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三年三月初,黄河河套的鄂尔多斯营地,寒风卷着沙砾打在毡帐上,发出“噼啪”的声响。
卜失兔披着一件镶着狐狸毛的皮袍,却依旧觉得浑身发冷,
他在帐内来回踱步,皮靴踩过地上的枯草,留下一串凌乱的脚印。
帐中央的火盆里,牛粪火只剩下微弱的火星,像他此刻的心境,看似还有点温度,实则早已被焦虑冻得发僵。
“济农,土默特部的信使回话了。”
一名亲兵掀开帐帘,躬身递上一封皱巴巴的羊皮信,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卜失兔猛地停下脚步,一把抓过信,手指因用力而微微颤抖。
他展开信纸,视线快速扫过上面歪歪扭扭的蒙古文,脸色瞬间沉了下去,
土默特部首领只说“需再议”,却连具体的议事时间都没提,明摆着是推诿。
他狠狠将信揉成一团,摔在火盆边:
“再议?等他们议出结果,林丹汗的骑兵早踏平哈喇慎,打到归化城了!”
帐内的贵族们噤若寒蝉。
谁都知道,鄂尔多斯的主力此刻还在青海,去年青海的部落发生内乱,
卜失兔为了维持“济农”的颜面,也为了争夺那边的草场,派了七成兵力过去支援,
如今归化城只剩下老弱残兵和不足三千的骑兵,连城墙都没来得及修缮,
要是林丹汗真的西进,简直是开门揖盗。
“济农,要不……咱们再派信使去催催土默特?”
一个年轻贵族小声提议,话刚说完就被旁边的老者瞪了一眼。
“催有什么用?”老者叹了口气,捋着花白的胡须,
“土默特部自己都乱成一锅粥,那些台吉们忙着争牧场,哪有心思管咱们?
再说,他们也怕林丹汗,毕竟哈喇慎就在他们东边,
林丹汗吞了哈喇慎,下一个就是他们,可他们宁愿抱着‘等别人先出头’的心思,也不愿先跟察哈尔撕破脸。”
卜失兔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他何尝不知道这些?
可他是黄金家族的直系后裔,是名义上统领右翼三万户的“济农”,
如今哈喇慎求援的信使已经来了三拨,白言台吉在信里哭求着“济农救命”,可他能怎么办?
派那点残兵过去,不过是送羊入虎口。
不派,又怕落下“见死不救”的名声,将来更没人服他这个济农。
就在这时,帐外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一个探马连滚带爬地冲进帐内,脸上满是惊恐,连盔甲都歪了:
“济农!不好了!林丹汗……林丹汗亲率一万多精锐,分三路包抄兴和所,
左路骑兵已经过了阴山隘口,明天拂晓就要打哈喇慎了!”
“什么?!”
卜失兔如遭雷击,踉跄着后退两步,一屁股坐在铺着羊皮的椅子上,双手撑着案几才勉强稳住身形。
他的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话来,他以为林丹汗至少还要准备半个月,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上万精锐……白言台吉那点人马,根本撑不住一天!
“济农,咱们怎么办?”贵族们顿时慌了神,主战派的年轻贵族跳起来:
“不能等了!咱们就算只有三千人,也得去支援哈喇慎!
不然等林丹汗吞了哈喇慎,下一个就是咱们鄂尔多斯!”
“支援?怎么支援?”主和派的老者立刻反驳,
“咱们的战马连草料都不够,骑兵里还有一半是没上过战场的娃娃兵,去了也是送死!
不如赶紧加固归化城的营寨,派重兵守着黄河渡口,
林丹汗要西进,总得过黄河,咱们守住渡口,至少能多撑几天!”
两派贵族立刻吵了起来,吵得卜失兔脑袋嗡嗡作响。
他看着帐外阴沉的天空,初春的草原依旧一片枯黄,风里仿佛已经带着察哈尔骑兵的马蹄声。
他想起自己年轻时也曾意气风发,想重振黄金家族的荣光,
可如今却连保护自己部落都做不到,主力远在青海,
盟友推诿观望,敌人兵临城下,他这个“济农”,
活像个被捆住手脚的困兽,只能眼睁睁看着风暴逼近。
“别吵了!”卜失兔猛地一拍案几,声音尖利,
“传我命令,立刻动员所有能打仗的人,修缮归化城的木寨,把牛羊赶到城内。
再派三队探马,日夜盯着东方的动静,一有林丹汗的消息就立刻回报!”
他眼神里闪过一丝不甘,却又很快被无力取代,
“至于支援哈喇慎……再等等,等青海的主力回来……”
贵族们沉默了,谁都知道“等主力回来”不过是自欺欺人,
青海到河套,快马加鞭也得半个月,哈喇慎根本撑不到那个时候。
帐内的火盆彻底熄灭了,寒意从脚底往上爬,卜失兔裹紧了皮袍,却还是觉得心凉,
他仿佛已经看到林丹汗的骑兵踏过哈喇慎的木寨,
看到那些曾经属于右翼的牧场插上察哈尔的旗帜,
而他这个“济农”,只能在河套的营地里,等着命运的审判。
这时,帐外又传来一阵马蹄声,这次更近、更急,亲兵冲进来说:
“济农!归化城来的信使说,城防只修缮了一半,城内百姓都慌了,不少人开始往黄河西岸逃!”
卜失兔的心猛地一沉,之前的犹豫瞬间被恐慌取代,哈喇慎的死活他顾不上了,
归化城要是丢了,他就真成了丧家之犬!
他一把抓过案几上的狼皮帽扣在头上,又抄起挂在帐柱上的弯刀,
连皮袍的系带都系错了方向,嘴里急声喊道:“快!备马!立刻回归化城!”
贵族们也慌了神,纷纷起身收拾自己的东西,有的抓过羊皮袋,有的抱起装着银器的木盒,帐内顿时乱成一团。
卜失兔踩着地上的枯草往外冲,刚到帐门口就被绊倒,马鞭掉在地上,他也顾不上捡,
爬起来就往拴马的地方跑,嘴里还在喊:
“快!再晚就来不及了!让探马在前头开路,谁敢挡路就……就直接冲过去!”
亲兵们赶紧牵过他的战马,卜失兔笨拙地爬上马背,连马镫都没踩稳就催马往前冲。
马蹄扬起的黄沙迷了他的眼,他却不敢回头,他怕一回头,就看到林丹汗的黑旗已经出现在地平线尽头。
风在耳边呼啸,像在嘲笑他这个“济农”的狼狈,可他顾不上羞耻,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快点,再快点回到归化城,或许……或许还能守住那座残破的城寨。
身后的贵族和亲兵们也骑着马跟了上来,队伍散乱地朝着归化城的方向奔逃,像一群被惊散的羊。
初春的草原上,只留下一座空荡荡的营帐,和火盆里最后一点熄灭的火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