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魏京手捧那本仿佛从地狱捞出的“鬼账”,在紫宸殿上,当着满朝文武,将其中隐藏的暗红罪状一字一句念出来时,整个朝堂的空气,都凝固了。
如果说,之前的“冰雕”事件,尚可被归为一场荒诞离奇的宫闱奇闻,那么此刻,这本“天谴之书”上所烙印的每一个字,都是在谱写一曲动摇国本的哀歌。
盐与铁。
自古以来,这便是维系一个帝国运转的血脉与骨骼。
私贩官盐,已是重罪。而走私铁器——那五百套足以武装一支精锐骑兵的铁甲——卖给虎视眈眈的北狄部落,这已不是简单的贪腐,而是通敌,是叛国!
夏帝坐在龙椅之上,一言不发。
但所有人都看到,他按在龙椅扶手上的手,青筋暴起,指节因为用力而呈现出一种死人般的苍白。那双曾经或威严、或慈和、或失望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一种东西——冰冷到极致的、属于帝王的杀意。
那不是父亲对儿子的怒火,而是君王对叛逆的裁决。
“查。”
一个字,从夏帝的齿缝间挤出,声音不大,却重逾千钧,砸在每个人的心头。
“即刻起,由太子幕玄辰监国,总领此事。刑部、大理寺、都察院、禁军,成立联合督查司。魏京,你为督查正使。”夏帝站起身,目光如刀,扫过阶下百官,“朕给你们十日时间。十日之内,凡与此案相关者,无论职位高低,宗亲与否,一并拿下!朕要的,不是一个解释,而是一个结果。”
“一个……干净的结果。”
最后那六个字,杀气腾腾,让整个大殿的温度都仿佛降到了冰点。
一场史无前例的风暴,以雷霆万钧之势,席卷了整个京城。
不再有试探,不再有博弈,不再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禁军的铁甲洪流,第一时间封锁了沈万钧的府邸和他在京城所有的商铺。这位曾经富可敌国、八面玲玲的皇商,连一声呼救都来不及发出,便与他全家老小,一同被锁进了天牢的最深处。
紧接着,一张无形的天罗地网,以那本“鬼账”为索引,精准地撒向了朝堂的每一个角落。
户部那位曾与沈万钧勾结,参与挪用军饷的侍郎,在早朝回家的路上被直接带走。
兵部那位负责军备调度的郎中,从家中搜出了与北狄商人来往的密信。
镇守西关的副将,被太子签发的八百里加急令,就地革职,由心腹将领押解回京。
……
每一天,都有官员落马。每一天,都有新的府邸被贴上封条。那份由我“创作”的账本,在联合督查司的手中,成了最高效、最精准的死亡名单。没有人怀疑它的真实性,那诡异的显形方式,已经被传成了“神迹”,是上天假魏御史之手,降下的神罚。
任何辩解,在“神迹”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大皇子府,虽然早已被禁军看管得如铁桶一般,但夏帝还是下达了最后的旨意。
所有仆从被遣散,护卫被收编,府内所有资产,尽数查抄。曾经门庭若市、权倾一时的皇子府邸,一夜之间,变得比冷宫还要萧索。
我从宋大人派人送来的密信中,看到了关于幕天华最后的消息。
当禁军冲入他那间“静养”的寝殿时,他没有反抗,也没有嘶吼,只是痴痴地坐在地上,手里捏着一只摔碎的茶杯,反复地念叨着一句话。
“为什么……为什么连钱都没了……”
那一刻,我几乎能笑出声来。
这位自以为深谙权谋的皇子,直到最后一刻才明白,他真正的倚仗,不是母族的权势,不是党羽的拥护,甚至不是父皇那点可怜的偏爱。
是钱。
是沈万钧源源不断为他输送的,足以收买人心、编织关系、豢养爪牙的金钱。
我策划的这场“经济链的斩首行动”,终于完美收官。
我斩断的,从来不是幕天华的脖子,而是一条由金钱和利益编织起来的,盘踞在大夏王朝肌体之上,不断吸食着军饷和民脂民膏的巨大毒蛇。
幕天华,只是那颗被我当众斩落的蛇头。
当蛇头落地,他便从一个“有望争储的皇子”,变成了一个“勾结外戚、掏空国库、意图谋逆”的国之罪人。
他的政治生命,他的名誉,他作为皇子的一切,都在这场由盐与铁谱写的挽歌中,被彻底埋葬。
静思轩内,一如既往的安静。
我倚在窗边的软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毯子,扮演着一个称职的、缠绵病榻的弱女子。
窗外,是席卷天地的政治风暴,是无数人家的覆灭与哀嚎。
窗内,只有我,和一个小小的炭盆。炭火上,温着一壶新沏的六安瓜片。
我才是这场风暴的真正中心。
我以一本不存在的古籍,撬动了第一块多米诺骨牌。
我用一碗致命的“解药”,将大皇子的伪善面具彻底撕碎。
最后,我用一本“天谴之书”,完成了这记横跨整个棋盘的“斩首”。
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只是一个在东宫偏殿“养病”的,手无缚鸡之力的侍女。没有人会怀疑到我的头上,在他们眼中,我只是太子身边一个不起眼的、甚至有些可怜的摆设。
这种感觉,很奇妙。
就像站在深渊之巅,俯瞰着自己亲手掀起的万丈狂澜。
傍晚时分,明总管亲自来了。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只站在门口,而是走了进来,将一个沉甸甸的紫檀木匣子,轻轻放在我的案上。
“秦女史,”他的声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柔和,那份审视与忌惮,已经被一种更为复杂的、近乎敬畏的情绪所取代,“这是殿下赏的。”
我没有问为什么。
他也没有解释。
我们都心知肚明。
他走后,我打开了木匣。
里面没有金银珠宝,没有绫罗绸缎。
满满一匣,尽是顶级的徽州贡墨。每一块墨锭上,都用金粉描着精致的云龙纹,散发着清雅而幽冷的香气。
这是……天子御用之物。
我拿起其中一块,墨锭触手冰凉,却仿佛带着千钧之重。
幕玄辰用这种方式,无声地告诉我——他知道一切。
他知道这盘棋,是我在幕后下的。
他将这御墨赐予我,既是奖赏,也是一种更高层次的认可与默许。
他给了我继续“书写”的权力。
我看着窗外沉沉的暮色,嘴角,终于勾起了一抹真正的、发自内心的微笑。
大皇子倒了,但这盘棋,还未到终局。
皇后还在,她的母族还在。朝堂之上,还有无数或明或暗的眼睛,在盯着东宫,盯着那至高无上的位置。
我的笔,还不能停。
这曲盐与铁的悲歌,只是一个序章。真正的大戏,才刚刚拉开帷幕。