,最终斩敌二级而归。
孙承宗在军报中为他请功,但朝廷的嘉奖令至今没有下文。
押运粮草本应是千总、把总的职责,如今却要他这个前总兵亲自执行。
更令人心寒的是,粮官克扣粮饷已成惯例。
这次出发前,他亲眼看见仓库里堆满新甲,而押粮的骡马却瘦骨嶙峋。
守门千户那句“当心白毛风”的“提醒”,分明是等着看他的笑话。
风雪愈烈,尤世功勒住马缰,回头望向身后。
二十个亲兵在风雪中艰难前行,粮车在冰面上摇摇晃晃。
他想起今早出门时,一个亲兵悄悄塞给他一双新缝的皮手套,这些弟兄们还在指望他带着大家活下去。
前途茫茫,宁远城里的文官们等着抓他的把柄,觉华岛的粮道危机四伏,后金的铁骑不知何时就会出现。
他摸了摸怀中那封写给二弟世威的未寄出的家书,心中第一次产生了“一走了之”的念头。
粮队继续在风雪中艰难前行,如同一叶孤舟,飘摇在辽东这片即将被战火彻底吞噬的土地上。
尤世功不知道的是,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将彻底改变他和这支粮队的命运。
狂风突然化作咆哮的白色巨兽,积雪被卷起丈余高,整个世界只剩下刺耳的呼啸。
尤世功眼睁睁看着最前面的粮车被整个掀翻,拉车的骡马惊嘶着被风卷下深谷。
亲兵们的惨叫刚出口就被风雪吞没,有人连人带马被抛向半空,像落叶般消失在白茫茫的混沌中。
\"抓紧缰绳!\"他声嘶力竭地大喊,却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见。
一匹受惊的战马撞上他的坐骑,剧痛中他滚落马背,在雪地里翻滚时拼命抓住块岩石。
待他挣扎起身,只见二十辆粮车已七零八落,满地都是散落的粮袋和残缺的肢体。
暴风雪肆虐整夜。当晨曦勉强穿透云层时,尤世功从雪堆里爬出,眼前的景象让他浑身冰凉。
冰河上散落着粮车的残骸,几具冻僵的尸首半埋在雪中,那面\"尤\"字帅旗破布般挂在枯树枝头。
他踉跄着寻找幸存者,却只在悬崖边找到亲兵队长的断刀。
\"全完了...\"他跪在雪地里,抓起把混着血渍的粟米。
此刻比彻骨寒意更刺人的是绝望,失陷粮草、损折官兵,每一条都够孙承宗将他军法从事。
想起离京前魏忠贤阴冷的眼神,他忽然明白,那些人也根本不会给他战死沙场的机会。
他原本打算在战场上以身殉国,但此刻忽然清醒:这样回去,只会被安上\"临阵脱逃\"的罪名斩首示众,连累九族。
自杀更不可取,那会坐实所有诬陷。
他摩挲着冻僵的手指,想起二弟世威在延绥修边墙时说过\"留得青山在\"。
十日后,搜救的明军在雪堆中发现锈蚀的盔甲。
孙承宗看着腰牌上模糊的\"尤\"字,冷笑一声:\"便按阵亡上报吧。\"
他铺开奏本,笔尖在\"总兵尤世功力战殉国\"处顿了顿,终究蘸饱朱砂圈定了这个对所有人都体面的结局。
而此刻的尤世功,正扮作贩麻客商混出山海关。
他不会知道,那个改变他命运的暴风雪里,有只来自未来的蝴蝶轻轻扇动了翅膀。
山海关的隘口寒风刺骨,尤世功正低头混在入关的商队中,突然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惊动。
忽见一骑驿马自北而来,马上骑士浑身浴血,未至关前便嘶声高呼:
\"八百里加急!东虏大军围困宁远!孙经略亲冒矢石登城督战,城中火起,危在旦夕!
陈总兵、童将军驰援途中遇伏,请速发援兵!\"
尤世功闻讯如遭雷击,手中缰绳险些脱手。
他脑海中顿时浮现孙承宗白须染血、持剑屹立城头的景象,胸中热血翻涌,当即就要调转马头。
可缰绳将勒未勒之际,他忽然想起自己已是\"已死之身\",此刻纵使赶回宁远,非但救不得危局,反会落个\"妖人作祟\"的罪名。
黄昏的阴影笼罩关隘,他望着驿马扬尘而去的方向,突然发出夜枭般的惨笑。
这笑声里带着血泪,既笑命运弄人,更笑这吃人的世道,原来壮烈殉国与临阵脱逃之间,只隔着一场恰到好处的暴风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