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下达的第二天,东宫的天,晴了,风却起了。
这风无形,却无处不在。它拂过廊下洒扫宫人的耳语,拂过膳房采买太监们交换的眼神,也拂过往来官员们意味深长的躬身行礼。
一夜之间,太子将与定国大将军之女联姻的消息,如同一块巨石投入京城这池深水,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演变成一道道汹涌的暗流。
我依旧待在书房的耳房里,手边是各处送来的最新情报,鼻尖萦绕着淡淡的墨香和檀香。我像一只蛰伏在网中央的蜘蛛,冷静地感受着每一根丝线的震动。
【信息流分析:京城舆论场关键词——“强强联合”、“东宫稳固”、“将门虎女”、“天作之合”。正面评价占比78%,中立观望15%,负面揣测7%。】
【情感波动监测:东宫内部人员,喜悦指数+45%,焦虑指数+20%。焦虑源:对新太子妃入主后权力格局变动的担忧。】
我将这些分析在心中归档,指尖在一份关于宋清婉的生平卷宗上轻轻划过。
这位未来的太子妃,确实不简单。将门出身,自幼习武,却也精通诗书,琴棋书画样样皆能。在京城贵女圈中,她以“文武双全,端方持重”闻名。这是一个近乎完美的太子妃人选,强大、体面,且无懈可击。
“秦姑娘。”
福贵轻手轻脚地走进来,脸上那份喜气藏都藏不住,但眉宇间又带着一丝愁绪。他将一碟新巧的点心放在我的案头,压低了声音。
“您听说了吗?外面都传遍了。咱们殿下这回,可算是有了天大的臂助!那宋将军,手握神策军,为人又最是刚正,往后看谁还敢轻易构陷东宫!”
他说着,又叹了口气,“只是……这喜事越大,盯着的人就越多。皇后娘娘那边,怕是已经气得摔了好几套茶具了。”
我点了点头,示意他不必担心。“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殿下自有决断。”
福贵看了我一眼,眼神有些复杂,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化作一声叹息,躬身退了出去。
我明白他的未尽之语。新妇入门,旧人何处?在这座深宫里,这是再自然不过的联想。哪怕我和幕玄辰之间清清白白,但在外人看来,我这个能自由出入太子书房的“女史”,身份总是过于碍眼了。
我的价值,必须在宋清婉到来之前,以一种无可辩驳的方式,重新定义。
正思忖间,一张小小的纸条,夹在一本刚送来的民间志异中,被我悄然捻出。这是我安插在坤宁宫——皇后寝宫的一个小眼线传来的消息。她负责修剪花枝,总能听到些旁人听不到的动静。
纸条上的字迹潦草而急促:
“凤仪宫,礼部侍郎,三殿下,献舞,折辱。”
几个零碎的词,却瞬间在我脑中勾勒出一副阴谋的轮廓。
【情报解析:时间,昨日深夜。地点,皇后寝宫凤仪宫。人物,皇后、三皇子幕玄礼、礼部侍郎。事件关键词:献舞、折辱。】
【推演:皇后与三皇子幕玄礼密谋,计划在订婚宴上,以“献舞助兴”为名,安排针对太子的羞辱性节目。礼部侍郎的出现,意味着此事将通过官方流程进行,让太子无法拒绝。】
果然来了。
我将纸条凑到烛火上,看着它化为一小撮灰烬。
刺杀是下策,诛心才是上策。对皇后而言,在天下人面前,撕下幕玄辰“温良恭俭”的完美面具,让他当众出丑,远比一次不成功的刺杀要解恨得多。这场表演,必定充满了恶意与陷阱。或许是找一个身形样貌与太子有几分相似的伶人跳滑稽的丑角舞,或许是舞者的剑锋会“不经意”地直指太子,逼得他失态……
无论哪一种,都是在挑战皇室的体面,更是对储君威严的直接践踏。
这确实是个棘手的难题。应对得太强硬,会落个“小题大做,毫无储君气度”的口实;若一笑置之,则是“软弱无能,任人欺辱”,同样会损害威信。
这盆脏水,泼得很有技巧。
我正要起身去向幕玄辰禀报此事,书房的门却被猛地推开。
一股凌厉的寒风卷了进来。
来人是玄鸟卫的指挥使,林七。他一身黑色劲装,脸上是罕见的凝重之色,踏入书房后,径直单膝跪地。
“殿下,紧急军情。”
幕玄辰放下手中的笔,原本平静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说。”
我立刻从耳房走出,垂手立于一旁,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林七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铁:“我们安插在北燕的‘鹰眼’传来死讯。根据他死前传回的最后一道密报,北燕最顶尖的刺客组织‘暗影阁’,已有三名金牌刺客潜入京城。他们的目标……”
林七顿了顿,抬起头,目光如刀:“……是您。时间,就在订婚宴之日。”
书房内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抽干。
暗影阁。
这个名字我曾在玄鸟卫的最高机密卷宗里见过。它不是普通的杀手组织,而是由北燕皇室秘密供养,专门用来清除敌国重要人物的利刃。其成员个个身手诡谲,精通易容、潜行、毒杀,出道十年,从未失手。死在他们手下的,有边关名将,有朝中重臣,甚至还有一位藩王。
【威胁等级评估:极度危险。暗影阁金牌刺客,等同于现代的特种部队精英。常规防御手段成功率低于40%。】
系统的警报在脑中尖锐地响起。
我下意识地看向幕玄辰。
他静静地坐在那里,脸上没有任何惊慌,只有一种山雨欲来前的沉静。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燃着两簇冰冷的火焰。
“他们的潜入路线和藏身之处,能查到吗?”他的声音依旧平稳。
“查不到。”林七的头垂得更低了,“暗影阁行事,如鬼魅无踪。我们只知道他们来了,却不知他们藏身何处,会以何种面目出现。宴会当日,宾客云集,龙蛇混杂,他们很可能会伪装成宾客、侍从、甚至是表演的伶人……防不胜防。”
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未知的敌人,永远最致命。
幕玄辰沉默了片刻,缓缓道:“传令下去,订婚宴当日,宫城防卫等级提到最高。所有入宫宾客,必须经过三道关卡核验。玄鸟卫全部便衣入场,潜伏于各处。你亲自带人,守在孤的身边。”
“是!”林七领命,起身快步离去,带走了满室的肃杀之气。
书房里,只剩下我和幕玄辰两人。
他没有看我,目光落在窗外那棵光秃秃的梧桐树上,眼神幽深。
“一个想让孤当众出丑,一个想取孤的性命。”他忽然开口,语气里带着一丝淡淡的嘲讽,“他们倒是……都很有想法。”
我上前一步,轻声道:“殿下,皇后与三皇子的计谋,臣女刚刚也截获了情报。”
我将从纸条上得到的信息和我的推测,简明扼要地汇报了一遍。
他听完,只是轻轻“呵”了一声,这声轻笑里,却满是冰冷的杀意。
“攘外必先安内。”我继续说道,“殿下,林指挥使的布置虽然周密,但终究是被动防御。刺客藏于暗处,我们在明处,百密必有一疏。而皇后他们的计谋,更是攻心之策,稍有不慎,便会落入他们的话语圈套。”
“那你觉得,该当如何?”他终于转过头,看向我。
他的目光里,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隐秘的期待。
我迎着他的视线,心中那个在得知两种危机后,疯狂滋长、逐渐成形的计划,终于破土而出。
“殿下,”我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危机,往往也意味着机会。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幕玄辰的眉梢微微挑起,示意我继续。
“皇后和三皇子想看戏,想看您出丑。暗影阁的刺客想杀人,想在万众瞩目下完成他们的‘杰作’。他们都为我们搭好了一个举世瞩目的舞台。”
我的语速开始加快,思维的火花在脑中迸射。
“我们为什么要拆掉这个舞台?我们应该……让这场戏,按我们写的剧本演下去!”
“将计就计?”他眼中的兴趣更浓了。
“不。”我摇了摇头,嘴角勾起一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充满挑战意味的弧度,“不是将计就计,是……借力打力,偷天换日!”
我走上前,从笔筒中抽出两支狼毫笔,一支黑,一支红,并排放在他面前的宣纸上。
“黑的,是暗影阁的刺杀。红的,是三皇子的羞辱。”
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寻常人的想法,是想办法挡住这两支笔,不让它们在纸上留下污点。但我的想法是——我们主动迎上去,抓住这两支笔,用它们的墨,画一幅我们自己的画!”
“一幅……怎样的画?”幕玄辰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
“一幅名为‘天命所归’的画。”
我的声音在空旷的书房里回响,带着一种近乎蛊惑的力量。
“殿下,您想。当三皇子的阴谋即将得逞,所有人都准备看您笑话的时候;当暗影阁的刺客如鬼魅般现身,杀机毕露,满堂惊惧的时候……突然,天降异象,神迹降临。一团烈火凭空而起,化作神鸟凤凰,盘旋于殿宇之上,光耀满堂。在这神迹的光辉下,刺客的行踪无所遁形,被一举擒获;而三皇子的跳梁小丑之举,在‘天命祥瑞’面前,又显得何其鄙劣可笑?”
我看着幕玄辰骤然收缩的瞳孔,知道我的话击中了他内心最深处的渴望。
“一场针对您的双重绝杀,将因此变成一场为您加冕的盛大典礼。刺客的强大,只会反衬出神迹的伟力;三皇子的阴险,只会彰显您在天命庇佑下的光明磊落。到那时,天下人谈起的,不会是东宫的狼狈,只会是太子殿下,乃真龙天子,有火凤祥瑞护佑!”
书房里,死一般的寂静。
幕玄辰死死地盯着我,那眼神,仿佛要将我里里外外都看穿。震惊、怀疑、狂热、审慎……无数种情绪在他眼中交织闪过。
许久,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沙哑地问:“天降异象?火凤祥瑞?秦卿,你可知你在说什么?这不是民间话本!”
“我知道。”我无比平静地回答,“民间话本里的神迹,是虚构的。而我,可以让它变成现实。”
这,就是我的机会。
一个将化学知识、舞台效果和人心博弈完美结合的机会。
一个让我从幕后走向台前,从一个可有可无的“女史”,变成一个无可替代的“奇迹创造者”的机会。
我要的,从来不是依附于他而生存。我要的,是与他并肩而立,成为这盘棋局中,同样重要的执棋者。
“我需要一些东西。”我看着他,提出了我的要求,“一些在旁人看来,或许有些古怪的东西。我还需要一间绝对不会有人打扰的院子,和您无条件的信任与配合。”
幕玄辰的目光从我脸上移开,落在那一黑一红两支毛笔上。他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一下,又一下,仿佛在权衡着一场豪赌的得失。
最终,他抬起眼,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一切翻涌的情绪都已褪去,只剩下一种破釜沉舟的决断。
“准了。”
他只说了一个字。
我心中一块大石轰然落地。我深深一揖:“谢殿下。”
走出书房时,午后的阳光正好。我眯起眼,感受着那份暖意,心中的火焰却越烧越旺。
我叫住了正要从院中经过的福贵。
“福贵总管。”
“哎,秦姑娘,您有何吩咐?”
我看着他,露出了一个浅浅的微笑,声音清晰而坚定。
“烦请总管帮我一个忙。我想找些书来看,越古旧越好,尤其是……那些记载了方士炼丹,提到过‘磷火’、‘鬼火’,或是会自行发光的‘夜明砂’之类的古籍。”
我的实验室,从这一刻起,正式开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